鸣戈忆趣：师傅的鞭子

鸣戈 · 发表于 2008-6-30 13:22

鸣戈忆趣：师傅的鞭子

我后来做文做事还算努力向上，回想起来，其实与我那位虽然不懂戏剧学，却笃信鞭子下面出“名角”的师傅有些关联。虽然我最终没有一点成为名角，或半点“武功过人”的迹象与可能，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师傅的高度的认同与深切的怀想。

尤其怀想的是那根被他纹了龙虎图案的手臂挥舞着的鞭子。

鞭子原本是演戏时用的马鞭，剥了鞭体上缠绕的丝质之类的饰物，剩下一藤条，光滑、柔韧而轻巧，挥舞起来，呼呼生一股凉风。这根鞭子，驱逐着我从12岁走到15岁。

师傅唱京剧短打武生出身，姓黄，50开外，江浙一带人，平顶剌儿头，身材敦实，有着酒红的脖子，茶杯和香烟不离左右。我没见过师傅在台上演戏，据说，他在台上大半辈子，跟头翻的多，台词说的少。最多被大武生一枪剌中时“啊呀”一声，一倒了之。

故师傅教戏，同样，动手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

我不是唱武生的料。我甚至不是唱京剧的料。从小跳《白毛女》大春的我，嗓音却高亢。12岁，便被京剧团要去学演“郭建光”。当时京剧在所有剧种中是老大，只要京剧团看中的，其它剧团一律让路，我就是这样一个被“错爱”耽搁了童年的人。那时候，全国儿童的日子都过得苦，学戏的儿童就更加苦，天天大头朝下练“唱做念打”，我的外婆和母亲想来心疼，常常从弟弟们的牙缝里扣下些食物来看我，一日练早功，母亲提着一兜鸡蛋在练功房窗外偷视，她看到我一个跟头翻过师傅的鞭影——哗啦啦，一失手，鸡蛋变成了蛋汤！

师傅是尤其痛恨这样没有觉悟的家长的。越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师傅手里的鞭子挥得越是勤奋。

那轻巧一鞭过后，我们的腿上就会留一道粉红的破折号，而且旋即微微立体起来，可摸可触。对此，我们因为想起了当时被树为“反资本主义潮流”的小黄帅，便排着队去找到在剧团“支左”的军代表告状，哪知这位也是“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官不吃这一套，听后大吼：“练时不流汗，战时要流血——打得好”！

告状无门，我们就使坏，叫一个胆子大的师哥偷走了师傅的鞭子。这哥们，也许平时被师傅的鞭子关照太多，不但偷走，而且折断，扔掉，再踩上无数脚——誓叫这鞭子永远不能舞蹈。

果然，那日练功好不惬意，跟头翻得慢或低，没有了鞭子的师傅只能干着急。他教戏习惯用的是鞭子而不是嘴。

而且，如果找不着一根得心应手的鞭子替代，师傅教戏也找不到了良好的感觉。

几日过去，我们的跟头越翻越疲软，排练场的气氛似乎也越来越消沉。师傅似乎是有些悲哀了，他看不下去，猛烈地只能抽烟灌茶，后来，他竟然抱着他那只巨型的泥壶，悻悻离我们而去······

也是一个清早，不知是哪位师兄弟，竟然制作了一根更为精致的鞭子，摆在了师傅的座椅上。面对这样一种背叛之举，我们当时谁也没有发难或不满，我们知道，这一定是一个跟头翻得比我们好，职业理想比我们强的兄弟所为。因此，我们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受。

出人意料的是，师傅此后已经很少再去挥动那根鞭子了。

许多年过去，师傅应当是很老了，而我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在各行各业从事或主张着一些事情了。听说师傅后来被请去艺校从教。所以，除了师傅，我们大多没能与京剧终老。作为学戏的人，我们生不逢时，作为教戏的人，师傅也当是生不逢时的。

但生活的舞台有更为精彩的演出，这样的演出，同样是容不得半点懒坠的。这就是我会常念及师傅的那根鞭子、念及他左手茶右手烟、念及他天黑即起的敬业精神、和平凡乐观的生活态度的原因吧。

师傅在舞台上是龙套；在生活中一直是主角。

只是师傅，你还能舞得动那根鞭子么。

2008年6月30日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