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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渐觉秋阳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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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后土》(又名南方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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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楼主| 发表于 2005-5-18 14:32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又来一点新写的。。。

他们折进白门巷,只走了三五步,便到了谢家的朱漆院门前。长生听到院子里宝珠豢养的那只叫黑金的狗,在门内发疯地吠叫。这是怎么啦?他和扣子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伸手去推门。不料门竟是虚掩着的,一触即开。天井里花木芬芳,蛱蝶翩舞,阳光从明月楼描金的翘角房檐下转弯抹角地照过来,竹篙上高高晾晒着的小满的小衣裤"哗哗"地随风做响。一切是如此的静谧安详。

"嗯,都不在吗?难道寒梅也去看船了?我怎么没看见她从店里经过啊……"长生轻声道。仿佛是回答他的问话,猛听见"咕咚"一声巨响,西厢房寒梅那屋蓦地传出东西倒地的声音。

扣子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道:"什么声音?"

"快去看看!寒梅——"长生一边说着,一边拔腿抢进院去。"寒梅,你怎么啦?摔跤了吗……"他说着,"嗵"地一脚揣开了寒梅紧闭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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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05-5-18 16:09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为什么只有节选呢! [M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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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05-5-18 19:51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QUOTE Created By 渐觉秋阳冷 At 2005-5-18
Quote:
--------------------------------------------------------------------------------
QUOTE Created By 渐觉秋阳冷 At 2005-5-18



主要是怕贴了没日人看,心血白费了不是?呵呵~~~ [M03]

另外确实是考虑到网络著作的版权问题,所以,所以就暂时选发节选啦~~不过我自己打印了一本初稿校队本,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联系阅读。

到时要是有幸出书了,秋阳在中庭免费派送最热心的爱护和支持者50名。。。呵呵,担是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来到?

[M22] [M22] 偶也要报名 [M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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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05-5-19 11:33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我正看得起劲呢,原来是节选阿,我想看全部的阿,我可是jj的fans阿!!!

我要签名的奥 [M24] [M29] [M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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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05-5-19 11:34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hoho,我先报名阅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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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05-5-19 16:57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看得我郁闷,原来是节选阿。偶也报名要签名书!! [M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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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楼主| 发表于 2005-5-19 23:47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63楼 回复


我正看得起劲呢,原来是节选阿,我想看全部的阿,我可是jj的fans阿!!!

我要签名的奥 [M25] [M29] [M29]

———————————————————————————————————

好D,呵呵~~ [M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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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05-5-24 23:58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QUOTE Created By 天堂鸟 At 2005-5-18
[quote]QUOTE Created By 渐觉秋阳冷 At 2005-5-18
Quote:
--------------------------------------------------------------------------------
QUOTE Created By 渐觉秋阳冷 At 2005-5-18



主要是怕贴了没日人看,心血白费了不是?呵呵~~~ [M03]

另外确实是考虑到网络著作的版权问题,所以,所以就暂时选发节选啦~~不过我自己打印了一本初稿校队本,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联系阅读。

到时要是有幸出书了,秋阳在中庭免费派送最热心的爱护和支持者50名。。。呵呵,担是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来到?

[M22] [M22] 偶也要报名 [M02][/quote]

[M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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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05-6-3 10:47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仰慕你多时,不知本周日上午能否在骏景八匹马前一睹芳泽。 [M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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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05-6-3 10:48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仰慕你多时,不知本周日上午能否在骏景八匹马前一睹芳泽。 [M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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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05-6-3 10:49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仰慕你多时,不知本周日上午能否在骏景八匹马前一睹芳泽。 [M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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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9 10:47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大家:

这篇帖子,是写了两年多的文章了,曾经发过一些,是心血,所以格外珍爱,没贴全本,只是因为愧疚着《很爱很爱你》的难产,所以翻出来这一篇,大家等那个更新等心烦了的时候,就请回这边来看看吧。呵呵

《后土》是一个女人大半生的故事。从1928年,到1963年,现在写在77事变处卡住了,准备年后续写。汗,我都是这样有始无终的,呵呵,不过,不管时间长短,我总会写完的。或者等着十年磨一剑吧,写着写着就走神写别的故事去了,或者是跑去画画去了,不动心还好,一旦动心,灵感四处迸发,所以就急切的想把在心里冒芽儿的每个故事开个头,给每一个浮现的场景画张图画,呵呵。

我改,我一定改!我一定尽快把他们写完! [M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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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9 10:49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这是一部30万字的小说,在这里,先挑一些比较好的章节发帖,好吗?


第六章
1
细凤在火炉汉口的夜半街头急走,她觉得已经被汗得透湿的旗袍太拘束她的脚步了,她恨不得三步两步地走到汉口警务局门口。她只顾想事,甚至完全忘了她也可以雇一辆路边三三两连停靠着的洋包车。她的心思全在沈顺那里。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点见到他。晚饭后她去逸香居才发现那里出了事,但她没有想到,连沈顺也牵连了进去,而且竟然被关押了起来。她觉得事情很蹊跷:惹事的阿根没有事,反而劝驾的沈顺遭了灾。这不合情理。她一定要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等到她真正站在了警务局门口的时候,她才知道事情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根本无法进去。岗亭的警卫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太晚了,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她很不甘心,只好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想着法子。
这时有个人从里边出来,她抬头望了一眼,觉得此人有些面熟。那人也一眼瞥见了她,只见他挥着大折扇朝她快步走了过来。
“梁小姐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啊?有何贵干啊?”那人笑着,见细凤一时记不起他,忙哈哈笑道:“梁小姐难道忘了在下?鄙姓金,人称金八。跟梁小姐那日在逸香居有过一面之缘呐!”细凤一笑,想了起来,原来是他。
金八说:“梁小姐有事要进去吗?这地方我熟啊,你知道的,刘梆刘爷就在这里面,你要是找人,我带你进去就可以了!”“唉,不用麻烦吧……”“哪里麻烦呢?我知道梁小姐一定是为老沈的事来的,来,梁小姐,快跟我进去吧,别理这些看门的……”金八把折扇收起,插到裤腰带上,热情地邀请她。
细凤想想,实在没折,这也算是一条路子吧,于是道了句谢,跟着金八进了警务局。
四周黑洞洞的,她跟着他七拐八弯的,来到一座点着电灯的屋子外面。金八只管上台阶,细凤一想觉得不对,这里并不象关押人犯的地方啊!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八爷,人在哪里呀?”房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一个人迎出门来,一连声道:“哟哟哟,什么风把梁小姐吹来了?”细凤一看那身形,就想起来是那天跟金八在一起的那个刘梆。她对此人有印象——尤其是他脸上那颗痦子。
她回身要走,金八拉住她:“别走啊,梁小姐,老沈啊,就在这里不远了,不过你也先来跟我们刘爷打个招呼……这警局里,刘爷说话有分量!”
细凤轻轻挣开捏住她的那只手,停下来转身道:“那就给刘爷请安啦!”说着迎过去,微微地朝刘梆颔首一笑。
这一笑对于刘梆不啻是个莫大的惊喜,他只觉得魂灵都忽忽悠悠要荡到半空去了,他一身都在抖着,凑上去恬着尖脸,哈着腰笑道:“哎我的小姐,你怎么才来……”话一出口, 就后悔了:这不是露了马脚了吗?她只怕会听出名堂——他可不就是姜太公钓鱼,专等着她这条美人鱼上钩吗?她果然对这姓沈的小子情深意重,这还不到一天,她就来了。这真是一条妙计呀!他不禁对自己的聪明感到自鸣得意。要紧紧地把姓沈的抓在手心里,不怕这美人不就范。他甚至想到了怎么让她欲死欲仙……真是太好了,鱼儿就放在他的碗里了!
“刘爷公务辛苦!不知道我大哥在哪里呢?”
“哦,沈顺呐,他是这样的:今晚总局把他带去过堂了,不在这里……梁小姐,让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忍心哪!”
细凤一听就急了,她忙认真地问他:“刘爷,我大哥沈顺,犯了什么罪?要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呢?要紧得很呐,梁小姐,这话说来话长,进屋我跟你细说吧!”刘梆往屋里让细凤,细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迈步走紧屋内。她没有看见刘梆在她身后喜得抓耳绕腮。“坐,坐,”刘梆指着屋里的凳子说:“要喝水吗?”他殷勤地问。
“多谢刘爷,水就不要喝啦。只请刘爷您快人快语,长话短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我,大哥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了,细凤不敢多耽误您休息。”细凤一看带她进来的金八竟没有跟进来,前前后后一思量,心里就完全明白了,她决定沉住气好好跟他周旋周旋。
她一口一声甜甜的爷,把刘梆叫得心里直痒,他吞了口唾沫,真是恨不得立刻就把这美人儿吞到肚子里。但他也知道,事情是急不得的,只好按捺住熊熊的欲火,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说:“这事嘛,听我姐夫,也就是这里的冯局长说,说大也大,说小也能小——你说,谁敢跟警察过不去?他偏偏敢,是谁给他撑腰呐?谁知道他是不要命还是,”他故意顿住不往下说,细凤把身子往前坐坐,认真地问:“还是什么?”“哼哼,还是乱党共匪呢?!”刘梆压低声音,故弄玄虚。
细凤一听,有那么一刻,头有点发昏,天哪,什么罪不好?要是安上这么个罪,那可就九死一生了,谁不知道这中间的厉害!她沉吟不语,刘梆暗暗地窃笑,知道这番话在她心里有作用得很,于是也故意转头过去,只不做声。
“刘爷,我大哥可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这大家都知道的,他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呢!刘爷,您看能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呢?”细凤蹙着细眉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求道。
刘梆做出为难的模样,晒着牙笑了笑:“我这个人,好讲义气,倒是想要帮他一把,只是也要看你会做不会做啊!”“怎么做?我当然肯的,刘爷只管明说!”细凤急道。
刘梆越发地得意,心想,不如欲擒故纵如此这般。于是他摇头道:“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来找我!今晚他也不在这里。你回去细细想清楚。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梁小姐,你知道的,要人办事,可不能白干哪!你想想吧!”说着就起身送客,细凤急着想回去跟蝴蝶商议,于是忙告辞走了出来。
刘梆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走远,回到屋里,金八从门外潜进来,直道:“刘爷,这月黑风高的,正好干事嘛!怎么把她放跑了?好不容易肥肉到了口!”
“别急,她还会回来的。我管叫她心甘情愿地乖乖脱了衣服给我躺床上!今天不行,得吊着点,要让她知道事情可不是那么轻易办的!到时一旦办成,她一定会对我死心踏地……”“高明极了!”两个人嘿嘿地笑:“去花楼走走去!上次嫣红楼那小雏儿蛮好,去拿她煞煞火来!”刘梆说着,和金八勾肩搭背地去找妓女去了。
细凤到沈家的时候,孩子们都睡了,蝴蝶还在灯下坐着发愁。
“怎么样了?”蝴蝶一见她,连忙问。细凤要了一口水喝完,急急地向她转述了她刚才听来的话。蝴蝶拍着手背悄声道:“那怎么办?难道用钱?”
“嗯,先这样,我那里拿些出来给他,你看行吗?”
“不用,妹子。我家积蓄也有几分,千万不要动用你的,我拿给你,你帮我去打点一切!”蝴蝶一边说一边开了柜子拿出沈顺从聚风山寨拿回的东西,在灯下一样样摆出来。细凤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拿过一串珠链在手中把玩。
“全在这里,你都拿去吧!”蝴蝶朝她笑:“应该差不多了!”
“嫂子,你怎么不戴它?”细凤拿着链子在蝴蝶脖子上比划着。
“我还能带这些吗?”蝴蝶摸着脸,苦笑道:“我怎么带呢?一个卖菜的婆娘!”
“那怎么也不拿去换钱?”“没舍得啊,我们顺子不肯,说不到非不得以,不拿去换……”细凤抬头,琢磨着蝴蝶的话,揣想着话里的话,沈顺为什么不舍得?是为了她吗?
她轻摇着头,想摆脱那些念头,心里暗叫惭愧,这样的时候,不该想这些。一切等他出来再说吧。她站起来,随意在桌上拿了一些首饰珠宝说:“就这么多吧,我要不拿,嫂子,你也不放心。等我的好消息!”说着要走,蝴蝶又捧了一把,追上去:“拿多点,总比少的好!礼多人不怪!”细凤只好把东西包好了拿回自己的睡房,蝴蝶这才放心地关门吹灯歇息。
第二天一早,喜鹊喳喳的叫声把细凤从不太安宁的睡梦中吵醒,抬头见喜,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就忙起来梳洗装扮了,她特意地找出那件玉白色的凤凰展翅旗袍换上了,她记得连沈顺的那个女儿寒梅,都知道这件衣服最漂亮,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很为二十一岁青春丰润的容姿自傲。她感到不在山寨的日子,也是这样好,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少女时光,天真无邪地一任身体舒展。如果不是眼前出了这么档子事情,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得赶快把沈顺弄出来,那种地方,不是人呆的。她想着,把蝴蝶交给她的东西找了个匣子装了起来,想想,又从自己的随身梯己里拿了比这一倍有余的钱财添到里面。“这样绝对够了!”她心里想。要是山寨的弟兄在,她哪用这样?她就拿她藏在柳条箱子里的那把劫获的小银手枪,领着人马杀进去劫狱了。可是她一个人,还是谨慎为好。
她跟丫头说了一句,出了门,带着她预备好的匣子来到警务局门口。她这次不说看犯人,只说找刘爷,门岗就把她放了进去。可是,她还是没有找着她要找的沈顺。牢门向哪里开,她找不到人打听,她循着昨夜的记忆来找刘梆,办事员说刘爷还没有回来上班,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只好先回了家,一个人闷坐着,丫头把饭端了来,她也不吃,只管托着腮沉思。两天不见他了,他不知道怎样了?她的心似乎被拧在了一起,生生地疼得慌。
这时刘梆的声音在院墙外响起:“这是梁小姐家吗?”她忙叫丫头去把门打开,原来的刘梆一个人跑来了。
“对不住啊梁小姐,我昨夜忙得很晚,今天迟了去办公室,竟然不知道梁小姐找去了!真是罪过!我特意登门请罪的来了!”刘梆说道,又不住口的道:“梁小姐今日更加漂亮,这身打扮简直就象是活观音嘛!”
细凤忙笑着请了他坐下,刘梆点头赞道:“梁小姐这房子不错啊!又通风又雅致!”细凤见他总拿些不相干的鬼话来闲扯,笑了笑,转身入内,把匣子抱了出来,砰地揭开,珠光宝气的东西吓了刘梆一跳。他随即醒过神来,故意皱着眉道:“梁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不受贿赂的!我刘某人最正直清廉,你拿这个,不是存心要我犯错,清名不保吗?”细凤娇笑道:“哪里,刘爷,细凤知道您是最廉洁的。可是这事情中间许多的关节,是要打点的。这也是沈大嫂的意思,她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我们总不能让您刘爷破费。拿着吧,就当请您帮我们打点打点中间的关系……”刘梆见细凤坚持,也就笑着收下来,夹着偌大个匣子连忙走了,只说是要快去办事,看他满意地离去,细凤觉得心慢慢放了点下来,天下哪有见钱眼不开的人呢?她疲惫地笑了笑,在床上和衣躺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中忽闻到一阵粗鲁的打门声,她惊得坐起来,不错,确实是在敲她的门。她侧耳听着,她的丫头在问着来人什么,她就坐着不动。三句话的功夫吧,一群穿制服的警察夺门而入,金八跟着,也走了进来。
“梁小姐,你交给刘爷的首饰,是从哪里来的?”金八提起一条腿踩在凳上,一双金鱼眼牢牢地盯着她看。
“怎么?”她不解地问。“我们怀疑你和土匪有勾结!这些东西,有人认出来了,是去年被土匪抢劫走的财物!”金八抱着臂高声道。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细凤的心往下急沉,没料到这件事也这么巧撞破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她的头脑急剧地转着圈,想着要怎么回答这问题。
“说吧,是你,还是他,谁跟土匪熟?”
“谁也不熟。”她慢慢地答。“屁话!那不熟,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你们也是该死,竟然劫去了还敢公然拿出来!你们抢的人,正好是我们上头的老娘!你看你们是不是碰鬼了!婊子养的!好得我们立功,原来那个什么山寨,还有余孽在这里!”金八逼视着细凤,细凤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坐着挺直身子,笑道:“金八爷,我看这是误会吧?我是在首饰铺买来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觉得好看,喜欢,就买下了。我也不知道它有这么些麻烦!”她微笑着反问金八:“您想,我要是土匪,我劫了东西,还会往你们警局官府送吗?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金八扰扰头,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于是说:“嗯,听来不错……不过,这话还得跟刘爷去说说!”于是叫人拉了她又一次来到刘梆那间办公室。
刘梆翘着脚在剔牙,一见她来了,忙正了正衣服坐好,做出一副端正的神态。金八过去跟他说了一通细凤的话。刘梆听了,楞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梁小姐受惊了!”说着,踱过来,终于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拖住细凤的手,腻歪歪地说:“梁小姐,细凤姑娘,我刘某不能明察秋毫,让姑娘受了委屈,要不,今天我做东,请细凤姑娘赏个薄面,我们就在这附近的酒楼喝一杯酒压压惊吧?”
细凤脆脆地笑,把手从刘梆手里抽出来甩了甩:“刘爷,你是要抓我呀?捏得我的手都痛了!酒嘛,就不喝了吧!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说着,朝他扬扬手绢,扭转身二话没说,穿花拂柳地排众而去。
“又走了!”金八叹道。
“我说金八,你看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她的事?”
“我看还是没有吧,”金八道:“她也有她的道理。他娘的,她要真是土匪我拿脑袋倒着走路!哪有她这样的土匪婆子!”
刘梆转着眼珠不说话。
细凤挺着腰板,带着淡定地微笑走出警务局,一阵令人憋闷的热风迎面吹过,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很快地布满了半片天空。要下雨了!她抬头望着乌沉沉的天,觉得自己好象刚才死过了一遍,想起来都心惊肉跳。她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看看已经远离了警局的岗亭,于是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她无力地在路旁一棵大树上靠着,大口大口地喘气。旁边的路阶边停着两乘凉轿,几个轿夫在树荫里歪着歇凉聊天。他们见忽然来了这个脸白口白的女人靠在树身上,就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兜售生意:“小姐病了吗?要不要坐轿?”细凤任由他们拖着,塞进了一乘轿子里,她浑身象块软布似的搭在轿子凉滑的青竹坐椅上。“小姐,您想要去哪里?”她挥手做了个随意的手势,一前一后两个轿夫只好缓缓地抬起轿子往前走。
真险哪!她倒不怕死,大不了命一丢,头点地罢了。可是沈顺现在被拘到那里面去了,凶吉莫测,如果再把她也搭进去,那谁还能去救他?蝴蝶?那个怀孕的女人?不行,她苦笑着摇摇头。还有那些孩子。只能是她,梁细凤,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责无旁贷。相识虽然短,但她可以为她舍命,只要是能够把他的人完好无缺地救出来。但愿他能知道她对他的这片心……
风一阵紧似一阵,把地上的灰尘和纸屑吹卷到半空中,树枝发疯地摇着腰身,绿叶被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兜头盖脸地打过来,路边的店铺纷纷关门,小贩和行人们全都抱着头狂奔着找地方躲雨。小小的凉轿并不能遮雨,细凤的衣服湿了,她叫轿子停在一个屋檐下,付了钱打发了他们去,自己和避雨的人们挤到一起,望着扯天扯地密密的雨线,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有片刻的时间她忽然很想念那自由自在的山寨,那些日子,似乎都是响晴响晴的,她想:这样值得吗?和沈顺之间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他的笑,他的话语,他对她的态度……他不是对她没有感觉的,一切都是因为有她,那个蝴蝶。如果没有她,他和她该是多么合适的一对。上天让他们的相遇晚了十年。十年哪,她在心底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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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9 10:50 | 只看该作者

Re: [原创长篇小说]《后土秀水》(又名南方有佳人)

2
暴雨依然还在下。
细凤自从两天前淋了那场雨,回来就病倒了。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地发着高烧。她的丫头叫了医生来看了她,给她开了些药,她挣扎着一把一把地吃。这两天里,她也打发丫头去蝴蝶那里看了看,听说蝴蝶带着孩子也去警务局了,可是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沈顺半点消息也没有。
这日午后她正靠在枕上喝药,贵山来了。他妈妈叫他来看看细凤。细凤叫丫头拿果子给他吃,他也不吃,只是摇着头,一双依稀有点象沈顺的眼睛血丝满布。
“孩子,别急,我会想办法。”她说:“告诉你妈妈,一切有我!”
她想了想道:“贵山哪,阿姨告诉你,你回去告诉你妈妈:你们那个房子,不要住了,全搬到我这里来!我明天叫个脚夫去给你们把东西搬来,你妈知道的。我们住到一起,凡事都有个照应,也不用跑来跑去的。至于你上学,这里走过去,也不远,就这么定了!阿姨做主!”她打发着贵山回去了,随即又怕贵山说了他妈妈不信,叫丫头也跟过去再三说了,直到蝴蝶答应了才回来复命。细凤满意地笑了。第二天一早,她家的丫头去街上找了个人,背了两趟,就帮蝴蝶把家挪过这边来了。
寒梅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这比她见过的所有的院子还好,她高兴地在檐廊下没过脚踝的积水洼里跑来跑去,兴奋地叫,贵林由丫头抱着,也乐得只笑。
蝴蝶很过意不去,她来到细凤床前,不安地说:“妹子,租金我们还是按月给……等他一出来,我们就……”“嫂子,说什么客气呢?你们就如同是我的亲哥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样住着,一方面给你们省点钱,对孩子们也好,另外,我也热闹了,”细凤笑说:“也省得我整天地跑不是吗?”蝴蝶也只好答应,把自己家带来的东西,安置在西厢房,这就算是住下了。
晚上她正和三个孩子坐在房里整理东西,细凤扶着丫头过来了。
“嫂子,这就是你的家,千万不要拘束啊!”细凤笑道。两人亲热地坐到一起说着话。“嫂子,沈大哥的事,你先别愁,明天我就可以出去再想办法了……”“这些人不知道到底拿他怎么样了?一个人也不让见,别说是送衣服,就连饭都不让拿进去。难道他犯了死罪吗?”蝴蝶抹着眼泪担心地道:“又是五六天了……”
寒梅在一旁听了,实在忍不住,就叫囔起来:“妈妈,阿姨,我爹明明没有打什么警察,他们不讲理,我们去告他们!他们一听有道理,不就把爹爹放出来了吗?”
细凤和蝴蝶对望着,望着气得小脸通红的寒梅,倒忍不住苦笑起来:“傻孩子,哪里这么容易呢?”蝴蝶摸着寒梅的头发,轻声叹道。
“寒梅,你还小,不懂如今这个世道,这警局啊,官府啊,总是蛇鼠一窝,都是些坏种。告,能去哪里告呢?已经没有王法了!我们自己就是法,自己救自己吧!这次一定要想个好法子!”细凤咬咬牙道:“明天我再去想办法找人!”
其实不用她去找,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金八带着几个人,一路呵呵地笑着进来了,丫头跟在后面跑,急道:“小姐病了不见客……”
“哦,细凤姑娘病了呀?”金八跨进细凤的屋子,细凤从西厢房出来,笑道:“是八爷来啦!”
“是啊,几天没见姑娘,刘爷叫我来看看您哪!”金八凑到细凤面前,神秘地说:“你沈大哥不行啦!”
“什么?!”
细凤和后面跟出来的蝴蝶都大叫一声,蝴蝶摇摇欲倒,金八忙又把话锋一转:“别急,二位……哟,沈嫂子怎么到这里来了……还没死,有救,不过是因为死不开口,上面局子里的警察大哥一急,把他的腿脚给打折了……放心,有刘爷在,现在刘爷已经跟上峰说了,会尽量不给老沈上刑。不过,他什么也不说,这真让人伤脑筋啊!”
细凤轻轻地发着抖,顾不得痛哭失声的蝴蝶,强做镇定,问金八:“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吗?我们去劝劝,他也许能说出点什么……”“也好!我去回禀刘爷,请他往上面安排一下……不过,”他摸着下巴,嘿嘿笑着露出金牙,喷着唾沫星子靠近细凤:“细凤姑娘,其实很好办,刘爷托我归你带个话,只要你细凤姑娘舍得,他保管全力周旋,想办法把老沈保出来!真的,很好办,你想想吧!对了,刘爷的意思,钱,他不缺。话我可是说到点子上了,细凤姑娘你也该明白了吧?——这也是你的造化,老沈的运气嘛!”
细凤扶着头跌坐在椅子上,她的脸白得象纸,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她道:“是的,八爷,回去告诉刘爷,我明白了……我明天就上刘爷那里去。”“好。明天一早,你自己过去柳叶弄8号,进门叫刘爷就行了!那是他的别院,今晚他睡在那儿!”金八道:“就是那个话,只要刘爷高兴,一切好说话!”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蝴蝶朝着那伙人的背影狠狠地啐道:“饿不死的畜生,天怎么不收拾他!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吗?”她回头拉着细凤的手道:“妹子,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是我们顺子,不能够拿你的清白去换。这是我们沈家的事,要去也是我去!我也不要命了,我去找他们要人去,死活我都和他在一块!去跟他们死死的闹一把……”
“嫂子,嫂子,你听我说,”细凤道:“我想明白了,这件事情未尝不是因我而起的。沈大哥是被他们陷害了,姓刘的是为了我!亏他想得出这样丧天良的着数!我是干什么的?我还怕他?只是不该让沈大哥牵连在里面——其实是我害了他!”她顿住了,蝴蝶怔怔地看着她,细凤象是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飞快地告诉了她和沈顺的所有一切。“就是这样,嫂子,沈大哥是个好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正人君子。他和我,清清白白地,我把他放在心里,可他,从来只把我当做妹子。姓刘的看到沈大哥和我走得近,所以故意害了他,为的是把我引出来——我该早就想到的,从那日在逸香居他见到我开始,他就没安好心……”蝴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细凤所说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仿佛是神话一般。她没有想到,这中间居然有这么多的曲折。她也彻底清楚了沈顺一年前在山寨所有做的一切。还有细凤,这个美丽的女人,原来她竟是山寨的夫人,是土匪。而她,对她自己的顺子,还有这如此深如此痛苦的爱恋……她的心里仿佛打翻了个五味瓶,极不是滋味。她竟然不知道,在这平日里一家子的生活底下,还有这么多的事情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眼皮下发生。细凤见她不说话,就笑了笑,幽幽地说:“嫂子,你比我命好啊,女人活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图个男人心疼吗。我做梦都想的,可是我图不到……是你的还是你的,嫂子,他对你怎么都不生二心。就为这,我更加敬佩他。嫂子,想想真让我不服气呀——我怎么说也是只凤凰,可是凤凰就是再好,也比不上他心中你这只蝴蝶呀!”说着,站起来,掸掸衣裳,轻轻地道:“不用你去,我去把沈大哥弄出来……一天也不能多耽误了!我会有办法的!”
“你……你也要小心!沈大哥和我,我们都不想看到你出事!”蝴蝶的脸上,带着坚忍和宽谅的神情:“妹子,我想通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等他出来,我来劝他,你是好人,我就认了你这个好妹子——以后,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过吧!我会让他同意的,你不该再吃苦了!”细凤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开心地笑着说:“嫂子,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也安乐了!”她拍拍蝴蝶的手:“一切我来办,沈大哥会回来的。你要注意身体。睡吧,晚了……”蝴蝶眼瞅着她推开门回身进了房,也只好叹着气自己躺下。可是她没有发现细凤屋里的灯火,一直亮了个通宵。
第二天一早,蝴蝶自觉得身子十分倦怠,起身晚了,孩子们已经走了。这些天,沈顺出了事,她身体又不太好了,卖菜的活,都是贵山和寒梅在做。贵山自作主张,书也没有去读了,说家里有事,没有心思读,她说他,他也不去,只好先由得他。于是贵山就每天早早地领着寒梅贩菜摆卖,孩子很懂事,她根本不用为他们操心。她想起细凤,就去敲她的门,丫头洗了衣服在屋檐下晾晒,对她说小姐已经走了好久了。蝴蝶心里知道,她是去了那里了,感念着这位细凤的侠义,她不禁垂着泪,只求万事万难她都能挺过去,她默默地向着天空祈祷着。
细凤确实是去了刘梆那里。
柳叶弄8号是云巧儿的家。刘梆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她来到8号黑漆铜钉的大门外,只见院门紧闭,一片寂静。门外的巷子里却热闹非凡,水井旁边,有不少的女人们披散着头发,肿着眼泡,嚓嚓地刷着马桶,洗脸洗衣,大声地说着粗俗的笑话。细凤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她回头问身后的女人,她们都拿好奇的眼睛盯着她。有人说叫她喊门,告诉她那家的人并没有出门。她于是大声地拍着门,女人们凑在一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依旧是直着腰保持着最挺拔的身姿。
“吱呀”一声,门终于很不情愿地打开了。一个嘟着嘴的女佣衣裳不整地扶着门问她找谁,她说找刘爷。过了一小会儿,女佣领来了一个花红柳绿,打扮俗艳的女人。
女人涂着浓浓的脂粉,用描画得很黑的眼睛细细的打量她:“你……是姓梁的小姐吧?”细凤微笑答是。这女人拉着她闪到门外边墙角的僻静处,急急地道:“你怎么倒送上门来了?”她告诉细凤她就是刘梆的没过正路的外室,叫云巧儿。云巧儿压低声音道:“他是个魔王!我是没有办法了,反正也是破鞋一个,顺着他的心,陪着笑脸跟着他熬一天是一天。他从来不拿女人当人,女人都是他的衣服,人家是衣服烂了补补还穿,他是衣服穿上身,三天就腻了,扔到泥地里,还要踏上几脚。他的女人多得数不清,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不如他意,被他弄死了的,尸骨都没得找。听他那些人讲,是被扔到长江里了。也不知道他那手上还有几条人命。你这么标标致致的一个清白人,何苦跟我们一样!你能走就快走吧!远远地搬到他找不到你,害不到你的地方去!”
细凤笑道:“是吗?我看刘爷倒还好啊!待人也和气……”她故意拿眼笑笑地瞅着这自称云巧儿的女人。云巧儿拍着大腿急道:“我好心告诉你你别不信!他是个歹毒的恶鬼!等他得手以后,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她左右看看没有人,索性扯起袖口裤管,给她看她身上的条条青紫瘀痕,又把领口往下拉,她的锁骨上也有新鲜的血道子:“你看是我自己弄的吗?”她指着伤痕,含着泪对细凤道:“我是没有胆子呀,要不我真想拿刀捅了他,然后一抢打死我自己,也好为民除害!可是我不敢!我还有两个受苦的老爹妈。我得为他们活!可是这样的日子不是个头,我倒宁愿他也把我丢到江里,也好过这样天天受他的折磨可是他又偏偏留着我……我比死还难受啊……”
细凤震撼了,她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云巧儿试泪。云巧儿又道:“这几天,他们干的那些个事,我也知道了几分。他们设了个局,故意让你跳。这是他们向来爱做的,也不知道用这法子害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姻缘!你又何必理他?保住自己要紧啊!快逃跑吧……”细凤抬头望望天,今日天是没有下雨了,但天空仍然低低地压在人头顶上,让人窒息难受,还会有大雨来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一扫这人间的愁云惨雾?“云巧儿姑娘,我得感谢你,你的话,我记住了,可是我不能走,姓刘的抓了我大哥。我必须要救他,他是为我才遭的罪!”细凤笑起来:“你的苦,也受够了,我不怕他,还要会一会他,跟他过过招呢——不久你就好过了!”
“云巧儿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快来给老子点烟!你又皮痒了是吗?快滚过来!”刘梆咬牙切齿地在叫嚣。“来啦,就来!” 云巧儿擦着泪,强做出欢快的声音应道,一边死命地推细凤走。细凤轻轻地拨开她的手,朝她展颜一笑:“放心,他一时吃不了我!”说着直往里走,一边用欢欣的声音道:“刘爷是住这里吗……”
云巧儿咬着嘴唇,紧紧抓住的手,指甲都深深地陷入了肉里,她喃喃地念道:“又是一头喂狼的羊!又要多一个冤死的鬼!……”
到了傍晚的时候,沈顺居然真的回来了。
瓢泼的大雨里,两个警察抬着他来叫门,蝴蝶把门一打开,来人把抬沈顺的凳子往雨地里一扔就跑了。
沈顺被人拿粗麻绳捆在木凳上,为的是怕他掉下来。他那日穿出去的衣服,已经变得又脏又破,带着陈旧的血迹,条条缕缕的挂在身上。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两只眼睛变得很大很大,无神地睁着,胡子拉茬的脏脸无力地搭在胸前。两只手,两只脚,随意地连在身躯上,摊在凳上,他一句句地反复念叨:“……活该……敬酒不吃吃罚酒……”
“天哪,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这伙畜生,怎么比土匪还狠?土匪也没有拿你这么折磨!”蝴蝶悲号着,贵山和寒梅忍着泪,帮着妈妈把人抬进家里。
“爹,你怎么啦?”寒梅抓着爹的手,放声哭着:“我是寒梅,你都不认识我了吗?……爹,爹!”
沈顺只是笑,寒梅一眼看见她爹的手臂上有一些深深浅浅的伤痕,那翻开的红肉丝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拱动。她凑上去细细一看,几乎要呕吐出来——是那腐烂的肌肉的臭味,更是那肉里一簇簇小小的,肥白的蛆虫!
她惊骇得要晕过去,乱叫着哥哥和妈妈来看,蝴蝶只叫了一句:“老天爷……”便往后一倒,人事不知了。
寒梅呜呜地哭着,叫上号哭不已恨得咬牙的贵山,先把妈妈掺起来扶着睡好,接着自己跑去打来一大盆开水,抓了一把盐丢进热水里,找来毛巾,强忍着恶心和害怕,给沈顺一点点地清理伤口,沈顺被盐水刺痛得乱叫。寒梅只好叫哥哥按住捆在凳上的爹爹,眼看着蛆虫一条条地滚落,她流着泪道:“爹,你忍一忍……”
细凤家的丫头帮他们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沈顺,又拉着他的手看了看,脚敲了敲,摇头道:“断了,骨头只怕也碎了,要去医院具体检查。”他留下些药水,叫寒梅给沈顺化脓的伤口做清洁和护理,嘱咐他们等沈顺人好一点,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去医院治手脚。医生临走,又顺便看了看床上的蝴蝶,再三叮咛寒梅要注意孕妇很虚弱,万不可以再情绪激动,以免影响胎儿发育。说着正要走,却见细凤进来了。
细凤径直走过去沈顺面前,蹲下来抬头看着他:“沈大哥,想不到你为我变成了这样……他们会有报应的!”她站起来,摸着寒梅的头发,温柔地道:“寒梅,好好照顾爹爹妈妈。阿姨为你们想办法。”她付了医生的诊金,叫来丫头:“你也跟了我有段日子,现在我怕要出远门,一时有不要请人,你收拾好东西到别家去吧——工钱我等一下给你,实在是没有办法……”丫头听了,知道她主意已定,只好哭着出去了。
“阿姨,你要去哪里?”寒梅抬着小脸抽泣着。
“阿姨以后会去一个好远的地方……寒梅,做个好孩子!要听话哦!”细凤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认真地替她把眼泪擦了;她又朝贵山点点头一笑:“你也一样!你是男孩子,以后这个家,你要多帮着点……”
她走过去,拉起沈顺的手脚细细端详,不住地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寒梅还看到,她的泪也是一滴,又一滴地从脸上滑下来,细凤忙背过脸去擦在肩头的衣上,她怕泪滴到沈顺的伤口上。细凤的眼中带深深的痛苦,也不顾孩子们就在身边,她又轻轻地凑过去,捧起沈顺的脸长久地吻了一下:“我没有给他,我宁愿是死也不会给他……我只是你的,我的心和我的身子都只许给一个人……可是你这么绝情……你怎么就不肯要我?我死都不甘心啊!”
“妈!”贵山看到他妈妈慢慢地撑着坐了起来,忙大叫着。细凤走过去握着蝴蝶冰凉的手:“嫂子,好好跟大哥过日子,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敢担保!”她环视一下四周,轻轻地道:“这里就给你们住吧!我出一远门……”说着,又望了沈顺一眼,翩翩走了。
她三天都没有回家,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寒梅很位这位她喜爱的阿姨深深地担心,在她小小的心里,她模糊地明白了,阿姨和她的爹,和她的妈妈之间,有一些令她不明白的故事。这三天来,在蝴蝶和蝴蝶的细心照料下,沈顺的伤口慢慢地开始愈合,人也清醒了过来,却只是常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拿无神呆滞的眼睛无奈地望着自己不能行动的手脚,有时阴沉着脸愁眉不展,有时又哀哀地哭:“蝴蝶,寒梅,贵山,给我一条绳子,让我死了吧……”
蝴蝶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轻声细语,但无比坚定地道:“你不能死,你要为这个孩子活……为我们大家活……”沈顺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没用了,我成了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啦……我活够了!”蝴蝶于是就把所有估计他能找到用上寻死的刀剪利器全部叫贵山收着,远远地扔到了江里。
到了第四天,细凤回来了,她忙忙碌碌地做着事情,也不过他们这屋来说话,寒梅去看了看她,觉得细凤阿姨似乎比前两天胖了一点,穿着衣裙的腰身,看上去都显得有点粗了:“阿姨,你这几天去了哪里玩”“我去了湖南,你们的家乡,你知道浏阳吗?”细凤一边忙碌着,一边挂着稍带点紧张和兴奋的微笑低声对寒梅说:“那个地方出花炮,很美很美的花炮!你见过吗?”寒梅咬着手指,笑嘻嘻地摇头。“你想看吗?”细凤说着,脸似乎白了下来:“你想看,会有得看的……”然而她又不告诉寒梅到底哪里有好看的花炮看。寒梅只好怀着盼望回了自己家。
下午,细凤家吵吵闹闹地来了很多人。寒梅告诉妈妈,是细凤阿姨要放花炮玩儿,还请了客吃饭。请的是姓刘的龅牙和姓金的胖子那伙人。院子里乱得不成样子。寒梅去倒水,看到姓刘的龅牙的手死死地揽住着细凤阿姨的肩膀,站在树下看洪天帮的人那起人光着膀子和他带来的警察们在雨里嬉笑打闹。
细凤远远看见了她,跟龅牙说了句什么,朝她走过来,漂亮的眼睛闪着奇异的明亮的光芒,弯下腰对她说道:“寒梅,爹爹要是伤口好一点了,叫妈妈哥哥快带去医院给爹爹看病!马上就去!你们全都走,要快!一定要告诉妈妈——要不爹爹有危险!立刻就走!!!”寒梅不动:“为什么呀?天还下雨呢……”“寒梅,好孩子,今天一定要走,听阿姨的话。要快,就跟妈妈说是我说的!”
“阿姨,你不是要放花炮嘛?我走了,怕看不到呀!”寒梅磨蹭着,有点不想动。
“我等你回来放给你看,寒梅,你是好孩子,以后长大了,要听爹妈的话!”细凤推着寒梅,直推到屋门口:“我不进去了,爹爹好了,叫他来看看我……”说着,朝她摆摆手,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寒梅只觉得心里突然想哭,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漂亮的细凤阿姨,她那么美,笑起来就象是一朵冬天晶莹的雪花。
她找到妈妈,把细凤的话一一告诉她,又强调说细凤阿姨说的要再耽误不去医院,爹爹就有危险。蝴蝶一听就着了急,忙叫寒梅抱了弟弟,自己和贵山用那条送沈顺回来的凳子把他照样捆好,吃力地抬着走出房门。
寒梅看到细凤再次朝她笑了笑,扬了扬那只戴着白玉镯子的均匀纤长的手臂,她还注意到龅牙和胖子也指着她,哈哈地笑,她头一低,跟着妈妈哥哥出了院门。
后来,他们在医院找到了医生,医生正在给沈顺做着检查呢,忽然听到远处“砰砰”连续连声巨响,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护的小姐道:“又打雷了!”寒梅看看医院窗外的天空,可不是嘛?外面的雨真是越下越大了。
快到天黑的时候,他们才出来。医生还是说,一定要等爹爹的伤口彻底好了,才能治疗断手断脚。他说现在除了痛和不方便,爹爹没有什么很大的生命危险。寒梅不明白为什么刚才细凤阿姨却一定要那么说爹爹,把她和妈妈吓了一大跳。
“蝴蝶,我连累了你们了……我这样成为你们的包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沈顺在凳上说,他的儿子,他的女人,正涨红着脸,一步一步费力地把他往家里抬。“不要这么说……顺子,你快养好身体,一切还会象以前一样的……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说什么连累呢?细凤妹子我也跟她说好了,你出来了,身体好了,我把她叫来,我们一起过……”
他们来到正明里巷口,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进去,巷子口,被成百上千的人围层层围住,水泄不通。人们纷纷吵着闹着说着,议论着,还有许多人撩着衣襟抹着眼泪。
“寒梅啊,去看看怎么了?叫大家让一让,让爹爹回家……”蝴蝶呼哧地喘着气说。
寒梅忙挤进去听,只听到人们说着什么:“活该!死得好,这下子,一下死了大坏蛋,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刘梆作恶太多,早就该死了!”“就是可怜了那个好姑娘……怎么年轻轻的,就这么死了呢……”一个穿长衫的先生摇着头叹道:“真是太惨了……听刚才跑出来没死的警察说呀,这个姑娘拿着把银手枪,一下就开枪打死了刘梆,又打火点燃了捆在全身的花炮的引线,就在死之前她叫出了她的来历,原来她本是那长江边一座山头土匪寨子的压寨夫人!难怪有这么一腔侠义心肠……”“为民除害啊……她怎么用这样的办法,自己也死无全尸……浏阳的李五福花炮,那是出了名的好炮啊,刚才天都亮了,那个烟花,真是好看!”一个白头发的老人道:“我活了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
站在一旁细听的寒梅猛地醒悟了过来,细凤今日略显臃肿的腰身在她的脑海中晃过——细凤阿姨根本不是长胖了,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和龅牙一起死的准备,难怪她老催着他们走,她知道留在家里,他们也会有危险,原来细凤阿姨的花炮,是这么放的……可是寒梅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自己想到的。这也许是另外的人家发生的事吧?她心存侥幸地想着。她哆嗦着嘴唇,把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扯一扯身边长衫先生的袖子,怯生生地问:“伯伯,这里出了什么事?”“什么事?死人了!正明里三棵树那户人家,你知道不?花炮炸死了五六个人!院墙都踏了!”三棵树!那真的就是她家无疑了!寒梅脚一软,人几乎要不由自主地直往地下栽,她机械地移着脚步,来到妈妈面前,写满恐惧的大眼睛泪珠欲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蝴蝶抓住她肩膀直摇晃:“寒梅,怎么了?”
寒梅脸色煞白,直指着家的方向道:“阿姨……死了……坏人也炸死了……”
“什么?!”蝴蝶,还有靠在凳子上的沈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沈顺剧烈地颤抖着,坐直身躯瞪着寒梅沙哑着嗓子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真的!他们都这么说……”
蝴蝶和贵山撇了沈顺跑过去,拉了人不停地问,结果得到的答案都是如出一辙。
聚集在巷口的人群很快被百十来个气急败坏的警察冲散,他们有的扶着受伤的人,有的从里面抬出一具具的尸体,说是尸体,其实那些不过是些血肉模糊的残肢断体。寒梅认出了被扛在人肩上走过的“香云纱”金八的一条腿,她骇怕地捂着嘴尖叫了起来,贵林吓得哇哇直哭。哭声引来了人们的注意。“就是他们,他们和那个土匪婆娘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他们是土匪同党!”有逃得性命的警察认出了他们一家,指着叫了起来。他们立刻被提枪拎棍全副武装的警察团团围住了。一个面色如灰的警察头头走进人丛,松开紧捂着鼻子的手,用突眼睛逐个地审视他们每一个人。“说,你们是不是跟土匪一伙的?刚才你们在不在现场?老实交代,我们局长专来办理此案!”有人朝他们吼了道。
沈顺坐抻身板,正要答话,蝴蝶看了他一眼,用不大但非常清晰的声音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土匪,我们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们去了医院为我男人看病,家里有什么人,什么事,我们一概不知道……”“那你们和土匪婆娘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住到一起?”“我们只知道细凤姑娘是我男人朋友的妹子,所以租住她的房子,没有人告诉我们她是什么来历……”雪白着一张脸的蝴蝶镇定地一一回答。警察局长摸着下巴,死死地盯着她,她扬着脸,做出事不关己的神态;局长又盯着沈顺:“不管怎么说,我舅子死在你们家里,这可是件大事,我会彻底调查的!如果你们说的话是真的,那就没事,都给我小心点——你们家谁跟我回局里协助调查去?”“我去!”蝴蝶不顾一切地说。“我去……”贵山低着头走前两步:“妈,你保重身体,我去!”说着,主动跟着警察走了。“贵山哪……”蝴蝶捂着肚子朝贵山的背影叫着。沈顺恨得号叫象狼一样嚎叫起来,痛苦地敲打着自己无知无觉的腿脚。夜色很快地把疾步走远了的警察,连同贵山一齐吞没了。
围观的人渐渐叹着气散去,有好心的人不时走过,都劝他们别回去了,说那院子里刚死了人,太可怖了。沈顺惨然道:“我们现在还能去哪里呢?”
寒梅止了哭,抱着弟弟哄。她看见妈妈的脸又白成了一张薄纸,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摇着妈妈叫道:“妈妈,你还好吗?”
蝴蝶摇摇头,挪着步子走到沈顺的面前:“你想我们去哪里?其实我们也可以回鹦鹉洲的家去。那里的房东会把房子再租给我们的……”“不,我要进去这里!我得先去看看!寒梅,你不要跟来,在这里等妈妈……”“要走一起走!”蝴蝶说着,过去一把把高大的沈顺背上了肩背,沈顺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她的脖子上:“蝴蝶,你这身子怎么能背我?放我下来!你肚里还有孩子……”“别说话!”蝴蝶低声喝了一句,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迈动着步子。寒梅心里十分害怕,她知道她跟回去,一定会看到可怕恐怖的东西,但她更怕在这样的黑夜里一个人和家人落单,她一心告诉自己,要想着细凤阿姨对她的好。她这样想着,慢慢跟在爹妈身后走到家门前。
院门没有了。夜空中似乎还隐隐有着硝烟呛鼻的气味,院子里到处是雨水,到处是带血腥味的雨水。不相干的人的残肢已经被他们抬走了。黑沉沉的院子里一片怪异的死寂。乌云在天空慢慢飘散开来,月亮露出了脸蛋。有棵大树被炸得削掉了半边树身,连根翻起,倒伏在雨地上,寒梅害怕地努力四处张望。沈顺和蝴蝶也张大眼睛屏住呼吸紧张地四处寻找。没有看到预想中令人害怕的东西。
“喵——”一只野猫在仅剩的两棵树之间轻盈地飞跃蹦跳,寒梅不禁顺着猫叫声抬头往树上看。突然间她指着上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叫声。沈顺和蝴蝶顺声向上一看,皎洁的月光宁静地照在树叶间一段纤长美丽的手臂上,戴着两只完整的玉镯的手臂上。
“细凤——”沈顺困兽般绝望的嚎叫再次响起,久久在夜空中回荡。蝴蝶眼一花,扑倒在地上,扑倒在细凤微笑安详的头颅上。她原来一直就静静地在她的脚下。
空白,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日子对寒梅来说就是空白。刺激太深,太劳累,她整天就觉得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些剩下的积蓄,妈妈把它们藏在床底下的鞋里的,也全被搜都了。这些天,靠着大家的帮忙,他们才这么熬了过来。在邻居们的自发的帮衬下,她掩埋了惨死的细凤。在城外的义庄上,细凤占着小小的一掊土,人们给她立着一块这样的石碑:义勇烈女梁细凤小姐墓。寒梅特意给细凤的坟头,栽上了一株青青的女贞树。那才适合她,细凤。
而在那空寂的家里,那张床上并躺着三个人,贵林在妈妈和爹爹的身边爬来爬去的玩。爹爹自从那天以后,整个成了木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妈妈的孩子没有了,因为惊吓,因为辛苦,她没有保住她的这个三个月大的胎儿,胎儿下来的那日,寒梅给妈妈擦身子,看到妈妈裤裆里那一滩血,急得跳脚,跑去叫来了医生,医生连打了三天的止血针,才把妈妈的血止住,但人却总是昏迷不醒。寒梅跟医生说,家里再没有钱付得起诊金,不想医生道:“什么也不要想了,孩子,都算了,当我做善事吧!”她当时就跪下,不顾医生的搀扶,硬是坚持着给这位好心的救命恩人磕了九个响头,直磕到前额鲜血直流。
妈妈爹爹是暂时没有事了,可是哥哥贵山还没有给放回来。不过逸香居的赵老板和医生都来这样说过了,说警局已经找了他们问了口供,他们向警察说明了当日他们一家确是去了医院,实属良民。他们愿意做人证证明他们的清白,那么贵山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一个人守着两个病人,一个孩子,寒梅忙得团团转,她太累了,有时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天要塌了。天确实是快要塌了,暴雨陆续下了二十来天,街道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人的大腿根,人们出门必须要淌水而过。长江涨大水了,汉口都被淹了一半了,低洼的鹦鹉洲也去不了了,寒梅只好就和爹妈待在细凤的院子里。 在这间曾经充满血腥恐怖的深院里呆着,她的心始终绷得象一根随时要断掉的琴弦。一闭上眼睛,惨死的细凤就在她面前晃动;一到天黑,她就不由得吓得抱着弟弟,偎在妈妈爹爹的床上瑟瑟发抖:“别来找我,阿姨,去找害死你的官府,警察,去找他们要命吧……”她惊恐地一再哭着,害怕着。也只有她知道发抖害怕,家里其他的大人孩子,他们全象木头,都还没有清醒的意识。
直到有一天云巧儿来了。
她一身青衣,神色哀伤,她坐在爹爹妈妈的床前慢慢地跟寒梅说起:因为钦佩细凤的义举,她联合了一些青楼姐妹,在最好的寺院为细凤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超度她早日升天。她试着泪对寒梅说:“我跟她说过了的,她本来不用管这些事,我叫了她走的,可是她说为了你爹,她不能再害他。所以她跟刘梆做了交易,拿她换你爹。出事那天,刘梆那杂种说要跟她进行订婚大礼,我还只说我超了生,我没想到这细凤姑娘竟然这么烈性,就这么两炮,把个魔王整个炸成了肉碎……真是天有眼!只可怜了细凤姑娘,白白陪上了一死,她是为我们这一方除了祸患!可是她是真的太可怜了……而且,为的你这个爹这么着,你爹爹竟一点都不知道!她死得冤!真是冤啊……” 云巧儿泣不成声地走了。
这时,却见床上沈顺的眼珠转了一转,又转一转,奇迹班般的,他居然完全醒了过来,他清晰地叫:“寒梅……”寒梅给他水,他也不喝,就是睁着血红的眼,死死的瞪着房梁发楞。直到当晚,他才断断续续开始说话,他拉着寒梅说:“寒梅,爹想好了,我要走了,爹爹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是个废人,我这身子,动不得挪不得,再不是以前的沈顺。我宁肯死了干净……下去只是你妈的拖累……在生我是你妈妈一个人的,细凤为我死了,现在我既然不想活了,正好跟去找她……你要好好代我照顾妈……”从那日起,不管寒梅如何哭,如何求,沈顺是铁了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再也不进一口水,一粒米。
蝴蝶在昏睡了十天后醒来,睁开眼睛,只看见香案上沈顺的牌位和寒梅哭肿的双眼。她什么都明白了,沈顺终于如愿地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寒梅沙哑着声音,把爹最后的话一一告诉了妈妈。
蝴蝶捧着头,颓然地坐着,直着脖子叫:“你好狠的心……就这么丢下我们……顺子,你不该啊……!”寒梅只见到妈妈的双颊迅速地塌陷下去,似乎是倏忽之间老了十岁,变成了一个半老干蹩的妇人。“妈妈,你怎么啦?”寒梅推着妈妈又是大哭。蝴蝶任她摇着,既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来回摸着已经不存在胎儿了的空肚子,好久好久地呆坐着。
接下来,她又坐了半天,从中午直坐到天色变黑。寒梅拿菜汁喂饱了弟弟,正拍着他睡觉,却只见妈妈从床上慢慢起来,穿鞋穿衣,坐打扫桌边下来吃了一大碗赵老板送来面条,吃罢,抹抹嘴唇上的汤水笑了:“寒梅,死就死吧,你爹要是活着,更难受,让他去给你的细凤阿姨做个伴吧!我们不能死,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还有命在,没有做不了的事!”蝴蝶第二天去了警局,第三天又去,到第四天,她终于要回了贵山。
没有了沈顺的日子不好过,大小四张嘴巴等着吃饭。连续泡了快两个月的洪水是退去了,人们纷纷重整家园。蝴蝶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正明里的院子用最便宜的贱价转了手,他们又搬回到了鹦鹉洲。贵山去求赵老板收留了他,在迁址重新开业的汉口南门内的逸香居里做了红案伙计,管吃管喝管睡,这也算是个好差使,说好了,三年出师便升做大师傅,在武汉,能混个饭馆的大厨当,那生计也就不成问题了。为这,蝴蝶只好仍然逗留在此地,要是带着几个孩子们回湖南乡下老家,不一定能有这样的出息,再说毕竟贵林太小,她一个女人,身子又不好,还是按兵不动倒好些。她打定了主意,拖着病歪歪的身体,带着贵林卖菜维持着生计。寒梅在家里做些琐事,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在这个家里,她要吃上一份,能做的却事情不多,这让她很担忧。不过这种担忧很快得到了平复。新历的八月里,孙老太的女儿王妈又回了一趟娘家,这次一回来,她就听说了她家发生的这些个新鲜又惊人的事。一天寒梅正在家里烧着南瓜粥饭,王妈跑来跟寒梅说要她跟她走。寒梅毕竟还小,她只想快快地减轻家中的负担,经不住王妈的劝,竟自作主张,用三斗白米,八块光洋,把自己买了出去。在她九岁上的七八月间,寒梅跟随王妈,连坐了三天的航船,回到了她的家乡邑阳府,成了邑阳府东龙灵镇上东记糕饼铺谢家的童养媳。

卷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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