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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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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7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

  "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电"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电"的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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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7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还没觉得,家珍也没觉得,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问:

  "你看什么呀。"

  我笑着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要不是她又聋又哑,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有庆也有十二岁了,有庆在城里念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没有钱啊。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帮家珍干些家里活,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别看凤霞听不到,不会说,她可聪明呢,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几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这事不能不办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

  "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家珍听了点着头,眼泪却下来了。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我劝家珍想开点,凤霞命苦,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要让他念书,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要是减掉一半岁数,要的人家就多了。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把凤霞当女儿,总会多疼爱她一些,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他们来了,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他们就改变了主意,那个男的说:

  "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只是……"

  他没往下说,客客气气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让她回去。她睁圆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锄头,把她拉回到屋里,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扔到了角落里。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不再看我,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给她扣纽扣时,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锄头走出去,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

  "我下地了,领凤霞的人来了,让他带走就是,别来见我。"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

  我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觉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她一直在看着我。凤霞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过一会,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家珍走过来时,我埋怨她:

  "叫你别让他们过来,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

  家珍说:"不是我,是凤霞自己过来的。"

  凤霞走后,有庆不干了。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凤霞走远了,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就是不过来问我。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家珍对他说:

  "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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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8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他摇摇小脑袋,问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她说:

  "你快吃。"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对他娘叫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凤霞一走,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看到有庆这样子,一拍桌子说:

  "凤霞不回来啦。"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看看我没再发火,他嘴巴歪了两下,低着脑袋说: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喊:

  "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我没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谁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学。"把我的心都叫乱了,我对他喊:

  "你哭个屁。"

  有庆给吓住了,身体往后缩缩,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他就离开凳子,走到墙角,突然又喊了一声:

  "我要姐姐。"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对他说:

  "转过去。"

  有庆看看家珍,乖乖地转了过去,两只手扶在墙上,我说:

  "脱掉裤子。"

  有庆脑袋扭过来,看看家珍,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他慌了。我举起扫帚时,他怯生生地说:

  "爹,别打我好吗?"

  他这么说,我心也就软了。有庆也没有错,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对姐姐亲,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脑袋,说:

  "快去吃饭吧。"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她蹲在有庆跟前,替他这儿拉拉,那儿拍拍,对我说:

  "都没件好衣服。"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

  "我不上学。"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有庆倔劲上来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

  "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后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家珍拉住我,低声说:

  "你轻点,吓唬吓唬就行了,别真的揍他。"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褪到大腿一面,露着两片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

  "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着脑袋说: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还是说:

  "不疼。"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总还小,过了一会,他实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庆叫了我一声:

  "爹。"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对我说:

  "爹,你别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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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8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

  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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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9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草本来就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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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9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梆梆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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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39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在上面。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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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0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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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0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家里有了羊,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除了给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

  我问身旁一个人:

  "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风吹过来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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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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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

  "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庆在后面喊:

  "爹,你答应过的。"

  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说:

  "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

  "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

  "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对她说:

  "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

  "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

  "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有庆跟着她。有庆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庆总还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有庆跟在后面,老是对家珍说:

  "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只好对他说:

  "有庆,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

  凤霞跟着我,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凤霞也饿得慌,脸都青了,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这孩子不会说话,只知道干活。

  我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跟,我想想这样不行,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就出事了。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凤霞平常老实得很,到那时她可不干了,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王四哇哇一叫,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王四对着我喊:

  "福贵,做人得讲良心啊,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

  "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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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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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

  "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

  "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

  "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儿,他说: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

  "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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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3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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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3 | 只看该作者

Re: 转贴:余华《活着》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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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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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

"凤霞睡得好吗?'  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女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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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4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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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走了,我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

  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

  "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

  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

  "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

  "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个人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

  "爹,娘,你们吃豆子,是凤霞做的。"

  我说:"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来看去,两个人都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凤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将凤霞推出去。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

  "你去买顶蚊帐。"

  二喜笑笑不作声,瞅空儿才对我说:

  "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

  "你别这样。"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

  "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

  "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

  "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吧,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拚命喊:

  "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

  "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

  "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付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辟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拚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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