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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18岁那年,认识了一个36岁的女人。几个月后她对我说:"天,我比你大一倍!你40岁的时候,我都80岁了!" 我告诉她不对,我40岁的时候她应该是58岁。她摇摇头,说:"男人当然不会懂这种算法啦,男人40岁的时候就是40岁,女人58岁的时候就是80岁!"这话我想了好几年,有一天旧话重提,我对她说:"我80岁的时候,你98岁,那时候你可能比我还年轻些。"80岁以上的人,我见过一些,女人大都比男人显得年轻。她笑了,很快又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活不到98岁。
那几年我太年轻,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里,因此也就理解不了她脸上的阴影和泪水。那几年对于我来说,我正经历着生命中美好的事情之一,我相信,无论过多少年,我和她的交往都会留下美好的回忆。说得再文绉绉一点,我有幸品尝的是成熟女性的智慧,是时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珍馐美味。可她就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表白。
有很多年我对同龄的或比我小的女孩缺乏热情,我觉得她们太浅薄,太任性,岁月还没有把女性智慧的琼浆灌进她们的身体,她们远不如成熟的女人让人愉快。"你心理有毛病!"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曾对我说。我很遗憾。总有一天她也会成熟,会36岁,会进入一个更美好的年龄段。我这样的人迷恋的,正是她的未来。赞美花样年华的人太多了,她应该满意。我这样的人多一点,她就不必为青春的流逝感到太恐惧。
现在看来,我对年轻女孩的看法是太偏激了,谁都知道春天的美和夏天的美不可同日而语,可我当时就是对成熟的她更迷恋、更沉醉。我的比目鱼眼睛只看得到她的优雅、宽容、体贴入微。她比年轻女孩更懂得我,更欣赏我,更珍惜我。在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做呢,我的梦想就是陪着她慢慢老去,像一首歌中唱的一样,在她年老的时候,不管她身在何方我都要陪伴在她身边,为她的腿盖上毯子,带她去年轻人慢跑的公园里散步。那时我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生命会比我先一步老去。
现在,我坐在北京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试图弄清那一段经历对整个人生意味着什么。我慢慢敲打着键盘,让回想中的情景慢慢出现。我知道,一旦写下去,我要写的就不会是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当然也不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这样说,相信读者能够理解。
2
曾经,我对我和一个年长女人的交往,思考了很长时间。我真的心理有毛病吗?在回忆里,我严肃思考的时候,窗外常常掠过不知名的飞鸟,像一个个念头。树荫越来越深,绿色浓得像幻觉。"你心理有毛病!"那个女孩的话在我心里萦绕不去。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座小城,父亲是个工人,母亲是个教师,我3岁那年,父母分开了,我跟母亲长到7岁,然后跟父亲过。不用说,我成长的家庭太缺乏女性的样本了。直到18岁,我基本上没有跟女人亲密接触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叫她胖姐吧(其实她并不胖,只是比较饱满),人类的另一半是怎么回事我会一无所知。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女教师轻轻拈掉了我胸前的饭粒,我瘦小的身体里立刻刮起了风暴,望着女教师的手,我一阵一阵发起抖来。有好几年一想起这些,就觉得那个说我"心理有毛病"的女孩并不完全错。
胖姐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心理没问题。之所以说那个女孩并不完全错,是因为我不大信得过搞精神分析的医生。有时候,我宁愿相信每个人的心理都有点小毛病。同时,还相信一点小毛病没什么关系。有句话大家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
在我多少还有些相信心理学的那一段日子,我曾看过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拿那些名气很大的理论来对照自己,有一些地方还真像那么回事,还真让我一度有点自卑。家庭……童年经历……我知道这一切会让一些热衷心理分析的人感到满足。
但这一切,真的跟我后来的经历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在我的记忆里,我是有过强烈渴望母亲拥抱和亲吻的时刻,从我能记事起,在我和母亲相处的短暂时光里,我不记得母亲对我怎样亲热过。母亲是个十分严厉的女人,一辈子都想当个女强人那样的角色,她对我父亲的失望,可能还有对她自己的失望,都增加了她对我的希望和严厉。如果这些从心理学书本上套来的分析是正确的,我又怎能把一个叫"恋母情结"的幽灵从我和胖姐的关系里清除出去呢?"恋母情结",一个曾让我忧虑不已的幽灵。
幸好命运也让我认识了不少喜欢过年长女人的男孩,有一些男孩的家庭或童年经历,跟我相似,但另一些男孩的家庭却很完整,更多男孩的家庭谈不上完整或破碎,每一个人的经历都千差万别,我很容易得出结论:一个人的经历本身总是比分析、想象和总结更复杂,也更神秘。经历虽然会在心中留下痕迹,但那些痕迹到底会起什么样的作用,实际上没法归类或预测。了解了这一点,再跟胖姐交往的时候,我坦然许多。
每次周末玩完牌,我都要睡在胖姐家的客房里,半夜里她会悄悄地溜进来,一动不动看我好几个小时,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掉下来。有时候我假装睡着了,乘胖姐抹眼泪的时候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摁在床上,她真挣扎,她真反抗,她的睡袍都被我撕烂了好几件。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能当你妈哩。"另一次,她说,至少我的第一次不能跟她。她觉得我以后会恨她。她说:"怎么着你也得找个处女才扯得平。"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心理在作怪,我不止一次分析过,由衷希望自己脑子里晃荡的那些半吊子心理知识能够管用,让她也能够坦然一些。但无论我怎样分析,都无法了解她心里的感受,无法理解她内心的挣扎,她朝未来望去的眼睛到底看见了一些什么?好像不仅仅是时间这个敌人……也许,她不想更深地陷进一种会让她恐惧的关系里去……也许,她那些像犯罪感一样的感觉并不是莫名其妙的……当然,这些都是我现在的猜想。现在,我能够把自己放到她的角度上想一些问题了。我能看见忧虑不时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从她的语气里流露出来,我能看见忧虑来源的一部分。
曾经有很长时间胖姐睡不安稳,她曾反复梦见她赤身裸体,街上的人朝她扔报纸的碎片,报纸的碎片坚硬锋利,她吓醒的时候浑身疼痛,把湿漉漉的汗水当成了鲜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为我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才告结束。有一阵子,胖姐忙着到处为我找女朋友,由于她坚持对方的条件之一必须是处女(那时我正上大学三年级,还是个让宿舍里所有的同学都嘻笑不已的处男),因此她屡屡受挫,焦虑、沮丧。她一沮丧就要吃东西。吃了太多的东西,浑身的血都集中在胃里,直到脑袋里的血也被抽空了,她才会忘掉刚才为什么事沮丧。
看见她撑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对她说:"以后不能这么吃了,这样就真成个胖姐了。"她说胖了才好,最好男人一看见她就远远躲开。我轻轻地抱着她,抱紧了怕挤着她难受。抱着她很舒服,她腰很软,从领口冒出来的气息很好闻。一会儿,她又问我:"我要是真胖了,你不会嫌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傻笑。她看了我一会,我喜欢她看着我,脑袋略歪,眼睛黑亮,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她轻轻地溜下沙发,跑到洗手间里去把吃下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没几天,她又吃多了。我有她房子的钥匙,我开门进去,看见她在吃东西,她像在梦中吃东西一样,吃的是什么毫无意识,只是一下一下地往嘴里塞。看见我站在面前,她双手撑住餐桌,才慢慢站了起来。看样子得跟她谈谈找女朋友的问题了。
3
现在也许能这样分析:她为我找女朋友,只不过是在下滑的过程中她想抓住点什么,她不能看着自己掉下去。我们刚认识的那几个月,她总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好像这样危险性就小一些。"孩子",是她曾经想抓住但不可能抓住的一个影子。
我对她说:"我不是一个孩子。"她说:"你就是。"我说:"好吧,那我就是。"事实上,我早就不是。我相信,她也知道我不是。我对保持这种带表演性的的关系不是很感兴趣,不过经常顺着她,只有这样才能跟她亲近一些,再亲近一些。但她经常推开我。有时候我又一头扎进她怀里,像一个孩子。她再推,我就说:"我是一个孩子。"她瞧瞧我,说:"好吧,你不是一个孩子,该为你找一个女朋友了。"
我当时没说话,心里难受。我觉得这回她是真的在推开我,或者,想用一个女朋友隔开她和我。
好像就是从这时候起,她真的行动起来了,然后就把她自己搞成了那副样子。有几次我想跟她敞开谈一谈,谈需要不需要她给我找女朋友的问题,但想好了的话,像是给强力胶粘在了舌尖上,出不了口。见我吞吞吐吐的,她老以为她自己哪儿不对劲,又是照镜子又是换衣服的,有一回还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把刚做好的头发重做一遍,恢复成上一次我见她的样子。
我想对她说,除了她,我不想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我知道,一旦见了面,我还是说不出口。我想在电话里对她说这些,但我觉得在电话里也没把握。如果那时能发手机短信,我相信那种交流方式会比较适合我,我会往她的手机里发很多肉麻的句子。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给她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有一会儿没吭声。她的呼吸从话筒里吹出来,灌进了我的颈子里,仿佛把我想好了的话都吹走了,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谈了。
她喂了几声,我一着急,就直通通地对她说:我不在乎什么处女不处女的,也不要你给我找女朋友,你再这样干,我就去找一只鸡。
立刻,我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有点想咬自己的舌头。她当然知道,其实我是有一点在乎的。我曾经说过,处女,也是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之一。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电影,新郎第二天早晨走出来,把染着处女鲜血的床单晾到院子里的晒衣绳上。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仪式。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床单。
胖姐在电话里笑了一阵子,才对我说:"又发什么神经呀。"
只好傻到底了,我说:"不信等着瞧吧。"
胖姐又笑了,说:"好好好,我信。"
"知道你不信。反正不要你给我找。"
胖姐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我找,你怎么能事先知道人家是不是呢?"
"人家是不是,都不关我什么事。"
"你以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以后怎么想,也不关你的事。"怎么说着说着就说成这个样子了呢?其实我并不想拿"处女膜"来说事的。那个话题,人们已经说得太不像话了。现在,竟为这么个话题拧上了劲,好像还真的要傻到底一样。
胖姐停了停,说:"好好好,你以后怎么想,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做什么……我才刚刚做上了一点劲呢。"
我发现自己真有点上火了。这个电话不能继续打下去了。她爱折腾就由她折腾去吧。再说,我也不应当真的生气,不管怎么样,她沮丧、焦虑、折腾,毕竟也是为了我。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细想一下,当时,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些感动的。
放下电话,我去街上走了很久。春夜的北京,空气在发酵,细软的风是那样缠绵。我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荷尔蒙忽然在身体里奔腾起来了,我停下来,望着天空,城市上方的灰尘被灯光照得发亮。
有一瞬间,我忽然真的很想去找一只鸡试一试,那个念头在大脑里漂浮了一会,就给按下去了。想想自己也真没用,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居然让一个女人稳稳当当的拿捏住了,找一只鸡的说法根本唬不住她。她知道,我不完全是因为怕染上病,怕被抓,怕中圈套,一般男人怕的我也怕,但我更怕的是,女人神秘美好的形象在那样一张床上彻底倒塌。
我打定主意把自己走累,走得疲惫不堪,再回去一头栽倒在床上。一路上能碰到不少情侣,低语轻笑,有一对还靠着树久久地拥吻,我忍不住走几步回头看他俩一眼,差点撞在另一对身上。
胖姐和我刚认识时还勉强跟我去街上走走,后来怎么说都不肯跟我出来散步。即使出来,也尽往阴暗的角落走,还不让我搂着她。有一次我强行牵手,她乘我不注意抽出了手,独自往回走了。老实说,跟她长时间呆在屋子里我有点难受。她有时候斜靠在沙发上抱着我,捏我身上的肉和骨头,她喜欢闻我的气味,我也喜欢闻她的气味,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特有的光辉和香味,完全配得上"性感洋溢"这个词。但她不让我对她做出进一步亲热的举动。她知道我很难受吗?我想,她也很难受。 虽然我比她年轻,比她阅历浅,但我能感到这个36岁的女人有时候深陷在恐惧中,她是那样害怕我对她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又是那样渴望我对她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有一次我猛地翻过身,压在她身上,她赶紧抓住我的手,哀求说:"你要吓着我了,你要吓着我了。"看见她脸上有阴影,我只好滚下来在一旁老老实实呆着。我知道她下一步会有泪水,会有绝望,而那会让我更难受的。
4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给我介绍的第一个姑娘,终于出现在积水潭边一家茶艺馆里。姑娘姓钟,她在等我。我还在实验室里磨磨蹭蹭的。
头天晚上,胖姐给我打了电话,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当时我又难过又生气,也许还有点赌气,就答应了。我觉得胖姐不需要我,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女人需要我的。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觉得底气不足。再翻一个身,又觉得没必要妄自菲薄。翻滚几次后,似乎转出来了,才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委屈和赌气,太不成熟了,在这种事上瞎较劲,留下的只能是后悔。实际上已经后悔了,虽然没有打电话去取消见面。
到了中午,胖姐打电话来确认过一次,天知道我又怎么了,竟笑着问起了钟姑娘的详情,对人家很感兴趣的样子。胖姐一一告诉了我,我不知道胖姐在说钟姑娘的时候,心里怎么想,我希望她有点酸酸地难过,可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混。
钟姑娘是胖姐中学同学的同乡的女儿,看看拐了那么多关系,就知道找到这样一个姑娘很艰辛。胖姐的同学姓孙,我在牌桌上见到过,我叫她孙姐,进牌出牌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连孙姐都发动了,我对胖姐的良苦用心实在不应当是这样的反应。
下午下雨,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时,雨突然下大了,我希望越大越好,但胖姐已经到了实验室楼下,我没法子不去了。再想想这事,觉得去见见一个处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让胖姐知道这种事对我来说,不是介绍介绍就能成功的,她也可以省省心吧。
在路上胖姐向我解释,熟人介绍的知根知底,总靠得住些。我嗯嗯着,心中却不以为然,而且相信她也不以为然。我觉得她那么说,无非是找个由头增加这次雨中相亲行动的重要性而已。
到了积水潭地铁附近,通往茶艺馆的胡同正在翻修,的士司机不肯往前开,我们下了车。我注意到胖姐不时踩进积水里,她打着伞,为了我的形象不给雨水浇坏,她半边身子都淋湿了。进包间门之前,她还打开化妆盒掏出梳子发胶什么的,在我头上折腾了一番。
那个姓钟的姑娘长得还可以,皮肤白白净净的,五官精精致致的,身材小小巧巧的——只是看上去不大像个真人,我们走进去时,钟姑娘像个蜡制的女装模特一样端坐在茶几旁,总算是开口了,脸上才多了些活气,但并没有冲淡冷漠矜持。我问了她一些话,她都淡淡地回答了。她也问了我一些,我的回话很简短、明确。双方都明白没必要多问了。我相信学化学的她已经拿准了跟我在一起,不会产生化学反应。
头一回在这种氛围里跟一个处女坐在一起,有几分钟我听着哗哗的雨声,觉得这个处女正在鄙视我。至少,她应该鄙视我。不过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那张脸很平静,要是再夸张一点的话,她整个人都像裹在了一层冷气四溢的冰壳子里,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不过她的手泄露了她的内心,她不时伸手去取糖罐子里的方糖,送进嘴里。不知不觉,这个钟姑娘把那一罐子方糖吃完了。
见钟姑娘和我都不再说话,胖姐和孙姐两人聊开了,一个很含蓄地夸奖我,另一个同样含蓄地夸奖钟。后来我有一点过意不去,就又跟钟处女瞎聊了几句,这会儿钟处女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了,回话的时候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个不停。
胖姐在桌子下面踩了我一脚,提议去西湖菜馆吃鱼(钟姑娘老家是杭州的),我记得胖姐还豪爽地表示要好好喝几杯黄酒,钟姑娘望了我一眼,我低下了头,看着鞋上的污泥,发现胖姐的鞋子里进了水,这是春天的雨水,还有点冷,我希望胖姐尽快回家换鞋换衣服,抬起头朝钟姑娘笑了笑。钟姑娘如释重负,回报了一笑,说改天改天,今天还有事呢。
从茶艺馆出来,沮丧又来到胖姐脸上了,她似乎还想安慰安慰我,说这样的鬼天气最不适合见这种面,"谁知道突然就下大了呢,女孩子的心情很容易受天气影响的。"
我依然嗯嗯着,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对天气的愤恨,心里很想笑,深深地吸进一口傍晚飘荡的湿空气,才没笑出声来。我知道是什么让钟姑娘那个样子的:我一走进茶艺馆的包间,就朝钟姑娘冷冷地扫了一眼,然后热切盯着胖姐的脖颈。也许,钟姑娘的反应实际上不是因为这个,不过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6年后,在新世界商场,有一辆婴儿车挡住了我的去路,接着我看见了一个精致的女人。我认出了她,她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的转变后,比6年前更有情致风韵,温婉平和。我轻轻叫出声来:"钟……"她望着我怔了一下,看得出来,她脑子里的雨声正慢慢变大,接着,她认出了我,笑意从脸上红润的皮肤里透露出来了。
听到她欢快地"哎呀"一声,我真高兴。我们有几秒钟没说话,仿佛在体会着命运安排这次巧遇的深意。我想,她应该庆幸没有跟我走到一起——显然,她后来遇到了一个欣赏她并有能力带给她甜蜜生活的人。我笨拙地逗了逗她的孩子,没多少话可说,彼此望着对方笑了一会,分手前留下了彼此的电话。
茶艺馆相亲失败后,胖姐又安排我陆续见了几个女孩,结果当然还是失败。现在想想,我也真够混的,每次搅了局还要赚胖姐的安慰,胖姐找那些处女越来越不容易,中间转的弯越来越多,陪着来相亲的中间人也越来越多(似乎有一点金童玉女小型展览会的意思)。其中有个姓陶的女孩,是胖姐的同事的同学的连襟的朋友的表哥的表妹,真不知道胖姐是怎么挖出来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出现在京郊平谷县桃花节赏花的人流里,让胖姐大为破费,结果却是,其中两个跟着来看热闹的中间人互相看上了——正游走着,风起,桃花满天飘飞,惊得那两个有心人四目相向,痴然无语。
我留下的佳话仅仅是:踏着水中的几块石头过河的时候,胖姐要我去牵陶处女过来,我顺手从河里捞起一根树枝,洗了洗,让陶处女牵着树枝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众人大笑不已。
5
从平谷回来没几天,短暂的春天就过去了。胖姐为我找女朋友的事,好像也过去了。此后整整两年,没听见她提起过这事。偌大的北京,她再也找不出一个适龄的处女了?当然不是这样,说句混话,我那时候倒宁愿是这样。
比较合乎情理的推测,应该是胖姐终于弄明白了:在这件事上,不会有她想要的结果。可是,两年后发生的事证明,这个推测太一厢情愿了。由此,我也算是领教了通常的合乎情理,有时候在一个女人那里是怎样合乎情理的。两年,这样的事,这样的耐心,想想真让人心惊。再想想,一丝温暖在心里久久盘旋,伴随着苦涩。
那两年里,我还一直以为找女朋友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焦虑的只是我和胖姐的关系,毫无进展,混沌莫辨。依然不时在一起吃一顿饭,爬一爬山,在身体的"非禁区"里非正式地亲昵一下。依然像恋人,但不是恋人,像普通朋友,但不是普通朋友,像亲人,但不是亲人。什么都像,什么都不是,有时候我也懒得去细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对眼前实实在在的身体进行深入探索的渴望,常常超过了我对抽象定义的热情。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她看一盘碟子,一部浪漫爱情片,我主要看她,我能闻到她的呼吸和香水味,我能感到她的手心在出汗,接着,我能感到自己的挺立和疼痛。令人动荡的音乐从片头到片尾响个不停,想跟她发生关系的念头不时从大脑里呼啸而过,要把我变成魔鬼。我不时毛手毛脚地骚扰她一下,偶尔还去禁区的边界袭击她,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忽然,她抬起脸,呆呆地望着我,两眼闪闪发亮。那一瞬间,我有点傻了,竟莫名其妙地有点怕她!她很快回过神来,走进了洗手间里,反锁上门,我听见她放洗澡水的哗哗声,那哗哗声一直很响,但没有盖住她突然爆发的喊叫。喊叫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已经把我吓着了。我从来没听见过她那样喊叫,我隔着门问她怎么啦。她很平静地回答,没什么,水太烫,烫了一下。热水的气息飘进了客厅里,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出来时,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接着,她趴在我胸膛上差不多哭了一整夜。
我抱着她,轻抚着她的头发,她把她自己和我都哭得软绵绵的。我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她在哭什么?我应当说什么?这时候我完全闹不懂她,也闹不懂自己。曾经在脑袋里出出进进的那些问题,有一个异常清晰:这到底算不算爱情啊?以前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就像一个人没尝过苹果,无论读到过多少篇关于苹果滋味的描写,还是不会知道苹果的滋味。如果这不算爱情,到底怎样才算爱情?要不然,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爱情?再不然,爱情就是这样的?可我怎么觉得这更像亲情呢?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就像一个母亲一样操心着儿子的婚姻大事……我免不了想:如果我真有这样一个母亲,我还会跟胖姐在一起吗?"恋母情结",这个幽灵又出现了!……我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无力,感到自己渴望拥有一双能洞穿整个世俗生活的目光和一柱擎天的勇气……有几分钟,我能感受到一个温暖柔软的异性生命哭泣时轻轻的起伏和颤动,我猛地坚硬了,觉得这正是以那种最亲密的方式慰藉她的时机……可大脑里又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那种时机。这不是那种时机。
跟胖姐在一起,似乎永远遇不上那种时机。
有一瞬间,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也许应当由强攻转为攻心了……可一想到需要动用大量的脑细胞才能对这个亲密的身体做那种自然而亲密的事情,心里真是不免委屈和疼痛。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相信,在理论上胖姐像我一样明白,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不正常的,这跟一个年长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之间的感情没什么区别。不谈理论。我准备了一些现实的例子:略萨和胡利娅姨妈,卢梭和华伦夫人,雅恩和杜拉斯,这三对名人中,女的都比男的年长10岁以上,相差最大的有40岁(雅恩和杜拉斯)。有一次我看见一本电影杂志上刊载了"情圣"影帝克拉克·盖博和约瑟芬·狄伦的故事,狄伦比盖博大17岁,他俩结成了夫妻,我买下了这本杂志,放在胖姐家的茶几上。我看见她拿起来翻了翻,放下了,然后又拿起来翻了翻,看了好一会,才抬起脸对我笑了笑,说:"你呀!"
我正安安静静地坐着,在一旁装模作样地看一本围棋书,她忽然"你呀"一下,让我准备好的话一哄而散了,像受惊的鸟群。
我知道,再谈下去,她脸上肯定又要出现阴影和泪水,我心里肯定又要升起阵发性的焦躁和迷狂,弄不好还要上升到"信任危机"的高度上去对抗。只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继续忍受着荷尔蒙的折磨,享受着来自一个年长女人能给予的种种美妙。时间涌起又落下,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一个个日子就已流逝不见。
两年后,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进行的一项庞大工程,终于浮出了水面。
那是一项可以命名为"女朋友"的庞大工程。从平谷回来后没几个月,胖姐就已经选好了新目标,制定了新计划。想想我真是够粗心的,两年,居然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她对那个选好的女孩到底做了什么,我至今也没完全弄清楚。她对我进行的那些"新好男人"训练,我推测,可能正是那个工程的一部分。
那两年里,胖姐教给我各种有关女人的知识,她还教我做菜,教我说甜言蜜语,甚至教我育婴。她说现在这个社会,你要做有钱人,主要靠机会,但要做一个新好男人,不需要什么机会,只要有心学习,然后去做就是了。比如说小便的时候,你把马桶的垫圈掀起来,小便后记着把垫圈放下,这并不太费事,但这样的小事做成了习惯,一点一滴加起来,你就是一个新好男人。你不是有钱人,女人也会爱死你。其它例子还有很多。比如情人节不买玫瑰,太平庸了,应该写情书,做贺卡,录一首你唱的情歌,或做别的什么能表现创造力的事。再比如,打电话的时候多叫对方的名字。再比如,在浴室里装上有两个喷嘴的喷头。通向女人内心角落的门,一扇一扇打开了。每一项训练都不算困难,有时候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女人是胖姐的敌人,胖姐在教我征服这个敌人的各种方法。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是在教我做一个生活的艺术家。
生活在继续。我毕业、工作、和同学一起租房子。虽然有不少烦恼、压抑、秘密的颓废,但生活毕竟还没有向我露出狰狞的面目,世界还笼罩着一层彩色光晕。我乘公交车上班、下班,吃食堂或进馆子,差不多每个月郊游一次。我把未来放在未来,把过去放在过去,让现在不受挤压充分敞开,让梦想的种子落进时间的缝隙里……那时候我真年轻,看得见人生白嫩的根须在深入,在发展。
6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这年春天,我21岁,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去胖姐家里。冷清了一个冬天的牌局,在春天迅速升温了。如果不是因为实在凑不够人数,一般我不会入局的,我宁愿去收拾餐桌上或厨房里留下来的残局。打牌,尤其是打"双升",跟我喜欢的围棋比起来,完全是一种坐着打发剩余精力的体力活动。由于态度不端正,我打牌的战绩很不怎么样,我不得不上场的时候,往往只有胖姐不得不跟我做本家。
这天正玩着,一个戴铜镯子的女子走进来了,一进门就宣布自己得了感冒,正在打牌的女人们慌忙慰问了她一番,末了,胖姐问她这几天忙些什么,铜镯女子说:"拚命喝水!拚命撒尿!"
女人们都大笑起来,连平时懒得笑一笑的孙姐,也笑得趴在牌桌上,手中的牌搁在后脑勺那儿,全亮出来了。孙姐的搭档笑着直抹眼睛,空出来的那只手有意无意地压在孙姐亮出来的牌上。胖姐一边笑,一边夸:"还真是一副治感冒的水方子!"铜镯女子仿佛受到了鼓舞,咧着大嘴,得意洋洋绕桌一周,要查看每个人手中的牌。轮到我时,我直接把牌交到她手里,说你玩吧。铜镯女子很夸张地"哟"了一声,说真乖。她伸出戴铜镯子的那只手抚弄了一下我的头发,对胖姐说:"明儿把小帅哥借我一天好不好?我想带他去逛街。"
胖姐收住笑,说:"打牌打牌,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还嫌感冒得不够严重啊?"说完又笑。铜镯女子乱笑个不停。
我心里有点不痛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听着打牌。她们常常停下来谈一阵子男人,然后打一阵子牌。铜镯女子嗓门最大,有十多分钟她差不多打一张牌出来就要骂一声"臭男人",虽然并不是特定骂我,可在场的男人毕竟只有我一个。我去客房里躺下了,听见牌局散了,才走出来嘟囔了一句:"她以为她是谁呀!"
胖姐赶紧关上门,等牌友下楼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才拉我到沙发上坐下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我不该那么小气,"摸了一下头又有什么,你又没少一根头发。"
我一听更不痛快了。铜镯女子说"借"的口气,分明是拿我当小猫小狗,甚至是没有生命的玩具或别的名称更不好听的东西,我不知道胖姐怎么笑得出来,还这样说我。经过一系列心理转换,我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生气,最后闷闷地走掉了,没有像往常一样住在她家里。
到了下个周末,胖姐打电话要我去的时候,我拿定主意,如果那铜镯女子还来打牌,我就不去。
我在电话里有点犹豫,胖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扯了几句别的,才说那个宝贝丁当不能来了,丁当出差了。丁当,就是那个铜镯女子的名字。
我笑了笑,没什么好说的了。让胖姐猜中了心思,反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存在心里的不快好像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有点担心自己的形象,会不会有点小气,然后又担心这小气的形象,会不会在胖姐那里真的凝固了。
拿上自己的包,走出公司大楼,站在街边等车的时候,望着树上那些光秃秃的、错乱的枯枝,忽然想起南方小城的春天来了。
小城这阵子一定是春雨潇潇的情景,下一场雨,就等于是往植物上刷一层彩色油漆。三月底的北京,却还只是名义上有个春天,非得等到一场沙尘暴来遮人眼目,那些树枝才肯突然挂上肥大的叶子。
出租车拐上二环,穿过了大半个北京,我脑子里还在响着小城的雨声,想着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起小城来了。
我来北京,差不多有五年了。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刚下火车,没有坐接新生的大巴,打了辆的士绕道天安门。的士上了长安街,开得很快,我觉得整个北京在我面前不停地打开、打开、打开……透过挡风玻璃,我仿佛看见了十年后自己的生活:在这座巨大而神秘的首都里,在一幢覆盖着爬山虎的居民楼里,在我出门前的最后一分钟,妻子整理了一下我的领带,爱嫉妒的孩子在一旁使劲地踩着一辆玩具汽车。现在五年快过去了,我跟胖姐的交往,差不多是我从这座城市里能得到的唯一温馨。
到了胖姐家,我正要掏钥匙,门忽然打开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长发女孩,虽然说不上非常漂亮,但非常清爽,身材均称结实。
女孩挽着袖子,双手湿湿的,胸前也湿了一大片。她怔怔地望了我几秒钟,才慢慢撩开头发,露出被挡住了的半边脸,牵动嘴角笑起来。笑意很快溢满了整张脸。我像给温暖的水流冲了一下。女孩说,胖姐正在厨房里忙乎。正说着,胖姐拎着菜刀出来了。
胖姐说:"这是我表弟小天,这是许可佳。"
胖姐每次跟别人介绍我,都说我是她表弟。起先,我心里不舒服,后来也只好随她了。我也习惯了。
许可佳说:"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她伸出手看看,"我手上有水呀。"
胖姐开玩笑似的说:"那就拥抱一下。"
我努力留住脸上的笑容,望着女孩,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许可佳望着胖姐笑了,说:"这是要干什么呀?"
胖姐说:"拥抱一下又有什么?"
我很尴尬,手足无措这个词也可以形容我的心情。不用说,我感到这种拥抱不合适。同时又感到,我主动提出来不拥抱,好像也不合适。合适我做的,好像只有保持微笑。
女孩也望着我笑,她笑的时候,还抬起手腕遮了遮嘴。胖姐挥了一下菜刀,说:"两个小傻瓜怎么光知道笑啊!"乘女孩不注意,胖姐不轻不重推了女孩一下,女孩朝我怀里扑过来了。
我几乎是本能的张开臂抱住了她,感到全身里里外外都有点发僵。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应该抱过我,应该还有别的女人,可是,除了胖姐,我不记得我还跟哪个女人拥抱过。头一回抱住一个年轻姑娘,感觉真的很异样。
许可佳在我怀里扭了一下,推我的动作并不是很坚决,不过很快离开了我,嘴上嚷嚷着"讨厌,讨厌",朝胖姐扑过去作势欲打。
胖姐站着没动,乐呵呵地笑着,许可佳第一下得了手,虽然很轻,毕竟打在了胖姐头上,要打第二下的时候,胖姐才抬起一只手护住头,笑着逃进了厨房。许可佳跟着追了进去。我听见厨房里笑得地动山摇的。
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过得不太自然,胖姐乐呵呵地看看我,看看许可佳,说你们俩个差不多大,怎么搞得像有代沟呀。
我和许可佳只是笑,互相几乎不说话,要么装作对电视很感兴趣的样子,要么只跟胖姐说一说。看完一盘碟子后(我现在记不清那盘碟子的具体内容了,好像是香港喜剧),许可佳起身告辞,胖姐让我送许可佳出小区,到大街上去打车。我立刻站起来走在前面,打开每一层楼道的电灯,站在楼下等许可佳。许可佳一出单元门,就出了一口长气,像是刚从深水里浮出来的一样。接着,不知道她怎么把自己弄笑了,乱笑一阵后,对我说:"你表姐真搞笑,到底什么意思嘛!"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许可佳问:"你们是姑表还是姨表?"我胡乱嘟哝了一句。她紧走几步,追上了我,又问了一遍。我说:"是姑表加姨表,那种拐了很远的表亲。"
许可佳格格地笑了,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没几分钟,许可佳的下一个话题又来了。
她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进去,只是随口"嗯啊"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就放慢了脚步。在不太熟的女孩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我不时从许可佳的话中挑出几个字,然后重复一遍——这是从"新好男人"训练课上学来的,不料威力还不小,许可佳的谈兴越来越浓了。她上了出租车,出租车慢慢启动的时候,她还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来跟我说了几句话。
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跟女孩说话。直到20岁,我都弄不清楚该跟女孩说些什么。在女孩眼里,我是一个严肃乏味的人,一些女孩刚跟我接触时,甚至会觉得我生硬傲慢。实际上,我非常渴望跟女孩说话,非常喜欢听她们说话。有时候女孩们美好的声音一响起来,我甚至会听不进去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们像是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歌唱,她们像是一些正在演奏的乐器。我曾问胖姐,我是不是有那种什么"表达障碍"之类的毛病啊。胖姐说:这是"酷"嘛,一个人的特点。当时我还真有点高兴,觉得占了天生的便宜。此后的几天里,胖姐跟我聊别的事的时候,还不时冒出一两句格言: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巧言令色鲜矣仁那一类。我当然知道这是在宽慰我。又过了几天,胖姐才开始给我上交流训练课。这天晚上能跟许可佳说这么多话,可以说,训练课初见成效。
送走许可佳后,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心里忽然格登一响,今天怎么没人来打牌啊?这个念头飘荡了几下,很快像风中柳絮一样不知道飘荡到哪里去了。但有很长时间那隐隐的不安还在,虽然说不清在哪儿。
我给胖姐打了个电话,说有事要回去了。胖姐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让我不要在街上呆太久。我嗯了一声,她才把话筒搁下。
7
星期六去书店里泡了一整天。午饭是在书店旁的小馆子里吃的,能感到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脑跟肠胃功能一样有些紊乱。那一阵子,很不喜欢一个人在馆子里吃饭。如果吃饭跟机械加油是一回事,吃饭就真是一个麻烦。平时我在公司的食堂里麻烦,周末,如果不去胖姐那里,就只有上馆子里麻烦麻烦。
回到书店,去美食专柜那儿转了转,很佩服那些写吃的人不厌其烦。不知不觉转到隐私专柜,看到更加不厌其烦地写性的书籍,大都写得很坦荡,找不到什么秘密能对付我的另一个麻烦。一小圈转下来,忽然意识到整个人性对于我来说就是麻烦。食和色,照我的理解,本来都应该是欢乐的,是大自然给苦难人生的微薄奖赏,现在却都成了一个21岁小伙子的麻烦。
在书架前呆呆地站了几分钟,慢慢想起了我的那些心理学方面的书,也是在这家书店买的,想到我往这儿扔的钱应该够多了,麻烦却一个也没见少,把已经挑好了的两本书放回去,两手空空走出了书店。
傍晚的北京,天空浑黄,车流和霓虹让人燥动不安。空着肚子在街上乱走了一气,决定还是到胖姐那里去。胖姐接到我的电话时,还没吃晚饭。她说刚买到了我喜欢吃的武昌鱼和蕨菜,"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欢畅起来了。走进地铁之前,朝缓缓降临的夜色看了一眼,觉得这好像是个不错的开端。假如今晚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也许可以解决另一个麻烦。
胖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走进来,才开始拆蕨菜的真空包装袋。闻到厨房里一阵一阵飘过来的清蒸鱼的香味,我知道鱼已经做好了。如果不是因为蕨菜这东西太过娇嫩,也会炒好了的。一起走进厨房,我给胖姐系上围裙,看见煲着的汤在沙锅里轻轻翻滚,看见树影在窗外轻轻晃动,我意识到自己在等待一件事情发生。
我们一边做饭,一边闲聊着。忽然想起在书店里翻过的一本美食经,上面描写过这种下厨的情景,说跟亲密的人在一起做饭,饭菜里总会多出一些滋味。 此时此刻,我觉得那个作者是品尝到了人生的真味。
没多久,胖姐就聊到了许可佳,很不经意的样子。
在此之前她聊到了几个女孩,在此之后也聊到了几个女孩,都是我知道的。有的在棋院里见过,有的在胖姐家的牌桌边见过,有的只是在电视里或报刊上见过。胖姐把许可佳放在这堆女孩子里面,放在随意说说的琐事中,一点也没有要突出许可佳的意思。但我的耳朵,像是给轻轻弹了一下,立刻竖起来了。
胖姐说:"也不知道许可佳是怎么减肥的,随便吃,总也不见胖。"
我没搭话,想听她接下来说什么。
她接下来聊起了另外几个女孩减肥的故事,然后问我对减肥怎么看。我谈了一些看法,胖姐也谈了一些看法。那些看法基本上不值得在此重述,仿佛当时重要的只是聊天。减肥,顺手捞着的一个话题而已。
我们在餐桌上继续聊着。
胖姐给我夹了一块肥鱼,问我觉得公司里几个女孩子怎么样,接着,问我觉得许可佳怎么样。
虽然我在心理做了一些准备,但许可佳的名字再次灌进耳朵里的时候,心里有个地方还是震动了一下。我慢慢嚼着嘴里的东西,想尽量显得镇定一些,可能是太镇定了,突然给一根鱼刺卡着了。
我忍着痛,轻轻地说:"才见一面,哪知道人家怎么样和不怎么样。"
胖姐笑了,说:"你们俩看上去还挺般配的呢。"
窗外的树影晃动得更厉害了,天光更加浑黄。昨天晚上坐在街边长椅上感觉到的那一丝不安,现在飘荡在室内空气里了。我已经明白,为我找女朋友的事并没有过去。那件事依然隔在她和我之间。现在,又要浮出水面了。
胖姐问我:"你怎么啦?"
我说:"我怎么啦?我没怎么呀。"
"声音好像不对劲。"
我没说话,想听她继续说许可佳,想听她用最直接的方式说出她的真实想法。
胖姐又问:"你没事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喉咙里实在太难受了。我说:"我好像卡着了。"
胖姐跳起来,奔到厨房里去拿醋。我咳嗽了几下,没有喝醋。胖姐更着急了,说你快点喝下去呀,慢点往下吞呀。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喝醋没有用。我走到卫生间里呕吐了几下,吐出了一些不该吐的东西。我走到沙发那儿打开电视,电视里在用动画演示沙尘暴的移动路线。
胖姐拎着醋瓶子追过来,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啊。
她倒了一些醋在碗里。我接过碗,立刻回到餐桌边,又往碗里加了一些醋,扔了一根鱼剌进去,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在等待醋碗里的鱼刺变软或不变软的那几分钟里,我意识到自己在生气。我走到阳台上去站了站,空气微微有点呛人,也许真的要刮沙尘暴了。我觉得,我生的气和天气正在互相影响。
十分钟后,胖姐到阳台上来了。她说:"还是到医院里去吧。"
我问:"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啊?"
胖姐说:"怎么突然就扯到相信不相信上去啦?好吧好吧,怪我怪我,是我没搞清楚,以前只是听人家说,给鱼刺卡着了要喝醋的。"
道理本来很简单,在这种普通的食用醋里,能软化鱼刺的那种化学物质,含量根本不够。可我一说话,喉咙里就很痛。不能把这个道理清楚地说出来,这个道理本身就像一根鱼剌一样卡在我喉咙里,卡得我直想冒火。
我转身走进屋,在沙发上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眼泪一直在流。透过泪水,我看见沙尘暴被动画设计师画成了一大团黄褐色,像一头庞大的变形怪兽,从西北某个荒凉的地方一跃而起,直扑北京。
胖姐在一旁给什么人打电话,问鱼刺卡着了怎么办。喝醋,可能有人把这个经不起检验的"常识"告诉了她。胖姐说不行不行,接着引用了我半个小时前的实验结果,有点激动地反驳着对方。
又是半小时后,胖姐要我跟她到医院里去,我不肯去,她说:"你就让我省省心吧。"
我说:"我死不了的,你不用担心。"
她声音大起来了,"怎么这样说话啊?"
我回答她,怎么说我也不去,我说一根鱼剌没什么了不起的。其实,我能感觉到一根小小的鱼剌,正变得越来越重大。它卡在我的身体里,固执地占据着一个很关键的位置。带给我疼痛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奇特的感觉,类似快乐与恨意混合在一起。我带着喉咙里的一根鱼剌走来走去,从这间屋子到那间屋子。
胖姐一直跟在我身后,坚持要我去医院。我只是摇头,摇头,摇头。我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直摇头摇到了半夜,终于把头摇晕乎了。
我对胖姐说:"好吧,我喝醋,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又惊又怒地望了我一眼,坐到沙发那儿生闷气去了。我绕着餐桌转了两圈,一口气把那大半瓶醋全喝了下去。
胖姐站起来,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舔了舔嘴唇,舌头好像灵活多了。又扭了扭舌头,真的灵活多了。这才相信它掉下去了,那根鱼刺。
我说:"你不是要我喝醋吗,我喝啦。"
胖姐说:"你这是成心要跟谁过不去啊?!"
我说:"跟鱼刺,"过了一会儿,又说,"鱼刺掉下去啦。"
胖姐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了:"你,你,你越来越孩子气了!总是这样由着性子闹,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人!"
我说:"分明是你不讲理嘛。"我声音也大起来了:"你刚才不是要我喝醋吗?我喝了,鱼刺也掉下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知道鱼刺真的掉下了去,胖姐竟吵得更厉害了。她开始数落一些人们通常所说的陈谷子烂芝麻那一类旧事,然后恨恨地说她瞎了眼,才认识了我。
我刚刚压下去了一点的火,又上来了,我说:"好,好,好,从今天起,谁也不认识谁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能听到腹中的肠鸣和楼外的风声。走到了一楼,午夜的世界正在和我的内心一起狂乱,我目睹这年第一场沙尘暴横空而至,轰隆隆地掠过北京。
门洞口蹲着一只小猫,尾巴扭来扭去的,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冒险出去。我陪着猫站了一会,直到胖姐来牵我上楼。
8
现在,我坐在春天里继续回想往事,在一场沙尘暴里回想另一场沙尘暴,在一段人生里回想另一段人生。几分钟前,我写完了我和胖姐第一次吵架的情景,交往史上留下的第一道伤痕——那也许并不是第一道伤痕,在此之前也有过一些小小的不快,只不过像水滴落进了水里,留不下伤痕而已。
这次不一样了。互相用最柔软的一面相待对方的惯例,已经改变了。在我们共同绘制的壁画上,她钉了一棵钉子,我钉了一棵钉子。虽然后来和解了,钉子拔掉了,但那些小洞眼还在。它不会像以前的小小不快一样很快过去,过去了的倒像是另一些东西——它仿佛是一个清晰的转折点。以后每次发生不快,我都会想起这个转折点。
这天晚上,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照顾我洗脚、上床。她在床边的黑暗里坐了一会,问我:"你还在生气呀?"我说:"没有,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说没有,只是难受了一会,没想到会这样。我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从来都不想跟她吵架的。她笑出了声:"这还算不上是吵架吧?"我说:"实际上你已经和我吵架了,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吵架竟然是因为……"我哼哼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她又笑出了声,说:"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吧,我算怕了你了。"
外面沙尘暴一直在刮着。胖姐走后,我几乎一夜没睡。有一阵子,心里有点后悔跟她吵架,但这点悔意,随后又被生气的余波一点一点冲掉了。她不应该这样。她不应该那样。我睁眼躺着,听着细小的沙砾打击窗玻璃的声音,又把吵架的过程和许可佳出现的情景放在一起,仔细回想了一遍。用不着尘埃落定,我能看得见胖姐正在堆积沙丘,在她和我之间。我越想越荒凉、烦躁,觉得夜空下的沙尘暴正在展开我的内心世界。
几年后的今天,再回过头看看这事,她当然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倒是我,好像不应该这样和那样。我好像是太孩子气了,在对自己温暖柔软的人面前,我太放纵自己。胖姐为我找女朋友的行动再次崭露头角的时候,我应该可以做到不用鱼刺的事情去刺激她生气——可是,当时到底该怎么做,我又怎么搞得清呢?
那场沙尘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突然停止,像一台巨大的鼓风机一下子断了电一样,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我走出胖姐家,朝桔红色的天空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塑料袋、破报纸、树叶和尘土失去了在高空飞翔的力气,正接连不断地缓缓落下。巷子里几乎没有行人,偶尔碰到一两个戴口罩的,还没有看清眉目,一闪即逝。天空没有往常的鸽鸣,树上的鸟一声不吭,连在垃圾堆旁互相撕咬的猫也不叫上一叫,能听到的动静,只有大街上传来的汽车的声音。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走进了别人的梦中。
9
沙尘暴又刮了两天,才算是过去了。附近公园里晨练的人又多了起来,天还没怎么亮,就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吼叫声。这天早晨,我醒来,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些吼叫声是从我的梦里发出来的,毫无道理地坚信,这一天会出点什么事。
起床,洗刷了好一阵子,想不起做过一个什么梦,却忽然想起了电话铃的声音。我刚上班的那几个星期,还住在学生宿舍里,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是胖姐打电话来叫我起床。搬到南城后,才没有把电话铃声当闹钟。
我在东直门那一带上班,在一家通信系统公司。大学毕业后,胖姐陪我到这家公司应聘过两次。第三次,她从清洁女工那儿打听到公司里有一位姓韩的老总喜欢下围棋,于是考试我的场地和内容都变了。棋具是现成的,就在韩总办公室的书柜里,我跟韩总下了一局,胖姐也跟韩总下了一局,最后赢得了这份工作。我皮包里经常夹着李昌镐的新棋谱去上班。有时候,我真的有点羞愧,我能看见等着进公司工作的博士和硕士在门外排着长队。
我从小喜欢下围棋,很钦佩天才棋手李昌镐以著名的安静震动世界。上大学二年级的那一年,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棋院打李昌镐的棋谱。那时候我对学校里的课程安排非常失望。通信专业这个行当,每天都在涌现新知识,我们在教室和实验室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内容,每天都有几页可以撕下来扔进垃圾桶里。我想,反正我的大学时代注定要给糟蹋掉的,不如我自己来把它掰碎,搁到围棋盘上去糟蹋更好一些。
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会因为不务正业下围棋,而得到这份不错的工作,并且,认识了胖姐。
我跟胖姐就是在中国棋院认识的。
一天下午,我看见一大堆人拥着一个业余四段,在大太阳底下朝棋院背后的教室里走,一个女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无袖衫,露膝裙,身上粘着阳光。业余四段不时回过头招呼她一下,她笑一笑,点点头,也不加快脚步,还是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那个业余四段,曾经指导过我打谱,姓常,经常义务帮棋院办围棋训练班。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棋院门口,当时我正坐公交车去上班,冲他喊了一嗓子,他四处望望,才朝公交车挥了挥干柴棒一样的手臂。后来听说他老婆闹离婚,他吞下了19枚围棋子,自杀了。他是我见过的对围棋最痴迷的业余棋手,他叫常宽,一个不应该被湮没的名字。我希望以后有机会专门写他的故事。
去上班的路上,我只要倒一次39路车,就会经过中国棋院。有好几年,只要中国棋院门口那一段路不让我觉得太难过,我就不会不坐39路。
起初是刻意的,后来就成了习惯。关于习惯,克格勃训练手册中有一句话,说每一个习惯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你不能养成任何习惯。车过棋院,有时候我会感到心脏紧缩,这时候就会想起克格勃训练手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傻笑起来,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胖姐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的情景在以后的回忆中经常出现。39路车一上玉蜓桥,我就能看见棋院的四方形大楼,那个下午就会出现在车窗外面,那个下午阳光晃眼。
现在追溯起来,假设当时不是因为教材或教育体制那么陈腐,假设不是常四段的讲解那么吸引我,假设没有李昌镐——还是不假设了吧。事实上整个世界无限复杂永不停息地运行着,我和胖姐认识,就是运行的一个结果。我能进这家公司,是运行的另一个结果。我想起了两行诗:" 在人生所有的细节里 /都晃过了命运不可捉摸的影子。"
这天我依然坐39路车去上班,跟往常不同的是,这天我很容易就有了过多的感概。棋院的大门一闪而过,往事在回忆中不可避免地变形,一个下午被压缩在几秒钟内:一个女人修长的、没穿袜子的双腿在阳光中走动着,空气在她周围一圈一圈荡开。她朝我走过来。她从我身边走过去。那天我们还算不上认识,还没说过话,但离正式认识的那一天已经不远。
在办公室里呆了一上午,不知不觉已过了公司食堂开午饭的时间。整个办公室一片沉寂,三十多个小隔间像战后的坑道掩体。我双手枕在脑后,仰靠在电脑椅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想到了我和胖姐之间很多尚未攻克的难题,我想到了很多解决方案……正借着椅背的弹性一晃一晃的,办公桌上突然响起来的电话铃声让我差点摔下来。
电话是许可佳打来的。许可佳的声音在电话里很清脆动听,有几秒钟我没听出是许可佳的声音,直到她说起了"周末在你表姐家里",我眼前才浮现出一个清爽结实的女孩朝我微笑的情景:她先怔怔地望了我几秒钟,接着撩开挡住脸的头发,好像要认出我是谁,才决定是否微笑。这真有点特别,跟那种见人就笑的女孩子有点不一样。
许可佳没容我多说话,就劈劈啪啪地告诉我突然找我的原因。她打车走到我们公司这一带,才发现钱包里没带够钱,司机不肯往前开,也不肯倒回去。"你一定要帮忙喔,"许可佳说。
我走下楼,差点没认出许可佳来。这次她化了很浓的妆,跟上一次素面完全不同,紫色嘴唇,蓝色眼睛,有点像胖姐说过的那种韩国妆。
我问许可佳需要多少钱。
许可佳说:"付够车费就行了,"她笑了笑,又说,"肚子饿啦,你做好事做到底行不行?"
我当然不能说不行,问她想吃什么。许可佳说:"随便随便。"
随便这道菜最难点了。我想起同事阿伍过生日时,我们在仙踪林聚过一次,那儿好像有一种炸土豆条叫随便。我带许可佳去了街对面的仙踪林。
一路上这个爱说笑的女孩不停地解释着,说她来这边办点事,幸好在我们公司旁边,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真是没想到会没带够钱,还说她每个月底都会有好几天带不够钱,说完格格地笑起来。
我这才想起又到月底了,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该去韩总的办公室下棋的日子,立刻有些胸闷。那个韩总的日程表上,每个月底都有一天画上了一黑一白两个圈圈,到了时间,秘书就会四处打电话找我。一年以后,韩总退了下来,棋瘾犯了,四处打电话找人下棋,有时候我还会去跟他下两局。
在仙踪林的秋千椅上坐下来,我和许可佳一人点了一个套餐,另外给许可佳加了一个"随便"。许可佳问我"随便"是什么,我没告诉她。等餐的时间,许可佳又一直说个不停。吃饭的时候,她嘴里塞满了食物,依然滔滔不绝,仿佛她嘴里还有一条备用的舌头。"随便"端上来了,见是普通的炸土豆条,她楞了一下,大笑不已。
我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个爱说笑的女孩,好像有一点紧张,上次我送她离开胖姐家时,她也说了很多话,但在夜色的掩护下,我看不到她的表情。这一次,她的脸微微有点红。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们公司的电话号码的。她说:"出租车开呀开呀就开到了这儿,我说哎呀呀我没钱啦,司机马上停了下来。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们公司的牌子。打114一查——我厉害吧?"
我没追着问她是怎么知道我所在公司的名称的。我感觉到胖姐已经跟她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我慢慢地吃着,静静地听着,很快就知道了胖姐是许可佳爸爸的同事,还知道了许可佳的爸爸妈妈从小就把她管得很严,只要是男人打电话来,她妈妈就会偷听,她爸爸就会查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起这些,也没有去细想。把自己的一份套餐吃完后,我对许可佳说,公司里午餐和午休时间都很短,我得上去啦。
许可佳马上把半根黄瓜叼在嘴里,腾出手从大纸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说要给我一点小礼物意思一下,以免帮了她很没有意思。那是一条领带。我笑了笑,说我不打领带。许可佳却一定要我拿着,说是给客户买的礼物,多了一条,实在不喜欢可以送给别人,别人不喜欢还可以退还给商场,里面有发票。我只好收下。
刚回到办公室,手机响了,还是许可佳。许可佳说:"是我。这是我的手机电话。上次蹭你表姐的饭,这次是你,找个周末的时间聚一聚好不好,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回请你喔。"
没等我回答,电话就挂了。我朝电话呆呆地望了一会,然后存好许可佳的电话号码。
10
晚上,我给胖姐打了个电话,把许可佳来找我的事告诉了她。
本来,午饭后一走出仙踪林,就想打这个电话,手机已经掏出来了,忽然觉得应该想一下。
下午下班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电话该怎么打,结果坐地铁坐过了站。换地铁的时候,去报摊前转了转,看见《魅力》杂志里有一个专题:《给爱情加分100招》。其中,鲜花、拥抱、亲吻、微笑、甜言蜜语……都成了两个人的战争中无所不用的谋略和利器,闪着寒光,寻找着情人柔嫩的心脏和任何致命的部位。站在那里看了一会,从脚底升起了一丝凉意。再看一会,这凉意渐渐消失了,仿佛被沸腾的血一点一点加热——不知不觉中,我被鼓舞了,一种争城收地的勇气来到了我身上。
买下《魅力》杂志,走出地铁站,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我的手机在地铁里话音很差。正是下班高峰,街上拥挤嘈杂,望着暮色中一张张匆匆来去的脸,都那么疲惫、沉默,我忽然问自己:如果人手一册《魅力》,这个世界将会怎样?
没几分钟,就觉得要想象那样一副宏伟景象,自己的想象力根本不够用。事实上,我连怎么打好这个电话的想象力都很缺乏。
我决定试试《魅力》中的一招,被《魅力》教唆一下,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善意的欺骗,就算我也善意地欺骗了一回吧。不知不觉,转到了一座平房背后。还算安静,只是气味不大好闻。
我对胖姐说:"许可佳来找过我啦。"
胖姐兴致勃勃的,说了一声是吗,接着一连说了几个好呀。我有点失望。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正犹豫着,胖姐笑着催开了。
"我在等你往细里说呢。"
我把眼一闭,说了我跟许可佳见面的"过程"。
那是经过了篡改的"过程"。虽然并非完全说谎,但言不尽实。我没有完全说谎,是因为我还没有时间静下来处心积虑,及时出台一部完整的胖姐心态全攻略,更不可能对事情的发生过程进行完全的创新。我所做的,只是夸张了事件的某些部位,比如说许可佳对我怎样表示无所不在的好感而我又有心领神会的快感。这事情就在我自觉和不自觉的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之下,面目微妙的肿大和扭曲了起来。具体怎么篡改的,还是不要让我具体描述了吧……这实在是一件让我有些心虚和惭愧的事。总之,为了让胖姐吃吃醋,我是编了不少瞎话的。
胖姐不时让我停下来,问几个细节问题。吃的是什么,说的是什么,许可佳笑了没有,许可佳笑了几次,诸如此类。我全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见她这样上劲,我心里忽然又有了一点小小的得意和兴奋。肚子里积攒了半天的话,一句接一句冒出来了。没多久,我感觉到这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一想到身体里还有一个人在潜伏着,我真是有些惊讶。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平房背后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我觉得自己的言语越来越轻浮,脚步越来越沉重。
胖姐那股劲头好像止不住,还翻出了上个周末晚上我送许可佳的事。又是我说什么,许可佳说什么,许可佳笑了没有,许可佳笑了几次。这次我决定说实话,把能记住的,统统倒给了她。
胖姐在电话那头停了停,然后怂恿我去约许可佳。胖姐说:"今天晚上就可以约她,不用等到周末她回请你。"
我说:"这样啊?"
胖姐笑了,说:"你怕什么?这样没错,相信我,我是这方面专家。我也不谦虚啦。"
"倒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大相信自己。我是不是真那么有魅力呀?"
"魅力嘛,你也不用谦虚。我也懒得长篇大论表扬你了,免得你翘尾巴。"
"好吧,那就这样吧。反正我是不大信得过自己,只好相信你了。"
胖姐又笑了,"又乱说了。"
我也笑,说:"我脑子里面是有点乱。"
我仰起头,望着渐渐深奥的夜空,觉得胖姐的笑声直冲星阵。她一直在笑,刚刚发出的那一阵笑声,比起我今天所有的笑来,都太过明亮和爽朗。我的心里,开始一点一点涨起了委屈和怨气。
胖姐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变化,继续给我鼓劲,她分析说:你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许可佳就说见过你,红楼梦里宝哥哥第一次见林妹妹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还有,你以为许可佳是什么人,她皮夹子里有好几张信用卡,哪里用得着你付什么车费啊,还有啊,一个女孩对你笑那么多次,不是因为她笑神经发达。还有——她忽然不说话了。
我也不说话。
附近有人开始练钢琴,僵硬的手指头弹得真蹩脚。街上没完没了地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灌木另一边,不时涌起孩子们捉迷藏的喊叫。不远处,一扇窗户忽然打开,被灯光照亮的蒸汽涌出来,一个女人探出身子大声喊着一个孩子的乳名,"吃饭啦!吃饭啦!"
时光迅速倒流,停住:我看见胖姐远远地走过来,手里拿着给我买的早餐,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她,她在那个早晨一步一步走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胖姐在电话那头叫了我一声:"小天。"
"嗯。"
"我只顾着自己呱啦呱啦的,你还没吃饭吧?"
"嗯。"
"你先吃饭去吧,以后再说这事好不好?"
"嗯。"
"你怎么啦,没事吧?"
"嗯。"
"你先吃饭去吧。我也快说累了。"
"嗯。"
她挂上了电话,我也挂上了电话,这次她没像往常那样说你先挂。她挂电话时,咔嗒一响,像什么东西给绷断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绕到平房前面,气味更难闻了。这才发现平房是座垃圾站,金属铁门紧紧关闭着,一把缠绕的链子锁被路灯照得幽幽发亮。
回到地铁站,我坐地铁到崇文门换39路,一路上闷着,尽量不去想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胖姐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路过中国棋院时,想起有很久没见过常四段了,就下了车。常四段没有手机,没有传呼,要到棋院找他只能碰运气。运气好的话,下下棋,聊聊天,也许这个夜晚还不至于糟得一塌糊涂。
在棋院背后的教室里没找到常四段。B班有一个小伙子告诉我,常四段没来,这一阵子只有星期四才会来。我去D班门口站了站,朝那些东倒西歪的孩子望了一眼。胖姐刚来学棋时,就在这个班上。这个班上10岁以下的孩子最多。有好几次我看见她端坐在一群孩子中间,神情很专注。也有好几次没看见她。跟她认识后,才知道她参加了好几个培训班,除了英语,还有舍宾,有美容,有英语,有电脑,有钢琴,有投资,有游泳,只有游泳和围棋坚持了下来。
胖姐经常笑她自己到处当学生,只有在我身上才能当一回老师。她给我上"新好男人训练课之神奇三字经:我爱你"这一节时,真是诲人不倦。她说女人对这三个字的需求,剂量巨大。接着让我和她一起练习。这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感觉我的声带打了结,舌头也打了结,但我不愿意让她失望,一个人偷偷苦练。终于有一天,我对她说:"我爱你!"虽然说得像个智障儿童,她还是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又回到B班,坐在一张桌子旁看人家下棋。两眼不时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日光灯下,一切还是从前那样,似乎没增加什么新设备,似乎我结业以后这里的时光就停止了流动。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希望时光能够停止流动,莫名其妙的。
有人碰了碰我,是刚才告诉我常四段没来的那个小伙子。他把我手中的《魅力》杂志要过去,翻了翻,然后坐在一边看得直点头。看见我要离开了,他站起来,一脸依依不舍的表情。我立刻把杂志送给了他,对他说,我看过了,难得你喜欢。
这个小伙子很快结了婚。他在婚礼上半开玩笑的介绍经验说,他是用《魅力》杂志上的技巧,把女朋友追上手的。他的女朋友在C班。听说婚后过得还不错,小两口偶尔去棋院露一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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