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也是三毛死前的几个月.90年秋天的时候,当时我还在浙江电视台工作.那天拍万曼的纪录片。拍完片子大家都很累.天也很晚了.剧组的同事嚷着要我这个制片请客。我喜欢吃西餐,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杭州的海丰西餐社.
海丰西餐社是杭州最大、最老、最好的一家西餐馆,当然也是最贵的一家.我们去的时候店里客人不多.因为都很饿了,大家胡乱点了些东西.坐着等上餐的时候,我们议论当天拍的片子,就在这时我隐隐感到,在一个我不太看得清楚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我很近视,往那个方向看了好几次。
那是个女人,抽着烟,化着很浓的妆,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涂着特别显眼的口红.是一种说不出的颜色.我不好意思总往她那边看,就小声和同事说,"那边有个女的总是往我们这边看,好像是个演员."大家分头悄悄地看向那个女人。同事小陆说"怎么那么像三毛!""怎么可能"大家一口同声地说.紧接又一齐醒悟过来,是.就是她.我们都想起来这几天的报纸登着三毛到杭州来的消息。这个发现一下子使我们异常兴奋,大家也放小了声音悄悄地议论起来.
"她为什么总是看着我们呢?"
"她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按理说她这样一个名人应该有人陪她吃饭呀"
我禁不住又向她看了一眼,而就在这时,我听到远远地那个女人清清楚楚地说:"小姐,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听到她突然地叫我.我一时手足无措,当时的我很年轻.没见过世面.更何况是三毛,我们是看着她的书长大的.大家都鼓励我"去呀,她叫你过去呢.去吧!"
我和三毛面对面坐着,我怯怯地问:"你真的就是三毛吗?"问完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我怎么直呼她的名字,我想更正一下.但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正待我要开口.她说话了"是的,我就是三毛"
我作了自我介绍.她听完问我"你抽烟吗?"我摇头。
她示意我坐近一点,放低声音指着不远处我的同事那一桌问"那个大胡子的男人是做什么的?"我知道她问的是莫君.
莫君是我们文艺部的编辑,也就是人们说的导演.那年头留一把胡子是很时髦的,他的胡子在我们台也是出了名的好看.他的长头发和大胡子招惹了许多女孩子的喜欢.我突然想到三毛的丈夫荷西也是大胡子呀.她对大胡子一向有好感.她说"请他到我们这里来聊聊好吗?"。
"没问题"我朝莫君招呼着.莫君莫名其妙地走了过来.三毛站起身伸手和莫君握手.笑着说"你.非常的英俊,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她这么直接地夸人.莫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三毛、我和莫君坐在一起.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意.
和三毛的身世一样.我有着她同样的遭遇.在三毛少年时代.她遭到了数学老师的羞辱,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三毛患了少年自闭症.从此她不再去学校念书.
我在自己少年时代因家里人一次玩笑伤害了我,我竟然离家出走,而且是反复地出走.出走的次数太多,家里人都不再理会.不再寻找.那一段的痛苦经历把我变得非常地消沉和厌世.看了三毛的小说.我和三毛油然而近.我常端详着她的照片,想象着我们是不是长得相像.她的每一篇小说都深深地打动着我,这种打动和别人是完全地不一样.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不期然地遇到她。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要相遇的,我们这次相遇不到三个月.也就是1991年的1月4日凌晨.三毛自杀了.
莫君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他们的谈话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三毛说这次来大陆主要是去浙江舟山她父亲的老家看看。
她那时四十多岁,但我感觉,她看上去还要更大一些。她的脸被撒哈拉沙漠的太阳晒的黑黑的,是一种黑里透着红.她的眼神很犀利,很直视地看着你说话。不知是她的一头散落的长发还是因为她的眼袋比较大,使她看起来很沧桑.她的脸盘长长的,皮肤有些粗糟,她的长发直披脸的两旁,上衣穿的是一件棉质的外衣,颜色很鲜艳,一个布包还搭在肩膀上,好像随时要出发,一付漂泊的样子.她的眼神有时又很游弋,说话时,似乎是在看着我,而其实是对莫君说,让我感觉她不想冷落我。我很想让他们单独谈一会儿,但我怕我的走会显得太刻意.我只好微笑着,趁机仔细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是神经质的,不知道莫君说了什么,她突然地笑了起来.挥着夹着烟的手夸张地笑着,转而她又突然地伤感起来,她习惯眯着眼睛说话,看上去很忧伤,我猜他们是说到了荷西。我好象很熟悉她情绪的这种变化,我也一直有这种瞬间即来的伤感,很神经质地忧郁起来又自己迅即抛开。她的坐姿、她的头发、她的缭绕的香烟,就像一个孤魂,我那天深深地感觉到了她的孤独,我很熟悉的孤独。
"哎.你在想什么呢?"她叫了我一声.我马上收回自己的思绪。我说我看了你写的剧本《滚滚红尘》,她没有理会我说的话,顺着她自己的话题说:"我们去骑自行车绕西湖好吗?"浪漫的三毛总是让人出乎意料,我们说好呀。于是我们商量着去玩的时间,三毛扳着手指自言自语地算着她的时间.她说明天不行,明天要去舟山,三天后回来,可回来后直接去上海到香港回台湾,她继续地自言自语:"那就只有今天晚上了。"但她马上又摇头"可今晚已经被表哥安排了"。她说话的神情那一刻像个孩子.我和莫军看着她反复地这样那样,随着她的说话情绪起伏着,等待着她的结果,她最后叹了口气说"真没有时间呀。"我们俩竟同时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三毛使我们好紧张.
一会儿,三毛的表哥来接她了,三毛把表哥介绍给我们.三毛认真地对我们说"我住在花家山宾馆.你们可以来玩,现在塘里还有荷花呢。"我们点头说好的,一定。
我们和他们告别,走出了很远时,三毛突然又转身走回来,她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我没有想到她突然折回身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好。
如果要是知道那次见面后她不到三个月就绝决地离开人世.她说总是发着低烧,回台湾后要去治疗;如果要知道她真是孤独到万复不劫的地步.她用一条丝袜轻轻松松地把自己奇特的生命结束在厕所里;如果要是知道她是那么喜欢大陆,而在大陆的经历刚刚伤害了她,她在新疆本想寻一个使自己渡过晚年的清静地方,但那里的一切又很不巧地愚弄了她,她在日记里说,她连自己想找个过下去的地方都没有,我就可以理解她为什么在一瞬间把自己想要死的念头迅速地实施。她时刻地反复地出现着那个念头,在台北那个下着小雨的清晨,在医院里,她孤独绝望至极,把自己悬在了吊针铁架上。报纸上说那个铁架1米60高,而她也是160高,她只要有一丝求生的愿望都不会这样吊死了,可以想象她实在不想再忍受下去了。自己把自己结束的人都不是平常人,我始终这样认为。那是怎样的一种念头支撑着,怎样的一种勇气,又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呀。想到这里,我真是该后悔一世了。常后悔自己怎么会这样会那样,但这一次的后悔是什么也不能替代的.它时常蚕食着我的心...后悔我们合了影,可照相机是三毛的,在她离开的那些日子,我们一直在等她寄回我们的合影.等来却是她的死讯;后悔我没有找本她写的书让她签字,失却了这最后的纪念。
那天我和莫君回到电视台就马上找播出部的同事借自行车。我们等着三毛打电话来.等到了晚上快十二点,我们觉得她不会给我们打电话了。就把车还了,三辆自行车刚还,莫君的BB机就叫了起来,是三毛打来的。
我和莫君两个人骑三辆车,莫君一人骑着两辆自行车,在大街上像是演杂技了.到了花家山宾馆,找到三毛住的房间已是深夜十二点半了。打开门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准备好了"。她看到停在院里的自行车.快乐地跳起来,那年她四十五岁了.
我们三个人骑着自行车在杭州的西湖边徜徉,夜晚的凉爽和清新的空气使我们都很快乐,这种快乐在三毛那里就生出很多的感叹,她说"生命多好呀,你们真年轻"、"西湖秋天的夜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如果我时间安排得出来,我会在西湖住一段时间"、"明年,我明年会再来"。
我们感受着她的快乐,看着她把自行骑得歪歪扭扭的,我们都很担心她会摔倒,她笑说"我好长时间不骑了.但我不会摔倒"。她双脚踮着地很自豪地说"我腿长。"
骑了半个小时她就累了,她要坐下来休息,她捂着肚子小声对我说:"我总是发烧。"我问是什么病?她迟疑了一下'还没有确诊,不是太好,也许是癌症",听到'癌症'两个字我和莫君都抽了口气。那天晚上我和莫君都心事重重地各自回了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敢多和三毛说话.她在我的想象中实在太高了,突然和她的亲近使我很拘束.那次我竟没有再接着问她更多的话题.只是在一边听着莫君和她说话.
三毛的死讯传来时我在外地演出,为了确认这件事我焦急地打电话给莫君,听到他在电话里说是真的时我难受得一时哽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三毛曾给我们写下她的地址,三毛的字是那种飘逸、秀丽的字形,很像她这个人。
我回来后和莫君喝咖啡,我们说的都是三毛。莫君说他对女人的声音特别敏感,那天三毛夸我说话声音好听,其实她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好听,那是一种少有的沁人心脾的声音。
往事不如烟,往事如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往事如刀,它在我的心里刻着一段段岁月,无疑和三毛的这次相遇是刻得很深的一道痕迹,痕迹是不会随着岁月抹去的!
后记:
三毛真是令人难忘的人.
她会说好几种语言,但她从不像有些从国外回来的人那样,总说"这个意思用中文不知如何表达"而买弄自己的外文.她特别怕麻烦别人,每次提出什么建议都会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还有很多的细节我在文章中都没有写进去.我写作能力有限.所以常常觉得我的文字对不起她,也所以这篇小文章拖了十年才写出来.今天放在这里,是为了了却自己.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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