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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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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4-10-19 16: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这本书可能很多人看过!还是把它贴出来1因为有人没看过!好东西要尽量和每一个人分享!我很喜欢这本书!是我最爱的人给我推荐的!只是看了会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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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6:51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我看这满世的光影,尽都是浮华的哀凉。
   -------------------------题记
    从地王大厦到太子山庄,开车五十分钟,坐公共汽车一个小时,走路要走半天。肖然喝了半斤五粮液后,在这条路上走完了一生。
  开加长货车的香港司机蹲在路边瑟瑟发抖,交警询问时,他指着肖然的奔驰600口吐白沫,下巴神经质地上下颤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个记者围着那辆成为废铁的豪华轿车咔嚓咔嚓地拍照,闪光灯下,肖然满身鲜血,双眼圆睁,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奇异地勾在胸前,胳膊上有一排殷红如血的牙印。
  天亮时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车被拖走,血迹洗净,肖然的尸体躺在蛇口医院的太平间里,死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晨的阳光下,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过一条条街道,一面低头看表,一面大口咬嚼刚买来的包子。
  这就是深圳,八点钟的深圳,一个毒蛇般妖艳的城市,一个色彩斑斓的、混合了汗水、泪水和欲望毒汁的城市。
  没有人知道肖然死去,这个时候,刘元还在睡觉,陈启明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煎鸡蛋,陆可儿在往脚上涂兰蔻指甲油,卫媛拉开紫色的窗帘,对着后海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随着音乐跳健美操。在千里之外的鞍山,韩灵卖完了最后一碗绿豆稀饭,一边擦汗一边美滋滋地数着那些皱皱巴巴的、沾满了煤灰和唾沫的钞票。
  死者的容颜即将被遗忘,活着的人笑逐颜开,大步向前。而无论你行善还是为恶,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将走向那个终点:鲜血涂地、尸骨无存,或为脓血,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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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6:53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那个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一)
  肖然赚的第一个五千元充满了罪恶感。他那时在雅诗轻兰公司做采购员,雅诗轻兰是一家肥皂公司,生产一些号称能减肥能丰乳还能治痔疮的神奇香皂,肖然一开始就认定这是个骗局,他们老板外号叫肉牛,体重足有三百斤,每次去夜总会玩,肉牛总要关照妈咪:"要个波霸要个波霸。"然后再咂咂两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来,供应不足就会产生需求,肉牛不止一次地向朋友诉苦,说他老婆简直就是条人干,躺下来几乎可以当溜冰场用。那是1992年,邓小平刚刚南巡完,深圳象一个迅速膨胀的大面包一样,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怀揣梦想,拿着边防证涌进这个南海边的小渔村。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神话,公共汽车上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我明天有一船货到蛇口码头,你要多少?"另一个一脸不屑,"作贸易?那不是糟蹋钱吗,我刚在宝安圈了十几亩地,作房地产才能赚大钱,兄弟!"
   和所有无根无底的打工仔一样,肖然眼看着钞票哗哗地从身边淌过,却只能凭着一点点可怜的工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雅诗轻兰是出了名的鸡贼公司,每月只给他2000元,这在当时的深圳也就是刚刚够花。肖然每月往家里寄300,给正在读大学的女朋友韩灵寄200,房租500,吃饭500,公交车300,买牙膏香皂洗发水什么的再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开始心慌,就怕老板跳墙而去,那就要挨饿了。
  那时的深圳象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到处都是脚手架,到处都是戴着安全帽、撅着屁股在路边吃青菜白饭的民工,肖然住在蛇口蓝园,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嘈杂的居民区,窗前挂着各种颜色的裤衩胸罩,耳边响着全国各地的土语方言,一到晚上,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整栋楼都好象要飘起来。肖然的左侧住着四个湖南来的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因为什么起了内哄,先是互相问候对方的母系祖先,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武斗,武斗之后,其中一个轰然撞开房门,穿着内裤绝尘而去,另一个头顶门框,鼻血淋漓,望着那个白花花的裸体大骂湖南三字经。右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身份可疑的年轻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脸涂得万紫千红,穿得破绽百出,扭腰摆臀地走过肖然门前,然后消失在深圳繁华的暮色中。
  肖然后来一度很怀念蓝园的生活,那种闷热的、喧嚣的、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生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就象一出自发上演的、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电影。你是旁观者,但你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主角。
  1992年的肖然还是个童男子。他的女朋友韩灵比他低两届,九十代初期大学里的爱情比后来要纯真得多,肖然对韩灵的违法行为也仅限于拉手、拥抱和亲嘴,毕业前夜他奋起色胆,一把将她的白色体恤衫从牛仔裤中拉出来,手野蛮地伸进去,击溃了韩灵的挣扎和推拒,顽强地向上爬行,两分钟后,那只不安份的手又试图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闭着眼哼哼的韩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樱桃小嘴大张,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两个月后,肖然向韩灵抱怨道:"我身上只有三个伤疤,其中一个就是你的功劳。"另外两个,一是肚脐,一是头上长达三公分的大疤,被一个当兵的打的,缝了七针。韩灵听完这话后,在电话里啵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活该!强奸犯。"
  深圳是一个激情的城市,同时也充满了失落感,一个人的时候,肖然经常会想起那天春夏之交的天安门广场,那个炽热的理想主义夏天总是让他感到头晕,"谁捍卫我们的尊严?谁保护我们的权利?"三年前的肖然头缠白布,表情象只情欲勃发的公兽,在土台上跳来跳去,象一个随时会剖腹自杀的日本浪人。那种"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自由在人间"的傻劲让三年后的他感到很可笑,生存的经验足以证明:自由和民主并不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时领到2000元钱,这才是生活的关键。韩灵上个月打电话来,遮遮掩掩地表示她想买一件米色的风衣,278元,"小米买了一件,穿上可好看啦。"韩灵是东北人,从小就会发嗔耍嗲扮娇娇,肖然当时感到那只话筒重若泰山,他捏着干瘪的钱包,嘴里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胆,还得硬起头皮在电话里假装温柔:"那就去买吧,灵,我马上给你寄钱。"韩灵奸计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诉了半天伙食质量和公寓科的变态大爷,直投诉到华灯齐绽放,月上柳稍头。结果肖然刚挂上电话,就被看电话的小姑娘叫住,说他的钱不够,肖然掏遍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口袋,差点把裤衩都拽出来,也没找到一块钱。在小姑娘鄙夷的眼神里,前学生会主席肖然感到耻辱象洪水一样滚滚而来,要不是旁边站着那么多人,他真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每次给韩灵打电话,他都会不顾羞耻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们老板一起吃海鲜,他亲口说要提拔我",事实上他进雅诗轻兰一年了,薪水从来就没加过一分钱,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是老板的亲侄儿,就算肖然长九个脑袋,也断然爬不到这个位置。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象走在钢丝上,生活的谎言如此脆弱,随时可能粉身碎骨,而胆颤心惊的他,却只能自己欺骗自己,说钢丝走完就是天堂。
  上周六到宝安看了几家纸品厂,这周刚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页传真,光信达印刷厂一家就发了十页,这个猪窝一样肮脏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绝无,天上仅有,悠久的历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统年间,财力雄厚得连李嘉诚都自叹命苦。这个厂的老板姓卫,一个獐头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出门时,他鬼头鬼脑地拉了拉肖然的衣角,眼中贼光闪烁,神神秘秘地在肖然面前比了个"6",虽然作采购工作的时间不长,肖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从这家厂进的货,他可以有6%的回扣。
  任何时候采购都是一件肥差,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段子,把各种职业分了三流九等,其中有一句说的就是采购员:三等人,干采购,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赚钱"的明星。工作半年以后,肖然就明白了老板为什么会选他做这份肥差,一是他刚刚毕业,还不熟悉社会上的各种机关;二是他戴了一幅眼镜,老实斯文,象个真正的读书人。这种发现让他豁然开朗,这几个月他一直在留意跟供应商打交道的各个细节,质量、价格、结算方式,推断供应商的利润空间,两个月前跟他的顶头上司去东莞买了两台压膜机,他意外地发现原来亲侄儿也靠不住,他初次去交涉就压到了12300元一台,算是公道价格,牛云峰借口机器的质量有问题,愣是把合同扣了下来。过了十几天,肖然很偶然地在财务室看见了一张付款凭证,同一家供应商,同样的机器型号,同样是一年保修,价格却变成了19800。趁没人注意,他把那张凭证悄悄地复印了一份,夹在一本封面艳俗的杂志里,所有隐藏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他看着封面女郎那半开半掩的短裙想。
  按照雅诗轻兰的规定,一份采购定单至少要提供三家以上的供应商比价,他翻了一下文件夹,用工整的魏碑体一笔一划地抄写:宝安信达:0.56元;港厦九原:0.585元;蛇口联兴:0.605元。其实肖然心里很清楚,同样规格、同样质量的包装盒,在东莞的天富厂做,只要四毛八,只不过肉牛老板两周前刚跟天富厂吵过架,吵到最后,肉牛捏着裤裆发誓:"丢你老母!以后你的货白给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厂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闻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举火烧天式,满嘴白沫地发狠:"丢你姥姥!你出十倍的价钱,老子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的商人都很重视气节,很有点战国时期轻利重义的传统,事情在几年后才有所变化,2001年肖然在圣弗兰克赌船上玩百家乐,旁边有个温州的公仆赢了七百多万,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牛逼哄哄地向周围的人大派筹码,此事一度传为笑谈,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筹码,还向公仆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能不能再给点儿?我今天手气不好。"
  如果说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赋禀异的动物,那么肖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这种天赋。填完定单后,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下,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拿去找牛立峰签字,而是把它塞进了抽屉,直到第四天,牛立峰很不耐烦地问他:"那个包装盒的定单还没做好?你怎么搞的?要是误了工期…你还想不想干了?!"肖然憋了一口气,脸刷地红了,他翻腾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薄薄的A4纸,站在牛侄儿面前象个老实孩子一样低着头,说经理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眼泪都差点滚出来。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权威,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画了押,然后用常德普通话训斥肖然:"你!立刻传给信达厂!真要误了生产,小心你的奖金!"
  那是肖然到雅诗轻兰一年来最大的一张定单,15万个包装盒,合计价款84000元,交货时间:马上;付款期限:货到后一周内;制单:肖然;审核:牛云峰;总经理审批:牛乔。
  1992年8月27日,深圳到处都是脚手架,一群衣着污秽的民工坐在马路边大口吞咽青菜白饭,在弥漫着臭豆腐味道的夜色里,在嘈杂的人群边缘,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肖然低声告诉自己的女朋友:"我又加薪啦…我给你寄了500元,够不够?……我喜欢你穿风衣的样子……灵,你知道吗?我爱你……"挂上电话后,肖然掏出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看电话的小姑娘温柔地说:"不用找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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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6:56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二)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千万别让我帮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  
   这是深圳的原则。在火车站长椅上辗转难眠的,在人才大市场拥挤的人群中汗流满面的,在公共汽车站大口啃冷面包的,在罗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厂里头晕眼花、牙龈出血、月经失调的,不管你学历高低,不管你现在坐奔驰还是开宝马,你肯定都曾经说过这两句话,或者说在嘴上,或者说在心里。  
   刘元刚到深圳时,裤衩里缝了2000元,两个上衣口袋各装了500元,在1991年来到深圳的大学生中,他绝对可以算是个富翁。这个富翁在1992年新年钟声敲响时,手脚突然抽搐了一下,抱着被子就开始号啕大哭。那夜的深圳特别黑,街上没有车,没有行人,连路灯都不正常,闪闪灭灭的,象荒山墓园里阴森幽暗的磷火。刘元的哭声混合着香港那边的鞭炮声和欢呼声,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荡,象一曲婚宴上的丧歌。  
   十年之后,刘元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说起那天的情景,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你相信吗,"他对漂亮的女记者说,"我那天只吃了一包华丰方便面,身上只剩下7块钱。"  
   在肖然看来,刘元完全是咎由自取,活该。他一直都不喜欢刘元,认为此人太功利、太张扬,也太有侵略性。在那个激情飞扬的春末夏初,所有的人都挥舞着理想走上街头,呐喊、奔走、热情如火,只有刘元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们蹿进蹿出,眉头皱得象一头大蒜。在最紧张的几天里,肖然趴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哼哼唧唧,陈启明连夜躲回廊坊老家,差点被老爹打断了腿,刘元看完了《通往奴役之路》,然后写了满满四页纸的《入党申请书》。这是肖然最看不起刘元的地方,"投机分子"、"奴才",背地里他总是这么称呼他。真正交恶是大三下学期韩灵来他们宿舍聚餐,刘元借着酒劲,至少说了二十遍"肖然这个农民",说得农民一声怒吼,一肘将邓辉的脸盆捣了个对穿,要不是陈启明死死地拉着,204室那天说不定就要搞出凶杀案。作为那场战争的关键力量,韩灵的态度十分暧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声,再拉一下刘元,刘元艰难地一笑,又迅速变回凶恶狰狞的表情,恶狠狠地瞪着肖然。在他们中间,身材矮小的陈启明满面通红,奋力地撑开双手,活像拳击场上的被误打的裁判。有件事韩灵一直没告诉肖然:90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她在图书馆上完晚自习出来,刘元象尊门神一样堵在门口,非要拉她去喝咖啡,"你知道肖然背后怎么说你吗?"他说,"跟我来,我全告诉你。"  
   这是肖然最大的一块心病。和刘元喝完咖啡后,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韩灵的态度一直是冷冰冰的,怎么叫都不肯下楼,还托小米把肖然的饭盒、水杯全都送了回来。羞愤难当的肖然那天差点挥刀自宫,"我到底…到底做错什么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小米。小米望了一眼正假装低头看书的刘元,柔声安慰他:"不用害怕,韩灵现在可想你了,肯定不会移情别恋。"肖然立刻高兴起来,连声问:"真的?"小米转过身来,正要点头,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在书架背后,刘元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看着她。  
   韩灵和刘元都是鞍山人,韩灵入学时,刘元扛着她的大包小包,从火车站一直走到学校,连牛仔裤都累得大汗淋漓,那时候还没有飘柔、海飞丝什么的,刘元斥近百元巨资帮她买了青苹果洗发香波、中华牙膏、北京针织一厂的毛巾,还有一套小兔子图案的睡衣,就差没买卫生巾和内裤了。韩灵感激得无以言表,立马就表示要认刘元当干哥哥,还非要请他去门口的川菜馆吃饭,"哥你能喝酒不?晚上咱俩喝两杯。"  
   从那以后刘元再也没喝醉过,1996年邓辉到深圳旅行结婚,肖然在五洲大酒店花了三万多元,从上午11点一直喝到晚上9点,喝到最后,陈启明抱着桌子腿叫妈,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说要游到香港,邓辉也酒后现形,不顾身旁铁青色的新娘,抱着餐厅服务员就要喝交杯酒。闹得不可开交时,餐厅经理叫过来四五个保安,要把他们一一送回房间,这时刘元突然象只豹子一样蹿了起来,三步两步冲过去,一屁股坐在肖然头上,凶狠地又踢又咬,所有人都看傻了,四五条大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分开,刘元满嘴是血,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咒骂:"肖然,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喝醉了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醒来头疼。开车可能会被拘留。会说错话、认错人、办错事。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一声不吭。刘元对肖然说,王八蛋,我要是不喝醉,哪他妈会有你?!  
   1989年10月16日,刘元经不住小师妹软硬兼施的劝酒功,硬着头皮喝下去五口杯二锅头,第五杯刚一下肚,他就一头扎进一盆酸菜鱼里,吐得虎啸龙吟,日月无光。旁边有几个北京地痞尖着嗓子大笑:"傻逼,嘿,给娘们儿灌倒喽!"  
   那个夜里刘元的表现堪称经典。很多年后人们还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醉汉,他在校门口躺成一个湿淋淋的"大"字,谁从他身边走过他就问候谁的母亲,连人称"考场鬼见愁"的系主任都不放过。肖然他们闻讯赶来时,刘元正大声背诵那首著名的《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旁边的韩灵一身酒气,粉脸通红,双眼含满泪水。  
   六年之后,韩灵一身华丽地坐在飞机上,看着渐渐远去的深圳失声痛哭;肖然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标志,在机场高速公路上凶猛地狂奔,脸上表情狰狞;刘元双手哆哆嗦嗦地捏着一张照片,象饿了一样死死地盯着。照片上,衣着朴素的韩灵站在花圃中间,鬓边的月季花如媚如火,正隔着六年的光阴向他深情地微笑,照片背后还有几行微微发黄的钢笔字: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
  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
  你要把孤独留给我 留给自己  
   那个夜晚对肖然、韩灵和刘元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但在1989年10月16日那间肮脏幽暗的宿舍里,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夜晚会埋藏着重重的杀机,那时刘元正人事不省地打着呼噜,肖然的西装上沾满了刘元呕吐出来的盛宴,臭气熏天,韩灵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冲糖水、敷热毛巾,还小心翼翼地帮刘元脱了衣服鞋袜,一脸慈祥地给他盖上被子。那夜的月色很好,墙外的玉兰树在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刘元后,胸中异常气闷,正想抱怨两句,转过头就遇上了韩灵的目光,这时月亮划过树稍,蔚蓝色的月光透窗而来,照得韩灵满身清光,在一片静谧之中,肖然听见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两下。  
   《北京人在纽约》流行之后,刘元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如果你爱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会发财;
   如果你不爱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会背叛。
   刘元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早成为男人的。荔枝公园落成后,立刻成为低档妓女的交易市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总是特别热闹,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白领们合唱《党啊亲爱的妈妈》,不高尚的民工们坐在旁边打扑克赌钱,赢二三十块钱就可以出去吃个鸡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树下,总会站着一些年龄不详、面孔模糊的香喷喷的女郎,有含蓄的,象寂寞的闺中少女:"靓仔,聊聊天吧?"有粗鲁的,性感得犀利无比,"大哥,操逼不?100块就行。"刘元1993年遇见的一个象是卖旧货的奸商:"打飞机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你的旧电视给我吧。"  
   他那时刚刚跳槽到第四家公司。在此之前的经历,简直可以说是一段血泪史。刘元的第一份工作足足找了二个月,二个月里他每天都到人才大市场上班,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各个招聘摊位前挤来挤去,满脸谀笑地递上简历,一脸羞红地缩回双手。招聘人员不管职位高低,一律硬梆梆地板着脸,翻着白眼看人,象便秘的阎王,"有工作经验吗?…没有?下一个!"有一次一家贸易公司招聘业务员,刘元奋力地挤进人墙,招聘的肥佬扫了一眼他的简历,没等他开口,就寒着脸把简历摔到他的身上。那是刘元最愤怒的一次,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满脸涨红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恨不能一头撞在柱子上。  
   那时上沙村还是一条黄土路,一下雨就满身泥点,看谁都象被我军俘虏的越南特务,刘元在他老乡的床上挤了十六天,最后实在受不了冷言冷语和摔碟子打碗的逐客暗示,怀着一腔怨恨,扛着两个大编织袋搬到蔡屋围的廉价旅馆,跟一帮脚臭得蟑螂都捂鼻子的河南人睡在一屋,有一天一个叫赵康东的南阳农民坐在他上铺剪脚趾甲,刘元在人才大市场碰了一天钉子,心中烦燥无比,闷闷不乐地泡了一碗华丰三鲜伊面,刚吃了两口,一片硕大无比的、黑乎乎的硬壳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进碗里,刘元当时就炸了,一跃而起,劈头盖脸地把那碗面扣到了赵某人头上,一边带着哭腔嘶声喊道:"太欺负人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刘元经常会想起自己的宣言,1991年初夏的一天,花圃里的月季开得明媚如火,刘元白衣白裤,一身洁净,忧忧郁郁地对韩灵说:"如果他对你不好,你来找我吧。"韩灵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大约有一分钟,刘元猛地甩了一下头,喘着粗气说:"韩灵,你听着,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总有那么一天!"  
   1993年九月份,荔枝公园里灯光闪烁,空中飘荡着断断续续的歌声,一群人随着音乐轻盈而舞,一群人满脸带笑,整齐地扭着屁股,在东北角一个花木葱笼的小山包上,刘元双膝跪地,正奋力地向前耸动,他身下半坐半躺着一个满脸皱纹的东北女人,正没心没肺的呻吟着,高潮来临时,刘元浑身剧烈地颤抖,膝盖深深地陷进潮湿的泥地里。这时微风轻拂,树摇花动,月光静静地照着沉睡的人间,正在被猛烈摇晃着的女人听见身上的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嗓子:  
   "韩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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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6:57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三)  一件范思哲衬衫,8000元,一支15毫升的SKⅡ眼霜,620元,不要瞪眼睛,这是穷人用的。
  一套阿曼尼女装,27万港币;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说起来不贵,8万元,不过,是美金;一块卡地亚名表,算了,不说了,你就是不吃不喝,几辈子也买不起。
  蓝鲸夜总会有个坐台小姐绰号林青霞,身高1米72,生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双峰如锅,江湖传闻,看过她的身体的人都已经狂喷鼻血而死。有一天晚上她接待了一个香港客人,第二天就买了两套房子,好一点的自己住,差一点的租了出去,房客中有一个经理,有一个总经理。
  有个人跟老婆离婚,分家产时吵得嘴上生痔疮,其人大怒,摧心一掌,打得老婆跌落尘埃。其老婆虎啸一声,正待疯狂反击,听见老公咬着牙说:"丢!我再给你加一点!行了吧?!"这一巴掌值二千万。
  奔驰600差不多可以算是最豪华的车了吧,有个潮州人有十几辆,他只喜欢这款车。有一次他在深南大道上兜风,不小心跟另外一辆美洲虎轻微碰撞了一下,交警赶过来盘问不休,潮州人听得不耐烦,击节长啸:"这车我不要了!"不是说大话,一年之后那辆车还呆在停车场里,轮胎上长蘑菇,真皮座椅里住了一窝耗子。
  不用叹气,这不算奢侈。在深圳,还有更奢侈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爱情。  
  韩灵到深圳的时候,正是肖然开始发迹的日子,所以他一直说韩灵有旺夫运。那时肖然已经离开了蓝园公寓,在粤海工业村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1993年肖然的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腰里还颇有点余粮。那时的深圳股市热得象火山爆发,连看厕所的都会画K线图。有人打过这么一个比方:拿机关枪在深圳街头扫一梭子,十个死的有八个都是股民,剩下那两个还是股评家。肖然的顶头上司牛侄儿是他们公司最先入市的,买进卖出几回合就赚了两万多。肖然一直都记得牛侄儿当时的情状:象只痔疮发作的猴子一样坐立不安,每过几十分钟就要打个电话问一下股票价格,连上厕所都不忘计算深发展的市盈率和净资产。肖然吃了几笔回扣后,资产已经达五位数之巨,看牛侄儿炒股炒得欲仙欲死,不禁贼心骚痒,从银行里取出1万元钱,在27.8元的价位上买了350股深发展,不到两个月就猛蹿到39块2,生性保守的肖然不敢再捂,果断地了出货,一转手就赚了四千多。没过几天,韩灵毕业来到深圳,为了赢得佳人芳心,肖然不顾家底地带她去了深港海鲜城,那天的肖然分外风骚,身披一件青灰色的大氅,脖子上吊着一条雪白的长围巾,油头锃亮,白眼??人,周润发见了都要出一头汗。服务员过来点菜时,肖然右手前伸,戟指笑谈:"白灼虾、鲍鱼、圆贝,"韩灵看了一眼菜价,惊恐万状地吐了一下舌头,右手狠狠地捏了他一下,她不捏还好,这一捏越发激起了肖然的万丈雄心,他看了一眼满脸涨红的韩灵,猛地挺直腰杆,气冲斗牛地对服务员说:"龙虾有吗?来条龙虾!"  
  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还是龙虾的力量,那天晚上,肖然对韩灵实施的侵略行为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初经人道的肖然在前半场一直不得要领,一接近球门就抬不起脚来,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折腾了半夜,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韩灵坐了一天火车,实在是困得支持不住了,打着哈欠摸了摸他的作案工具,说要不然算了吧,先睡觉,等明天再说。肖然正满腔悲愤,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哑着嗓子骂了一句,说我操他妈,我还不信了呢!说罢悍然前冲,韩灵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皱着眉头大叫一声,两手紧紧地箍住肖然,指甲在他背上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一夜他们两个一直没睡,在粤海工业村附近那栋灰色的楼房里,两个年轻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久久地对视。
  我爱你。
  我也是。
  说出来。我要你说出来。
  肖然……我爱你。
  窗帘遮住了月光,屋子里漆黑而寂静,黑夜深处有一些细细小小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如此动人。黑暗中,两个年轻的裸体紧紧搂抱在一起,男的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人,也是我唯一的、永远的新娘。"女的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把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口,肩头耸动,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年肖然23岁,韩灵21岁,他们的全部资产加起来不到两万元。他们永远的洞房,粤海工业村旁边那栋破败简陋的屋子,在2002年初被拆成一片瓦砾,那时韩灵已经下岗,在街道居委会的支持下,她开始自谋生路,找隔壁的老鳏夫宋世杰帮忙做了一辆白色的小推车,每天在大街上卖稀饭和高丽咸菜。有时一天也卖不出去多少,老宋就会拿着大盆来把剩下的全包了,然后憨厚地笑笑,说我最喜欢吃你做的咸菜啦。就在肖然死的前几天,韩灵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终于躺到了老宋的床上,大概是因为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的缘故,老宋刚一碰到她就一泻如注,扑通一声趴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韩灵拿卫生纸简单擦了擦身体,然后轻轻搂住老宋皱皮松松的脖子,说老宋啊,你可真是个好人。这时月亮滑过中天,楼群间光影重重,眼角布满皱纹的韩灵突然心里一动,就象茫茫黑夜里的火花一闪,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老宋的胸口,然后在心里轻轻地问:肖然,你在深圳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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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6:57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四)
  陈启明是典型的傻人有傻福,毕业后分回老家的粮食局,干了一年多,实在忍受不了行政机关水裆尿裤、拌手拌脚的办事风格,再加上领导一直看他不顺眼,说某人参加过暴乱运动,政治上有问题。说得某人恨炸胸膛,一怒之下写了长达万言的辞职报告,从政治体制改革抨击起,一直抨击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公粮制度,最后还居心叵测地提到了他们科长每天占着茅坑长达半小时的事。在报告的结尾,陈启明庄严地发表声明:"我觉得辞职首先是个良心问题,其次还是个智商问题,粮食局这个破地方,只有白痴才能呆得下去。"他们科长本来还打算假惺惺地挽留他一下,一看到这句话,差点气爆了前列腺,颤抖着四肢签了"同意"二字,这样陈启明就成了粮食局最早放弃国家粮食的家伙,一个不容于所有领导的叛逆者。  
  他在1993年五月三十号登上了去广州的火车,那年他22岁,30个多小时的旅程,他一直沉迷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在22岁的陈启明眼里,越来越近的深圳象一个玫瑰色的天堂,鲜花抱在怀里,美酒洒满天空,梦想触手可及,在这种不可自拔的情绪中,世界缤纷可爱,连弥漫着汗臭和尿骚味的车厢也象是镀了一层金边,闪闪发亮。他甚至还想到某一天衣锦还乡,跟科长见面的情景:油头锃亮的陈启明缓缓摇下高档轿车的窗玻璃,优雅地挥了挥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亲切地对科长说:"科长,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自行车还是很新啊。"那辆自行车是他们科长花900元买的,对之视若己出,每天都要在食堂的水笼头下擦洗一遍,亮得象许大马棒的盒子炮。  
  火车在儿童节的中午到达广州。陈启明提着一个灰色的帆布包,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来到万头攒动的车站广场,面前的景象让美梦初醒的陈启明销魂荡魄、欲仙欲死:在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噪音的包裹下,黑压压的人群拥挤着、叫嚷着、冲撞着,象一个巨大的、湍急的漩涡,没有什么不能吞没,没有什么不能毁灭。陈启明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看到的几个场景:几个一脸愁苦的山里汉子正围着几只破破烂烂的编织袋抽烟,灰扑扑的脸上汗水直流;几个满脸灰泥的小男孩一路蹒跚而来,向每个人伸出双手;有一个扑通一声跪在一个胖子脚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口齿不清地哀求:"给我一块钱,给我一块钱吧。"在他们身旁,一个小偷正拿着镊子从一个白胡子老头的口袋里掏钱,四周的人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我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1993年最后一天,陈启明满脸通红地对肖然说,"我没什么本事,也不想吃苦,唯一的选择就是嫁给黄芸芸。"  
  那天他们辩论了很久,正方辩手陈启明坚持物质利益至上,认为村长家的女儿,黄芸芸,有钱且有房子,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东,一年的分红相当于陈启明当时工资的60几倍,"她至少可以让我少奋斗20年,从此不再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你说,"陈启明咬着牙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嫁给她?"
  反方第一辩手韩灵认为陈启明嫁给黄芸芸恐怕会牺牲掉一生的幸福,"你和她会有共同语言吗?"她问,"黄芸芸初中都没毕业,你和她说什么呢?"站在可持续性发展的角度,她认为陈启明入赘黄村长家的行为无异于滥砍盗伐、杀鸡取蛋,用鞍山话讲,叫"顾头不顾腚","黄家会一直有钱吗?万一有一天他们家穷了,你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她又对陈启明创效益的能力表示怀疑:"就算他们家真有钱,你又能控制多少呢?别忘了,你始终是个外人。"
  反方第二辩手肖然认为这桩买卖的成本太高,原因是黄芸芸的皮相实在是太对不起观众,又黑又胖,皮肤粗糙得可以磨刀,一张典型的热带脸,两只外翻的鼻孔,满口茶色的牙齿,一笑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肖然一想起她的形象就不停地皱眉头,好象黄芸芸就坐在他脑袋上,"就算这些你都能接受―――对,关上灯都差不多,眼睛一闭张曼玉,被子一蒙钟楚红嘛,但是,你听说过张曼玉有那么厉害的狐臭么?"他夸张地比了个呕吐的姿势,"就算你没有意见,你的鼻子也没有意见吗―――你到底有没有鼻子?"
  陈启明当然有鼻子,而且快气歪了。听肖然放完厥词后,一直隐忍不发的陈启明拍案而起,脸上青筋跳,嘴里白沫飞,结结巴巴地怒斥肖然:"你爱韩灵的脸蛋和身材,我爱黄芸芸的钱和她当村长的爸爸,你你你……你凭什么以为你比我牛逼?!"  
  陈启明是在喝早茶的时候认识黄村长仁发的。那是下沙一间叫"福星"的茶餐厅,每天早上都坐得满满的,十年前还在田里汗出如浆的深圳农民,到此时已经洗净手脸,成了这个城市纯粹的食利阶级,不劳而获的贵族。他们最经典的生活方式是这样的:每天睡到屁股生烟才醒,然后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踱进茶市,要一壶茶,几碟点心,慢慢悠悠地一泡就是大半天,喝完茶后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收房租,钱到手后就去打麻将,一打就打到深夜,然后睡觉,睡醒后再去喝茶、收房租、打麻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不知道稼穑之苦,很多人连农作物都不认识了。  
  陈启明走进福星时已经没有空桌了,服务员把他带到一张大桌子旁边,跟七八个东歪西倒、面色阴沉的老头子坐在一起,其中有两个正在激烈地辩论,嘴里烟雾腾腾,你"丢"过来我"丢"过去,丢得陈启明十分懊恼,正想换张桌清清静静地吃点东西,还没起身就被一个面皮黑黄的汉子一把抓住,然后听见一句十分提神的国语:"小火鸡(伙子)呀,你来评评理啦,你说老公强奸老婆系不系犯罪呀?"  
  此人正是黄仁发。丑姑娘黄芸芸的爸爸,陈启明的未来岳父,两家上市公司的股东,一家集体所有制企业的董事,十年前他叫黄队长,十年后人人称他黄总。陈启明当时没有意识到此人在他未来生命中的重要性,他噘着嘴挣开黄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当然不能算,跟老公上床,是老婆的义务!"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打谁的旗子跟谁走,这是个关键问题。陈启明说,如果有人请你当裁判,你一定要站对立场,因为参赛选手中说不定就有你的丈人。黄总仁发听陈启明发表完结案陈词后,高兴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不可一世地向他的论敌扬了扬胡须参差的下巴,象唱歌一样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歌词大意是:大学生都站在我这边,你怎么说?然后转过头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说今天你想吃乜就吃乜,你的单我包啦。  
  那是1993年7月份,相书上说陈启明那个月福星照头,天德顾身,主有贵人相助;同时咸池冲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有情事困扰;在健康上,因绞煞星临太岁位,可能会得咽喉疾病。陈启明对肖然和韩灵说,算了,你们也别劝了,再劝下去就伤感情了,"这可是我的命啊。"
    一年后,还是在福星茶餐厅,陈启明请肖然、韩灵和刘元吃了一顿饭。那天餐厅里人还是很多,闹哄哄的,一派人间烟火气。陈启明点了五个菜,叫了十几瓶珠江啤酒,酒菜端上来后,他淡淡地说哥几个尽情喝吧,今天就算是我的婚宴了。过了一会儿,黄芸芸过来敬酒,陈启明搂着她的肩膀,似笑不笑地发表了一通演讲,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出卖人格,但想通了,你们又何尝不是?"你,"他指着肖然,"吃回扣出卖良心,你,"他转向刘元,"为工作出卖尊严",他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说我现在算是想通了,在这个城市,在这个时代,谁把自己卖得最彻底,谁就会出人头地,"否则,你就没有任何希望!"  
  那天几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酒喝得很凶。夜幕降临时,福星茶餐厅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一群刚下班的小姑娘穿着灰色的工作服,叽叽喳喳地从门口走过,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子背着一只大竹筐,探头探脑地往餐厅里看了一眼,恶狠狠地地咽了一口口水。在烟雾缭绕的餐厅角落里,陈启明象个包子一样瘫在椅子上,肖然靠在韩灵肩膀上哏喽哏喽地打着醉嗝,刘元点上一根红双喜,悄悄地从桌子下伸过手去,在韩灵膝盖上轻轻地摸了一下,韩灵象触电似的一下子把腿缩了回去,听见刘元小声地说:"你明天有空不?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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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4-10-19 17:00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QUOTE Create By 我就爱了,咋的 At 2004-10-19
这本书可能很多人看过!还是把它贴出来1因为有人没看过!好东西要尽量和每一个人分享!我很喜欢这本书!是我最爱的人给我推荐的!只是看了会很难受!

爱就爱了,转完之后可不要忘了加评论哦。 [M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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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03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五)
  韩灵到深圳的十八个月内打了两次胎。初夜之后,两个人象饿汉见了馒头一样,一吃起来就没个节制,那张可怜的木床在高压和剧烈撞击之下,终于轰然倒塌,响声震天,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人。韩灵在开始的时候还比较清醒,知道前七后八是安全期,可以随便灌溉,一过了安全期就要肖然戴安全帽,那时候杜蕾丝什么的还没进入中国,药店里能买到的都是国内橡胶厂生产的劣质产品,象锅巴一样又薄又脆,经常是还没进入施工现场,安全帽就已经破得千疮百孔,这样三折腾两折腾,终于折腾出事了。  
  韩灵那时在中洋外贸公司上班,每天打打文件收收传真,很清闲,他们老板是一个香港人,大名唤作钟德富,没什么文化,笃信济公活佛,有一天扶觇求神,问东南西北何处可以发财,济公哼唧了半天,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符,钟德富趴在地上研究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济老大的指示,于是变卖了家产,北上大陆骗钱,那还是1989年的事,"投机倒把"在当时还属于刑法的打击范围,钟老板自恃济公附体,胆子比脑袋都大,置人民专政的权威于不顾,悍然走私了几笔电子器材和办公设备,一下子就发了起来。  
  韩灵到这家公司时,钟德富57岁,正处于男人最后的青春期,阅人无数的钟德富在人才大市场第一眼看到韩灵,就被她清纯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和那种羞涩的神态感动得浑身乱颤,问了不到三句话就立马决定录用,试用期薪水1800元,那可是1993年啊,1800元即使在深圳也要算是高薪了。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钟德富装得象尊坐怀不乱的真神,韩灵每次拿文件进去,他都用鼻孔轻轻地嗯一声,绝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连头都不舍得抬。有一天因为等两张香港来的报关单,韩灵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多钟,回家的时候老钟说小韩不要坐巴士了,我开车送你。那天肖然在公司里无缘无故地被牛侄儿教训了一通,心里烈焰蒸腾,回家后左等韩灵不回来,右等韩灵还不回来,情绪越发高涨。等到快十一点,实在饿得撑不住了,就到楼下的士多店里买了两个面包、一瓶汽水,坐在凳子上一边吃一边恶狠狠地啃着自己的牙床,盘算着怎样向韩灵讨还公道。快十二点时,一辆挂着粤港两地牌照的黑色公爵王轿车缓缓开过来,韩灵满脸媚笑地走下车,裙裾飞舞,月光满身,象个能诱人跳海的妖精。肖然本来就恼恨得荡气回肠,此时更是急怒欲狂,就象全世界的醋坛子全都打翻在全世界的草地上,韩灵没注意到阴影里坐着的某人,兀自一脸媚笑地向公爵王道别,还伸进手去让老钟轻轻地捏了一下,然后哼着反革命小曲儿往回走,刚到楼口就看见了肖某人生铁一般的脸色。  
  他是谁?肖然的声带象是在冰箱里冻过。
  我们老板,韩灵报歉地笑笑,今天加班,没有公交车了,所以搭老板的顺风车回来。
  "你们老板?你们老板??"肖然祭起一双雪白的眼球,"跟老板用得着那么亲热?是情人吧?"  
  神经病!韩灵诊断完肖然的病情,气鼓鼓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大喝:"韩灵!你给我站住!"韩灵蓦地回头,看见肖然象头发情的狮子一样,毛发倒竖、浑身筋抖,看那意思,给根火柴他就能把方圆几里夷为平地。士多店老板见事不好,赶紧过来打圆场,说你们小两口平时那么恩爱,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赶紧消消气回家去吧。他不劝还好,这一劝越发引爆了肖然心中的军火库,他一窜丈高,跳脚怒喝:"看看你那一脸贱相!还老板,老他妈的狗屁板!加班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啊,?H?!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他一急之下连政治课的术语都背出来了,说得自己都有点好笑,抬头看见韩灵光洁如玉的俏脸,心肠立刻又硬了起来:"今天的事情你要是不说个明白,咱俩……咱俩……咱俩就散!"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吵到后来,所有的变天帐都翻了出来,韩灵跟刘元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毕业前跟他们班男生搂搂报报的合影,都成了她淫荡的佐证,甚至连韩爷爷开工厂当资本家都成了她品质败坏的历史根源。说得韩灵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头撞着被子差点哭断了气,肖然越数落越伤心,回首他在深圳的苦命生涯,如何被肉牛一族压榨剥削,如何勒腰扎脖,每月给韩灵寄100元钱,如今全变成秦香莲的臭豆腐,也不禁泪流满面,伤感得鼻涕横流、吭哧有声。 
  根据韩灵的估算,出事就在那夜。情侣之间的批判大会往往会变成肉帛相见的床上保健运动,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套路。不同的是韩灵在紧急关头还不忘提醒肖然:"要戴那个。"肖然饿了一晚上,饥火和那什么火都在熊熊燃烧,早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听他低吼了一声:"偏不戴!"就奋然杀进了敌军阵地。  
  那时钟德富正坐在英皇夜总会的豪华包间里翻白眼,他已经把所有的坐台小姐都检阅了一遍,却没有一个满意的;那时刘元正在看松下幸之助的发迹史,手边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番茄炒蛋饭;那时陈启明正在梦里数钱,数完一沓就放在身上,最后被钱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当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肖然訇然一声仆倒在韩灵身上,鼻孔喷气,神经微颤,脸上还有一滴未干涸的眼泪,正慢慢滑落,在寂静无声的深圳之夜,在经济腾飞的1994,在韩灵年轻美丽、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  
  两个月后,当那个五十多岁、号称当过中国女排队医的湖北女人一脸严肃地吩咐脱裤子时,韩灵的脸象被火烫过一样红,她紧紧抓住肖然的胳膊,可怜巴巴地问老队医:"能不能让他在这儿陪我?我害怕。"老队医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事不能让男人看见,否则他一辈子都会看不起你。韩灵又失望又紧张又害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转头扎进肖然怀里,小拳头象擂鼓一样捶在他胸膛上,说"都怨你都怨你",哭得肝肠寸断、四肢冰凉,哭得肖然心如刀绞,不顾老队医急猴猴的脸色,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闻见她发丛中淡淡的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手术刚开始时并不怎么疼,韩灵只感觉到那些冰凉的钳子改锥铁锹什么的,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接着是老队医赤裸的手指,滑滑的湿湿的,象条不怀好意的蛇,被固定在脚手架上的韩美女此刻突然尿意大起,心里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鼻子咬掉,正埋怨着罪大恶极、丧尽天良的肇事者,那种锋利的、撕裂的、不可抑止的疼痛就来了,门外的肖然正准备拿头撞墙,突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跟着是老队医焦燥地训斥声:"不要乱动!越动越疼!就快完了!"听得他全身血涌,一拳打在墙上,四邻震动,皮破血流时他对自己说:肖然啊,你要记住今天!  
  手术后,韩灵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那七天里,肖然体贴得难描难画,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热牛奶、煎鸡蛋,饭做熟了再拿热毛巾给她擦手擦脸,然后一勺勺地把饭喂到韩灵嘴边。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听见下班铃他就没命地往外跑,在路上喘着粗气买炸鸡买卤肉买稀粥,然后飞奔上楼,一边擦汗一边给韩灵喂食,耐心得象只亲爱的麻雀妈妈。小麻雀吃饱喝足擦净嘴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左右开弓,吃两口残羹冷炙,亲一下韩灵就夺门而去,象只骡子一样狂奔在热气熏天的深圳马路上。有时候韩灵会站在窗前眺望他的背影,那个被汗水洇湿的脊梁竟会让她发出这样的感慨:唉,原来打胎如此幸福。  
  幸福中的韩灵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流产对她意味着什么。在老队医野蛮作业之后,韩灵一直觉得肚子撕撕拉拉地疼,手术前象盼救星一样盼望的月经倒是来了,却一来就不肯走,一连多少天都淅淅沥沥的,还经常流出一团团紫黑色的粘稠血块。七天病假休完,脸色初见红润,按肖然的意思,她最好再续请几天,"先养好身体,然后再派你出去赚大钱。"韩灵那天心情不错,笑嘻嘻地说我都残花败柳了,赚什么大钱?就安心跟你吃苦吧。然后就吊在肖然胳膊上登上大巴,开始还没什么事,在汽车上颠簸了四十多分钟,到上海宾馆下车时,韩灵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头晕恶心,脸色煞白,脚重得象有八百个淹死鬼在后面拖,好容易坚持着走到中洋公司,刚拿起卡,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两脚软得象煮趴了的面条,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栽到地上,头撞得门框嗡嗡作响。  
  韩灵七天没来上班,钟德富老是感觉象少了点什么。那天他送韩灵回家,本想乘机侵略一下,摸摸捏捏什么的,但看见韩灵一脸的宝相庄严,就没敢造次,学着慈祥长者的口气问了问她的家庭情况,听说她父亲很早就去世时,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左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离过一次婚,有大婆1名、二奶2名、情人无数的欢场老手钟德富早就过了乱说乱动的年龄,按他的理论,女人就象一锅汤,慢慢煲出来的才有味道,所以他不心急。而且优势是明显的: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魅力,他坚信韩灵逃不出他的魔爪。大不了给她个一两万,钟德富咂着舌头想,干一夜等于干一年,这条女不会那么不识做。  
  这条女被扶上车时已经苏醒,浑身酥软,四肢冰凉,象堆泥一样窝在后座上。老帅哥钟德富轻佻地搓弄着方向盘,一面从内视镜里偷窥韩灵的动静,心里贼念四起,想象着把她抱到床上,象飚这辆公爵王一样飚她的动人场面。正想得欲火如潮、张弓待发之时,韩灵忽然娇喘一声,说钟总我不去医院,你送我回家好不好?老帅哥会错了意,以为肥猪拱门,高兴得连油门和车窗都搞不清了,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也不管什么单行道,掉转头就往回开,一路逆行直奔蛇口。   
  肖然坐在办公桌前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牛侄儿最近象是发现了什么,脸一直阴得象个茄子。前些天跟信达厂签了一份九万多的合同,定好了这周二交货,肖然还算计着用这笔回扣在白石洲租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他们现在住的那套实在太破了,而且蚊蝇纷飞,蟑螂横行,厨房里常有耗子不请自来大肆咬嚼。有一天晚上韩灵上厕所,刚刚蹲下就感觉屁股上有异物爬动,回手一捞,赫然拿获了一只丰满健壮的蟑螂大王,吓得她四脚韩天,厉声长啸,墙皮纷纷脱落。
  今天一上班就被领导召见,肖然硬着头发走进去,还没来得及请安,就听见牛侄儿中气十足的念白:"你!马上通知信达厂,那批货不要了。"肖然心里怦地一下,知道事情不对,接了令就往外走,脚还没迈出门口,又被牛侄儿一声震住:"你听着,今后不许在信达厂订货!所有包材的报价都直接给我!"肖然登时觉得尾椎冰凉,抬头看见牛侄儿正瞪着一双锥子般的巨眼,眼中刀枪如林,不由得鼻尖冒汗,四肢颤抖。
  那时候肖然还很嫩,学生气十足,跟生人打交道还会脸红,老江湖牛云峰分析了几个月来的采购报表,觉得肖采购的价格有点问题,但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孙子说兵不厌诈,所以他也要来诈一下,没想到果然诈得肖然露出马蹄,心中暗自敬佩自己有识人之明。肖然败了一个回合,坐到座位上脸生红云,心想这份工作看来是做不长了,得早打主意才行。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前途黯淡,再想起面色苍白、血流不止的韩灵,心中伤感顿生,鼻子一酸,差点把眼泪都挤出来。情绪平定之后,他往中洋公司挂了个电话,一方面表示关怀,另一方面,听听韩灵的声音对他也是个安慰。
  电话没人接,肖然不死心,又拨了一次,听见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说您好中洋公司,找哪位?肖然说我找韩灵,那面静了一下,然后说韩灵昏过去了,已经被我们老板送到医院去了。肖然腾地跳起来,激动舌头翻转,"哪家医院?快快快快告诉我,我我我是她男朋友!"  
  钟德富上楼时就开始不老实,一手楼着韩灵的腰,一手来回地摸她衬衫里的乳罩带,心里痒痒得象生了蛆。韩灵爬了两步楼梯,累得娇喘阵阵、香汗淋漓,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也顾不上理会老钟的轻薄。好容易爬到五楼,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砰的靠到墙上,一张脸白得吓人,有气无力地对老钟说:"钟总……麻烦你……我包里那把黄色的……钥匙……"
  房里一派混乱景象。被子没叠,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枕套有两个礼拜没洗了,油汪汪的,桌子上搁着一碗没喝完的汤,两架苍蝇正围着碗沿起起落落。老钟扶着她往里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团卫生纸,粘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内容,心里一阵腻歪,鼻孔哼了一声,说小韩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啊,然后不胜幽怨地叹了一口气,推搡着把韩灵放到床上,自己似蹲似站、犹犹豫豫地把屁股放到椅子上。
  韩灵胸口象压了一块大石头,眼前金星飞舞,额头虚汗直冒,在床上吐纳了半天,烦恶稍减,于是强挺着腰坐起来,向老钟表达谢意,说钟总今天真是麻烦你,我现在好受一点了,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想了一想,觉得语气有点生硬,又补充了一句:"我住的地方太乱了,真是委曲您。"然后艰难地挤出一个惭愧的笑容,笑得老钟欲哭无泪。
  看着韩灵魂不附体的样子,钟德富明白,今天即使想做什么也做不成,霸王硬上弓不是他的风格,作为一个有家有业有地位的财主,他也不喜欢乘人之危,这事总要你情我愿才有趣。老帅哥钟德富在这一点上很健康,他自己宣称有"三不上":一不上醉鸡,因为人喝醉了难免会反应迟钝,无法领会他武功中的精妙之处;二不上病鸡,病人身有晦气,招惹了不仅大耗真元,而且有可能破财伤身;三不上瘟鸡,主要是怕传染。当然,今日不上不等于永远不上,健康的、清醒的、笑靥如花的韩灵还是符合他的性审美观,惯于作长期投资的老钟在心里盘算了最多一秒钟,立刻有了主意,他从LV真皮钱包里抽出两张千元港币,笑咪咪地放到桌上,一张胖脸象耶酥一样慈祥,对韩灵说:"你好好休息吧,这里是一点小意思,你去买点东西补一补。"  
  1994年深圳出租车起价12元,每公里2块4,这在全国恐怕也是最贵的。从蛇口到罗湖医院,计费器一直在不停地跳,肖然满头大汗,一面抱怨司机不开空调,一面不住声地催促:"快,快,再快,再快!"湖南籍的士佬被催得手忙脚乱、腿肚子抽筋,忍不住回头大声反驳:"桑塔纳哎,140公里啦,再快,你还要不要命了?"
  肖然没有回应,红树林招摇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只海鸟翩翩飞过,象一对难舍难分的恩爱情侣,羽翼如纱,鸣声中情意无限,肖然心头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情,他哆嗦着,一把将烟头摁灭在自己的掌心,心里恶狠狠地想:韩灵,你死,我陪你!
  八年之后的一个深夜,陈启明和刘元在这里烧了几百亿冥币,那时深圳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大街上鬼影绰绰,空气中飘荡着梦呓般的歌声。滨海大道上灯光幽暗,喇叭呜咽,行人象鬼魂一样轻轻飘过。刘元头发蓬乱、脸孔乌青,呆呆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灰,抑止不住地哭起来,哭声在风里若断若续,久久不散,象垂死的野兽的哀鸣。过了很久,他擤了一下鼻子,对陈启明说:"你告诉韩灵吧,就说,肖然,……死了。"陈启明刚要答话,突然风声大作,树叶纷飞,几只沉睡的鸟儿嘎嘎鸣叫着振翅而起,陈启明不知想起了什么,手脚一齐颤动,脑后一撮头发蓦地竖起,在初秋的风里瑟瑟得抖个不停。   
  韩灵知道此钱有毒,万万不可收下,钟老板送自己回来,贵脚踏了贱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人破费。而且老钟的口头禅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盒饭",中洋公司每天中午给员工提供一个免费的盒饭,开早会时老钟经常拿这话来教诲员工。盒饭白吃不得,2000大洋当然就更白拿不得。韩灵长吁一口气,抄起两张红色大钞,口称使不得,一面张牙舞爪地就往他口袋里塞。老钟作愠怒状、作圣洁状、作处女不可侵犯状,一手捂紧钱袋,一手欲拒还迎地抓住韩灵的手,说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  
  韩灵爱钱。她爸爸死时她还不到一岁。穿补钉裤子的童年、缺肉少菜的青春期、每月七十块钱的大学生活让韩灵一直很自卑。肖然有一次跟她讨论理想问题,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想当战斗英雄,想当科学家,甚至想篡权夺位当皇帝,正说得唾沫四溅,眼放妖光,一扭头发现韩灵神色不对,她低着头倚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上,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嘴撅着,眼里泪光莹莹,肖然不知就里,赶紧来哄,刚说了不到两句,韩灵身子一歪,扑到他怀里就开始呜呜地哭:"不要说这些!你欺负我!"肖然被教训得头如大蒜,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韩灵抽抽嗒嗒地说:"我从13岁就想买条牛仔裙,一直到现在都没买成!"  
  韩灵坚决不收,老钟坚决要给,两个人推拉了半天,韩灵眼花手软,心思也开始活动起来。1994年的2000港币可以从深圳到鞍山飞个来回,可以买一台十六英寸的彩电,可以买好几套好衣服,这些都是她需要的。所以当老钟最后一次把她的手推回来时,她就没有再拒绝,抓着老钟的手,迟迟艾艾地说:"钟总,那…那…"还没那完,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韩灵一激灵,扭过头去,看见肖然象刚从锅里捞出来一样,满身满脸的汗,站在门口呼呼喘气,两眼瞪得溜圆,腮帮子上的肌肉鼓鼓地跳。  
  房里很乱。床上的被子窝成一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地上有一团卫生纸,脏乎乎的,不知擦过什么。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条白腿挂在床沿,裙子里的内容隐约可见,床下有个男人抓着她的手,手里还握着两张钞票。
  肖然脑袋里轰轰鸣响,心里乱得象塞了一口袋电线,他跄跄踉踉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两脚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楼板通地颤了一下。韩灵正要说什么,看见肖然双手撑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充血的双眼饱含泪水,象个白痴一样对她说:"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六)
  世界上有两种公司,一种是你痛恨的,一种是你不满意的。
  不要幻想老板会大发慈悲,他吃肉给你口汤喝就不错了。
  男员工找机会拍老板马屁,女员工找机会跟老板上床,前者我们叫管理,后者我们叫卖淫。
  想当经理,你得有个好学历;想当总经理,你得有个好态度。
  刘元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老板正准备提拔他当人事部经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本电器公司。经过两年上顿不接下顿的惨淡生涯,1995年的刘元已经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不管刮风下雨,他总是第一个到公司,见到领导大声问好,定期找领导汇报思想,每月给领导交一份工作总结,几年下来,光总结都写了十几万字,他也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又升职又加薪,还买了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要学会表现,即使你什么都没做,领导看见总结也会表扬你。"他这样教导新来深圳的小师弟。
  小师弟名叫张涛,到深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拜码头。91届的三个师兄他都见过了,但最喜欢的就是刘元。肖然架子有点大,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都说忙,陈启明结婚后作上了安乐公,每天开着辆夏利去股市炒股,也顾不上理他。只有刘元,不仅管他吃管他住,还带他去福星街、巴登街和皇岗食街走了一圈,用刘元的话说就是"见识见识深圳的风土人情"。这一圈走下来,张涛象是当头挨了一棒,啊啊这就是社会,啊啊,这就是深圳,他一边跟着刘元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叫唤。书中暗表,这三条街是深圳著名的"抠女街",在他们身旁,在明暗不定的夜色中,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环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脸狐媚地等待交易,直看得张涛口水长流、下巴掉到地上。刘元走到一家档口,停下来对他说:"你现在明白了吧,在这个地方,钱就是皇帝,有钱,你就有三宫六院!"
  刘元自己也说不清到这些地方来了多少次。1995年冬天他从皇岗食街叫了个湖南姑娘回家,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18岁,鏖战之后那姑娘没有马上走,一边穿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说靓仔你挺温柔的,又年轻,以后要多照顾我的生意。这姑娘眉眼间有几分象韩灵,刘元靠在枕头上看着她慢悠悠地梳头,忽然伤感起来,心想他妈的,我已经跟无数女人上过床了,可是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呢。那姑娘象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以后周末都过来陪你好不好?我还可以帮你洗衣服做饭。说得刘元心里一酸,赤条条地跳下床,一把将她搂过来,嘴对着嘴问:"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
  嫖客刘元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每一个他带回家的女人都会感受到这种羞涩的温柔。他不说脏话,不狠捏狠掐,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非常关注对方的感受。他不会问一些诸如"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一边运动一边提及对方的丈夫或男朋友是一种侮辱,它代表了男人们那种最猥亵的心理。最关键的是,他不好意思跟对方讲价钱,"嫖情赌义是人生最高境界。前一分钟亲密无缝,后一分钟就为了几十块钱不欢而散,多伤感情啊。"他这样跟张涛解释他的消费理念。
  那个湖南姑娘叫程露,从95年11月到96年4 月,程露在与刘元的交易中获得纯利润四千五百多元,当然,除了车费,这事其实没什么成本。那段时间每逢周末她就会到刘元这儿,有时候还给他带几个苹果、一半西瓜什么的,刘元的住处很简单,属于那种"进门就上炕"的典型,程露帮他洗衣服、缝纽扣,熟稔得象在自己家里。刘元渐渐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到周末都会做上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似乎全然忘记了程露是个妓女。
  那段时间也是刘元在公司里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当上经理后,他改掉了一切"不职业"的坏习惯,这个词也是他的发明,不管谁做了什么,他总会用"职业"或"非职业"的标准来进行判断。刘元经理每天穿西装打领带涂摩丝,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老板指示的每个字他都要记下来,还要用心揣摩,坚决遵行,不管什么场合,他只要开口就是这样:"我今天讲三个问题,第一……,第二……,第三……"象一部精确运算的电脑。1996年春天公司号召员工提合理化建议,刘元熬了三个晚上,写出了一万两千多字的长文,从生产、销售一直讲到办公室的卫生,有分析有议论有建议方案,看得日本老板心头大喜,立马传真到日本总部,结果刘元被通令嘉奖,还发了三千元的奖金。
  奖金拿到手后,刘元回了一趟鞍山。买机票的时候想起了得糖尿病的爸爸,想起了他父母之间多年的吵吵闹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没往家里寄过几个钱,脸悄悄地红了一下。程露看在眼里,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手,叹口气说哥你马上就能回家啦,我现在想回家都没钱呢。程露跟韩灵一样,一直叫刘元叫哥,这当然是刘元的提议。她说的没钱也是真的,程露长相和身材都不算差,一天平均下来最少可以做一次生意,一个月最少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但她花钱大手大脚的,多贵的衣服都敢买,还爱打麻将,虽然做小姐时间不短了,也没攒下几个钱。刘元听这话的意思不对,这不是在跟自己要钱吗,马上就岔开话题,说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好,程露也傻,没再沿着那个话题说下去,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什么都不吃,就要吃你。说得刘元心里发热、脸皮发红、身体发硬。
  晚上刘元当大厨,红烧鸡块、清蒸鲩鱼、蒜泥拍黄瓜,糖拌西红柿,一人一大碗打卤面,程露还给他倒了一杯金威啤酒,然后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说:"我发现你喝了酒挺厉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顺利,程露象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全力配合刘元的工作,能上能下,叫向前就向前,叫向后就向后,事毕还拧了一条湿毛巾来给刘元擦汗。按照国际惯例,12点左右她就要回店里去,午夜之后是深圳夜生活的开始,也是她们的交易高峰期。但这天她没有立刻走,还拒收刘元的银两,说哥我今天不收你的钱,说完就依偎着刘元躺下,脸蛋紧贴着他的胸膛,刘元劳作之后不胜疲乏,闭着眼,心里一跳一跳地,感觉到程露的睫毛在胸膛上眨呀眨的,轻软、温柔,微微有一点痒。
  昏昏欲睡之时听见程露嘟嘟囔囔地问他:"哥,你说我不做小姐了好不好?"刘元一下子精神起来,说你不做小姐做什么,去工厂里打工,你又受不了苦;到办公室当文员,你又没有学历;回家吧,你后妈又老欺负你。说完叹了一口气,摩挲着她的后背想,命运这东西是没得挑的,要么种田受苦,要么当妓女受人轻贱,心里不觉可怜起她来,轻轻抱了她一下,还在她脑袋上很响地亲了一下。
  程露再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黑影里裟裟地穿衣服,刘元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要走了啊?"程露没回答,几下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啪地把灯打开,灯光刺眼,刘元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见程露一身黑衣站在门口,直盯盯地看着他,灯光象瀑布一样照在她身上,程露双眼明亮,神态圣洁庄严,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关上灯,哐啷打开门走了出去。乍明还黑之时,那个笑容象是凝固了,在黑暗中越放越大,象花一样绽放在刘元渐渐睡去的心里。
  这是程露在刘元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镜头。在回深圳的飞机上,刘元看着窗外层叠起伏的白云,想起程露有点难受,想这孩子其实挺可怜的,自己应该帮帮她,其实在公司里安插一个前台文员什么的并不是难事。心里打定主意要把这种想法告诉程露,但是要告诉她,以后就是同事和上下级关系了,不能再象以前那样。
  回到深圳已经是晚上了,外面是泼天的大雨,刘元跳下中巴,湿淋淋地往家里跑,心想今天要把程露叫过来,几天没见了,还真有点想她。爬到四楼,一边找钥匙一边还得意洋洋地想,帮程露安排了工作,她肯定会知恩图报的,今天一定不会收自己的钱。
  门打开,刘元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去。屋里象被洗劫过一样,他的长虹彩电、健伍音响不见了,衣柜的门大开着,他的皮尔卡丹西装、金利来领带全都不见了,到处都凌乱不堪,他的枕头掉在地上,上面有一个粗大的脚印。在程露无数次躺过的床上,横放着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哥,"再也没有下文。
  刘元一屁股坐到床上,两手哆嗦着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打开窗,把那支烟狠狠地扔了出去。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和密不透风的雨。深圳象一叶孤独的小船,正在雨和夜的海洋里飘摇、颤抖,渐渐倾覆。(七) 陈启明的婚后生活总体而言还是幸福的。黄芸芸除了丑点、身上有点异味外,基本上没有其他毛病了。这是个沉默的女人,爱和恨、欢喜和愁闷,她都用沉默来表达。广东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适合作老婆的,黄芸芸沉默着做好一日三餐,沉默着打扫卫生,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沉默着帮陈启明洗衣服、洗袜子、熨烫板整,最后,沉默着怀了孕。
  陈启明到现在也不知道黄家究竟有多少钱。刚结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黄仁发提起,说想买辆车开。本来以为一定会被拒绝,因为黄仁发自己从来不开车,进进出出都是打的。没想到话一出口,老黄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啊,20万以下,你看中哪款车就去买吧。说得陈启明心里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干了一辈子,全部家产加起来也不够20万,没想到老丈人随便一伸手就有这么多。在汽车展场转了半天,他最后花13万多买了一辆红色的天津夏利,这辆车一直开到97年,还是黄芸芸吃饭时说起,说夏利看起来太象出租车了,你要不换一辆吧。那时候陈启明自己炒股赚了些钱,黄芸芸又补贴了几万,于是就买了辆黑色的广州本田。
  钱是个好东西。有钱人陈启明心态越来越平和,想起当年那个愤怒青年来,他甚至会感觉不可理解:为什么要和单位搞得那么僵?一切都可以好好谈的嘛。至于那次激情沸扬的呐喊和奔走,他现在想起来只会感到可笑,真是幼稚啊,除了热情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投入。为这事肖然还跟他吵了一次,肖然坚持说那次运动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的集中表现。"想想吧,想想那个晚上,多少人?多少呼声?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灵激荡?"
  陈启明一辈子只当过一次领袖,就是在肖然说的那个夜晚。那个夜里,每扇窗户里都闪耀着烛光,谁都睡不着,烛火热烈地燃烧着,每一双年青的眼睛都热烈地燃烧着,连最冷静的刘元都焦急地等待着,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广播响了,戒严开始了,烛光下的眼睛渐渐黯淡,一颗颗年青的头颅渐次垂下,肖然叹了口气说,唉,感觉象是大病一场。邓辉闭着眼靠在床沿上,说不是你我的病,"那是,"他咽了一口唾沫,"中国的绝症!"那个时候,谁都没注意到陈启明。有人吹熄了蜡烛要睡觉,有人在翻找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书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课。当各种声音渐渐安静,忽然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下来!"
  陈启明。矮小的陈启明一身白衣,站在满天星斗之下,站在高高的楼群中间,站在无数年青而热忱的目光之中,大喝一声:"下来!"
  这一声喊,喊开了所有的窗户。肖然第一个冲下楼去,站在陈启明旁边,随着他高喊:"下来!都下来!"很快地,邓辉下来了,高斌下来了,王志刚和刘雅静下来了,陈伟涛、牛丽、何大海下来了……,从一个人,到十个人,再到几百个、上千个人,在闪闪的烛光之下,所有年青人都汇聚到一起,所有年青的声音都汇聚到一起,午夜的校园、午夜的大地、午夜的天空同时被一个声音响彻:"下来!下来!下来!下来!下来!下——来!……"
  星星亮了,脚步响了,国际歌唱起了,一群白衣如雪的年轻人手挽着手走出来,走到大街小巷,走到伟大的广场上,走到星光能照耀到的每一个地方,高唱着:"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会实现!"在人群的最前面,矮小的陈启明双眼明亮,脚步坚定,脸孔涨红,大声对肖然说:"记住吧,记住今天吧,我们正在创造历史!"
  六年之后,准爸爸陈启明想起这些心情异常平静,他撇了撇嘴问肖然:"你想过吗?我们除了到大街上疯了一回,还做了什么?这肯定不是我们的理想,理想不是只到大街上走一走。"肖然脸红脖子粗地还想反驳,他的有钱人朋友摆了摆手,说行啦,不说这个了,就算我们创造了历史,那也只是历史对不对?"还是恭喜我吧,我快有儿子啦。"
  刚结婚时陈启明也很嫌恶黄芸芸的形象,一两个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别是夏天,运动中的陈黄氏腋窝下散发出来的浓郁气息,让人嗅之欲呕,嗅之胸闷气短,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停止。黄芸芸知道自己有问题,这种时候就会悄悄地爬起来,到卫生间里去洗澡,一洗就是半个小时,在哗哗喷洒的水流中淌眼泪。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的名牌大学丈夫正在长吁短叹,吁完了叹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
  陈启明做手工活的时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欧美港台的女影星,国贸系的孙玉梅,有几次想的还是韩灵。孙玉梅是国贸系的资深美女,眼大得无边无际,身材玲珑浮凸,还有个全校闻名的屁股。从大一到大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给她抄过笔记、打过开水,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为她武斗过。陈启明知道,自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风的脸跟人家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也只是在她走过来时流流口水、过过眼瘾,没什么更大的企图。自从那夜当了领袖后,孙天鹅忽然对陈蛤蟆青眼有加,主动找他借书看,还专门跑到204 来,说你其实挺勇敢的,说得宿舍里人人眼中冒火。陈启明也壮着胆子去约过她几次,据说国贸系的学生会主席还为此发了赏杀令:凡打脱陈某人牙齿一枚者,赏饭票若干,打破其头者,赏烤鸭一只、涮羊肉二斤。最后一次约会是在毕业前夜,在校门口的情缘咖啡屋里,孙玉梅说真热真热,说着就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一摇一摇地扇风,后来陈启明终于明白那是一种邀请,但1991年的他还懵懂无知,只顾说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对中国的影响,说了半天,孙玉梅叹了一口气,说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坐吧,我回去收拾东西去了,我老乡明天一早来接我。说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亮的月色中袅娜远去,只留下追悔莫及的陈某人。他当时柔肠百结,差点把嘴唇都咬出血,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上,听见喇叭里唱着: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坠落……
  一直到96年,陈启明还只有过一个女人。他甚至认为自己对美女已经有了免疫力,再美的女人看一年,也不过是一只鼻子两只眼,碳水化合物而己,只要构造上不缺什么零部件就行了。再说黄芸芸也真是不错,自己吃不讲究穿不舍得,却给他买了一身名牌,连袜子都是英国的。再说人不能样样都占全了,有车有房有地位有尊严,女人嘛,不过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饭香点,但终究不能把它当饭吃吧。
  黄振宗就是这个时候怀上的。那时刘元正和程露如胶似漆,咬着铅笔在家里写万言书;韩灵打了第二次胎,被肖然背到五楼,脸色苍白,隐隐冒着青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肖然一边流汗,一边想着韩灵身上刮掉的那团血肉跟他有多大联系,他半年前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这段时间经常在外面出差,谁知道韩灵都干了些什么。黄芸芸洗完澡出来,在腋窝里涂了两大把香水,对着陈启明的后背平静地说:"来吧,给我个儿子,以后你干什么都随便你。"
  黄芸芸初中没毕业,又不读书不看报,搁了几年,连字都不识几个了。她那天在家里打扫卫生,把书架里的书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还在旁边放了一束白色的剑兰,看上去挺顺眼的,跟电视上那些有钱人家里差不多,黄芸芸自己都有点得意,心想陈启明看见一定挺高兴的。那天深锦兴的价格跌了一毛二,金田盘整了几个月,价格一直在14块左右晃荡,离陈启明的买进价位还差两块多,看得他心中郁闷无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看到黄芸芸弄乱了他的书,立刻气不打一出来,想骂上一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走到书架前,没好气地把书全掏出来,按经史子集的顺序重新摆放,摆得当当作响,象打墙一样。黄芸芸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心下懊悔,凑过去想帮他布置,刚拿起两本书,陈启明就立刻停下手,皱着眉头厌恶地盯着她,盯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过去继续哐当哐当地摆书。黄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站了半天,默默地把书放下,一个人悄悄走到厨房里摘菜洗菜,肉切片藕切块,洋葱切成丝,什么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小又丑的眼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肖然的第二家公司还是做肥皂的。叫安尔雅日化公司,生产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渣,一块120 克的香皂用不上半个月就化为鸟有,"化为鸟有"是肖然评价刘元的话,刘元被程露帮着搬了一次家后,身上只剩几百块,只好厚着脸皮找陈启明借钱,陈启明跟肖然提起这事,肖然鄙夷地哼了一声,说就你钱多,愿意填他那个无底洞,他啊,活该饿死,他自己的钱呢?都喂了鸟了。
  肖然到安尔雅不到二个月,安尔雅就已经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几次,不是擦不出泡沫来就是臭哄哄的,仓库里堆了几百万的破肥皂,白送都没有几个人愿意要,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少,老板陆锡明愁得几乎把头盖骨都抓破了,在办公室里团团乱转,还信誓旦旦地立下军令状:"谁要是能把这批货处理了,我他妈的立马提他当副总!"
  副总一个月一万块,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几年之后,肖然公司里一个普通经理都有这个数,他收购凯瑞达时搞了一个项目小组,连里面的打字员一个月都能拿到四千多。但在1995年,10000 元的工资对肖然来说还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与时俱进的,那时的肖然没计划要当个大实业家,能在几年之内买一套房子就不错了,"要是一个月能赚一万块,"他对韩灵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走到街上,肯定看什么都便宜。"
  他从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儿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肖然的所有工作,然后又不断地降工资、扣奖金,到1995年6 月份,他每月就只能拿到六百多了,比保安的工资都低。肖然忍气吞声地又干了两个月,一边四处投递简历,一边催要他前期的两笔回扣,宝安信达厂的卫老板还算讲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了,还是给了他四千多块,钱到手后,肖然拿着辞职报告找牛侄儿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说经理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吃回扣,现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没占过公司一分钱便宜!我敢用人格担保!"说到这里,肖然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象真的一样,眼圈刷地红了,"我是穷,但我从来不拿不该拿的钱!"说得牛侄儿大窘,脸涨得象个茄子,刚要辩解两句,肖然已经拂袖跷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电梯,头昂得几乎顶穿天花板,象一只啄翻对手凯旋而归的公鸡。
  肖然到安尔雅应聘的职位是后勤部经理,又管采购又管生产,一个月2400元钱。在日化行业里混了这么久,他现在算是摸到了一点门道:不管产品质量怎么样,只要广告吹起来就能卖钱,正所谓酒好不如瓶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卖价40多元的护肤露,生产成本才两、三块钱;一瓶洗发水的生产成本一块多,摆在商场里就成了20元;老东家雅诗轻兰的减肥香皂7 元多一块,肖然计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料工艺加起来也不到一元钱。只要产品对路,再在广告上下点工夫,卖狗屎都能赚大钱。
  这几天肖然一直都在想军令状的事,想得吃饭咬舌头,走路撞门框,连做爱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上面辗转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气直喘,韩灵慢慢也找到感觉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唤,他突然停下来,象中风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说这香皂要是能治阳萎,会不会好卖?"气得韩灵差点背过气去。肖然自己也明白,仓库里的那批货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卖,日化行业向来都有卖垃圾的传统,前几年热极一时的"蒙妮坦换肤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一个过气影星搞的垃圾产品,有极强的腐蚀作用,比较适合治脚气。这种能治脚气的化妆品最后找了胡慧中当代言人,胡慧中那时刚拍完《霸王花》,红得狗血喷头,至少是二亿中国男人的梦中情人,肖然现在还记得那个广告:胡慧中摸着自己白胖的脸嗲声嗲气地说:"蒙妮坦,旧貌换新颜",似乎母猪擦了都能变成双眼皮儿,几乎是一夜之间,这垃圾就风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时间,至少从大陆市场刮走了一个亿的销售额,虽然后来被罚了600 多万,但钱毕竟赚到手了。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与钱相比,良心算个什么东西呢?这年头钱就是最大的良心。
  吃完晚饭后肖然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抽着烟,皱着眉头,一边按摇控器一边在心里比较壮阳香皂和丰乳香皂的优劣。韩灵在厨房里忙活完了,披着条浴巾到卫生间冲凉,一边涂香皂一边哼哼:"红茶馆…作你一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版本属于那种咬牙切齿的粤语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听起来象是女皇军在恐吓抗日将领。
  上次因为钟德富和他的2000港币,肖然差点把电视都砸了,老钟如果不是走得快,说不定就要血溅当场、身首异处。关上门之后,醋火攻心的肖某就象一头炸了毛的狮子,在屋子里又蹿又跳,唾沫四溅地发表演讲,每句话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韩灵体无完肤。不管她怎么辩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韩灵这"贱货"是被那厮"干过了",说到恨处,此人兽性大发,一把撕破了韩灵的裙子,非要检查检查钟德富的作案现场,韩灵又气又急,又羞又慌,一边挣扎一边抱怨,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肖然撕扯了几把没能得手,心中象炸了一样,突然扬起手,啪地扇了韩灵一记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现在就滚!"
  韩灵一下子傻在了那里。脸上发热,身上发冷,心中冰凉,她直盯盯地看着肖然,好象根本不认识他一样。肖然行凶之后怒气未息,脸上的肌肉直跳,凶恶地瞪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女人,只见韩灵眼里泪水慢慢涌上来,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撕脱自己的衣服,脱到一丝不挂时,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声地对肖然说,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面还流血呢!"
  那天韩灵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泪,哭得痰气上涌,几次都差点昏死过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倾冒进主义的错误,想赔礼道歉,又拉不下脸来,只是心急火燎地搓着手干站着,直到韩灵打着嗝摇摇晃晃地去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才真正急了,一步冲到衣柜门前,两手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肿胀着脸说,是我混帐,我误会了你,灵,请你原谅。
  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说你真狠心,你打我,呜呜呜,还让我滚,"你让我去哪里?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说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浑身上下一齐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耳边听见韩灵继续哭诉:"你不该怀疑我!呜呜呜,……我心里只有你!"
  肖然死后,韩灵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从火车站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微笑着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没有零钱,她往投币箱里投了一张20元的纸币,然后就坐在门口,每上来一个人她都微笑着提醒:"请把钱给我,谢谢。"上了滨海大道后,车有些颠簸,她起身旁边一个老太太让座,说阿姨你来座,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头来想跟她说句什么,那时天色已黑,路边的灯光断断续续地照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浮着一层隐约的雾气,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见韩灵正面朝窗外微笑,眼里似乎有一些泪光。
  韩灵在深圳呆了三天,从粤海工业村慢慢地走到半岛花园再走回来,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书店还开着,老板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后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韩灵微笑着点了点头,左臂下意识地外伸,再慢慢缩回,就象依然挽着多年前的那只胳膊。
  最后一天韩灵去了西丽湖,在墓碑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微笑着。夜幕降临时,韩灵轻轻地摸了摸照片上肖然的脸,说亲爱的,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说刚说完,眼泪一下子涌满双眼,她背转身,使劲地眨着眼睛,过了半天才转回头来,满脸微笑,对着石碑轻轻地说:"我现在全身上下都脏了,但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广东电视台在重播一台香港的晚会,伊能静正伸着脖子笑嘻嘻地唱《悲伤朱丽叶》,深圳台有个女里女气的男主持人在耍贫嘴,中央一台在播洁尔阴的广告,"难言之隐,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个谈话节目,两个深沉得象得了糖尿病似的家伙正在教育全国人民要尊重社会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烦,把遥控器丢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水。刚站起身,脑袋里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飞快地涌上心来,手里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稳,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韩灵在卫生间听着声音不对,隔着门大声问:"怎么了?"话音未落,肖然砰地撞开门冲了进来,站在哗哗喷洒的喷头下,双手摇晃着韩灵的肩膀,浑身透湿地对她说:"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1995年10月24日,第二天,肖然注册了"伊能净洁身香皂"这个牌子,一年之后,他就成了千万富翁。
  这不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神话,这就是深圳的历史。2003年春节,陈启明开车带我去西丽湖墓园,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平静的水面,两只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正在害怕着什么。陈启明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这一生啊,然后叹了口气,没再说继续下去。这时候肖然已经死了半年,他的公司已经解体,他名下的财产,一部分捐给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还在打官司。
  离开墓园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从车窗里往外看,墓碑上的一张张脸模糊而遥远,就象岁月流转时那些深深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悲欢。而那些死者,他们的一生,也许只是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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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07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韩灵是在性骚扰中长大的。她发育得比较早,十四、五岁时胸前就颇有规模,公共汽车上经常会遭遇有预谋的顶擦和抠摸,东北的治安比较乱,流氓们猥亵起妇女来也是肆无忌惮,有一次韩灵去电影院看电影,散场时被两个家伙挟持了一路,人很多,她既不能叫又不能喊,只好听任那两只肮脏的手在自己腿上、胸前乱摸乱捏,心里屈辱难言,刚出电影院门口,两行清泪就从小脸蛋上滚滚而下。
  这种事永远无法对妈妈说,否则不仅得不到抚慰,赶上严打还可能挨上一顿鸡毛掸子。韩灵的老娘脾气暴燥,也不大讲理,在她的概念里,骚扰从来都是招来的,"你不卖弄风骚,人家就会平白无辜地碰你?"这样韩灵一下子就从受害者变成了犯罪同谋,面对老娘法官连枪夹棒的审判,韩犯灵无言以对,只好溜回自己的小屋长吁短叹,珠泪暗垂,怎一个哭字了得。
  这大概是韩灵性冷淡的主要原因。跟肖然同居了两年多,她从来没在床上快乐过,第一夜很刺激、很兴奋,也不象传说中的那么疼,但就是不舒服。打胎之后,她有一段时间极其干涩,肖然每一次闯入对她而言都象是受刑,疼得眉头紧皱,五官扭曲,行刑人肖某分不清那是快乐还是痛苦,有时还要雪上加霜地问上一句:"好不好"?韩灵咬着牙点头,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生活大概也是这样吧,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但更多的时候不自由、不舒服,甚至疼痛难忍。肖然抚摸着韩灵问,你怎么总闭着眼。韩灵笑笑想,闭着眼,疼得就会轻点儿。
  韩灵刚到深圳时,肖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棉袄",小棉袄,走,散布去,小棉袄,过来抱抱。不管韩灵当时在做什么,只要听见这三字咒语,立马就会停下手,顺从地挽起他的手臂,或者象只小猫一样拱进他的怀里,头伏在他肩上,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象少女一样羞涩。我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她在心里喃喃自语。
  小棉袄,过来抱抱。韩灵下意识地张双臂。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韩灵感觉象是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外号不再被提起,生活无言以对?又从什么时候起,睡前没了拥抱,醒来没了亲吻,一切都变得那么平淡无味?
  肖然出差了,肖然回来了,肖然辞职了,肖然赚钱了。韩灵还是象往常一样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猪肉六块五一斤,油麦菜两元钱一把,房租900 元一个月。刘元定期打电话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免得他东想西想。钟德富有时候开车送她,谈谈天气,谈谈工作,加工资当然是好事,不过肩膀上的那只手也不大好应付,她扭动一下身体,让那只手滑开,然后笑着问,钟总,您儿子该上大学了吧?有一次在地王大厦门口,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面红耳赤地走过来,说嗨,我注意你很久了,交个朋友好吗?那一刻,韩灵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跳了一下,眼前眼前这个脸蛋红红的小家伙,多象几年前的肖然呵。
  肖然出差40多天了。他现在是伊能净洁身香皂的品牌总经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想出这个创意的那天,1995年10月24日,肖然兴奋得象一只刚劁过的公猪,又蹦又跳,又说又唱。韩灵你坐好,听我说,伊能净洁身香皂,富含多种生物酶,能有效除菌,迅速杀灭侵入皮肤表层的各种微生物,好不好?韩灵啪啪鼓掌,过了一会儿,肖然摇摇头把自己否定了,"伊能净洁身香皂,温和除菌,杀灭病毒,保您一身轻松",韩灵说杀灭病毒听起来太狠了,容易让人害怕,还不如说能防止发炎什么的呢,肖然一下子静了下来,站了有大约一分钟,他腾地跳过来,在韩灵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韩灵刚喝了一口水,立刻大声咳嗽起来,听见肖然一连声地在耳边嚷嚷:"就是它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静洁身香皂!"
  "伊能净"的商标是蓝白相间的颜色,一只鸽子沐浴在泉水中。商标持有人是深圳天迪实业公司,法定代表人黄仁发。肖然1995年注册的时候花了一千多元,1999年天迪公司把这个商标转让给肖然,他给了陈启明200 万。陈启明拿着支票很不好意思,说这个不大好吧,我怎么能赚你的钱。那是在彭年酒店的旋转餐厅,肖然和陈启明相对而坐,在繁华的深圳夜空缓缓地盘旋而过,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地照在身上,每个人眼里都象飘浮着一层雾气。肖然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这钱是你应该得的,"这个商标现在值两个亿,但当年如果不是你帮我,我就注册不下来。"
  这是实话,1995年时不允许个人注册商标,要一直等到2001年,《商标法》才在这方面有所调整。1995年的陈启明也没想到,他帮的这个忙会有如此大的价值,那时他有点看不起肖然,瞎折腾什么呀,他想,你注册个破商标就能发财了?你随便挖两锹就能找到宝藏了?人呐,还是得务实才行。1995年的肖然心中也很没底,那天早上他和韩灵分头行动,韩灵去工商局排队核名、拿表格,肖然去找陈启明拿执照和印章,临分手的时候韩灵问:"万一将来陈启明起了坏心,怎么办?"肖然想了一下,叹口气,说那也只有认命了。
  肖然出差后,韩灵身体一直不大好,先是淋了点小雨,感冒发烧,走路没力气,吃饭没胃口,头上象带了个箍。请了两天假,在家里哼哼唧唧地养病。那时韩灵已经当上了老钟的秘书,专门负责安排他的起居饮食。1996年是个好年头,市场繁荣,百业兴旺,老钟倒卖钢铁、倒卖原料、倒卖服装,除了人口和军火,没有他不敢倒的东西,每天哗哗地往口袋里搂钱,公爵王有点旧了,索性给了二奶,花几十万港币买一辆奔驰560 ,每天在深圳大街上风驰电掣,很有点德高望重的意思。
  自从上次见识了肖然的万丈怒火,老帅哥钟德富收敛了一段时间。生意人和气生财,再大的老板砍上几菜刀,也是一堆烂肉,所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谨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不能为小脑袋掉了大脑袋。再说老钟身边从来也不缺女人,韩灵的前任,那个叫任丽丽的湖南女孩,就曾经是他明铺暗盖的情人,任丽丽是南开大学英语系的高材生,高大丰满,武功也好,就是有点过于功利,自从在办公室被老钟解开裤带后,就不断地跟他要这要那,老钟送宝姿时装、送古芝皮包、送倩碧口红、送名贵腕表,1995年摩托罗拉大哥大卖一万两千多,老钟一下买了好几个,送亲戚送朋友,还专门给任丽丽留了一个,但还是满足不了她,每次一碰她的裤带,任丽丽就建议给她买一套房子。那房子老钟亲去视察过,背山面海,价值九十几万,他盘算了又盘算,觉得这买卖没赚头,同时也渐渐腻歪了任丽丽的肉身,于是就奋然炒了她的鱿鱼。
  韩灵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陪老钟出去应酬,几个月里,她见过脑满肠肥的政府官员,见过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喝过三千多一瓶的酒,吃过一千多一樽的极品官燕,韩灵酒量不错,还非常细心,要带什么文件,点什么菜、喝什么酒,只要交代一次,她就会办得妥妥贴贴,所以渐渐成了老钟在交际场上的护身符,一刻都离不开。
  那天要接待的是广州一家国营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老钟仓库里积压了一批劣质建材,正打算处理给他们。在大陆市场历练了几年,钟德富逐渐有了自己的商业理念:买东西要便宜,一定要找私企,私企成本低;卖东西要赚钱,一定要找国企,国企缺心眼。跟国企作生意只有一个规则,就是把人搞掂。搞掂了人,什么都好说,货差点、烂点,没问题;交货的时间晚两天,没问题;结算时多报上点运费、保险费,还是没问题。而且这世上几乎没有不可以搞掂的人:大多数人都爱钱,可以用钱搞掂;不爱钱的,给他送女人;又不爱钱又不好色的,可以安排他的子女去国外读书。又不爱钱又不好色,又没有子女的国企领导,钟德富从来都没见过。
  今天要接待的这位老总既爱钱又好色,钟德富准备了一个8 万元的红包,又联系了一位在深圳跳舞的俄罗斯小姐,这位国际友人消费一夜的价格是6000人民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少点什么,于是就打韩灵的拷机,问她身体好点了没有,能不能参加晚上的腐蚀工作。
  韩灵在家里歇了两天,正感觉有点恐慌。深圳是一个残酷的、没有余地的城市,对普通打工仔而言,生病是一件太奢侈的事,一天不上班就意味着一天没有饭吃。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这个月的月经迟迟没来,自从上次打胎之后,她的月经就一直不准,但误差从来没超过10天。这些日子韩灵总戴着卫生巾,每过几个小时翻看一下,但卫生巾却始终都象广告中说的那样雪白舒爽。拷机响起时,韩灵正坐在马桶上忧郁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惨叫,完了完了。
  那时肖然正在武汉的汉正街市场,他和日化行业著名的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威远签了一份经销合同,第一笔订单就是一百万。肖然强忍着心中的高兴,把样品、宣传单页、合同一样样收了起来,表情十分严肃,说王总谢谢你的支持,晚上你选地方,我请你好好喝一杯。根据他和安尔雅老板陆锡明的协议,伊能净品牌的每一笔销售额,他都可以提成20%,20万啊,肖然在心里想,我他妈的终于,终于成功了。
  肖然这次走了十几个城市,先到广州,在兴发广场转了两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客户。经销商一开口就问他能给多少铺底货,能上多少钱的广告,问得他黯然低头。给铺底货物是日化行业的通用规则,就是厂家先供一批货,经销商把这批货出手后再进下一批,相当于是一笔无息贷款,玩的都是厂家的钱,这与安尔雅的国情严重不符。安尔雅的家底他是知道的,不仅没钱上广告,恐怕现在连工资都不一定能发得出来。陆锡明说得好,你要能把钱骗回来,咱们就发财,否则,"大家一起死吧。"离开广州后,他又到了南京、上海和义乌,浙江义乌有个巨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肉牛公司的香皂在这里一年能卖几百万,肖然费尽心思,只拿到十万元的订单,赚的两万元也就刚够差旅费。
  跟王威远吃完饭出来,肖然沿着大街慢慢地往回走,越走心里越高兴,20万啊,装在皮包里,那就是满满一包,糊在墙上,可以糊满一间屋子。王威远说如果广告能跟上,光武汉一个市场,他一年就能卖一千万,那样全国至少可以卖一个亿,天啊,我就这么成了千万富翁!肖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嗓子,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摊,他几步走过去,拨通了韩灵的拷台,对接线小姐说请拷27978 ,让她速回电话。
  韩灵的拷机是他给买的,1700块,第一代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别在腰上象挎着台电视机,拿在手里可以防身。肖然把拷机递到韩灵手中时说:"你要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跟谁在一起,你都要及时回我电话。"
  拷机响了几次,都被震耳的乐声掩盖了。老钟搂着韩灵在舞池里慢慢挪动,旁边风骚美艳的俄罗斯小姐不时发出咯咯的浪笑,广州来的张总紧紧地箍着她,恨不能隔着多层衣服把她刺穿,还不时回头跟老钟发表感想:"白种人,皮肤真他妈糙,不过,劲儿也真他妈大。"韩灵扭头看了一下那个力大无比的白种猛将,包房幽暗的灯光下,她淡蓝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她是普希金和高尔基的同乡吗?
  把张总和国际友人送上楼,韩灵觉得自己的头也有点昏,她那天喝了十几杯,胃里火烧火燎的,象装满了烂草和粪便的沼气池。老钟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地把领口松开,腆着肚子坐回沙发上,说小韩咱俩合唱一首,韩灵看了看表,都快十二点了,心下就不点不大愿意。不过老钟既然开了尊口,也不好驳回,就说钟总您点吧,唱完这首歌我就去买单。
  韩灵大二那年参加了一次歌咏比赛,比赛取前十名,她正好是第十一名,落选的天王巨星。名次公布后,韩灵十分沮丧,拉着肖然的手在校外小路上慢慢踱步,心情象是一首走调了的月光小夜曲。走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肖然拥她入怀,贴着耳朵说别难过了,那些评委都是猪脑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说得韩灵心情豁然开朗,抓着他的手,在清亮的月亮地里一甩一甩地大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唱:真情象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淹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爱似秋枫叶,凝聚了美丽却苦短……"老钟突然一把将她搂过来,右手粗鲁地在她胸前搓摸,麦克风当地掉到地上,跳了几下,从她脚边慢慢滚过。韩灵奋力挣扎,说钟总别这样别这样,越说老钟将她搂得越紧,一条腿从她的两腿之间生硬地挤进来,顶得她小腹酸痛,双脚离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韩灵急了,大喝一声:"我不!"趁老钟微一分神,她腾地跳出圈外,推开门大步向外走,就象依然走在多年前那个清亮的月夜里,下楼梯时不小心在墙上撞了一下,疼得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在侍应生和坐台小姐们诧异的目光中,韩灵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喊:"肖然,你在哪里,在哪里。"
  深夜的武汉街头,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踽踽独行。路边有个空可乐罐,他上去踢了一脚,可乐罐当地飞了起来,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在散发着臭豆腐气味的楼群间,那个可乐罐跳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滚进路边的臭水沟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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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08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刘元公司里有一个日本太君很喜欢打麻将,每周末都会组织一次牌局,筹码是五十一百两百的,一局下来总会有几千块输赢,这对财主来说,也就是玩玩,算不得真赌。刘元不喜欢赌,但这种巴结上司的机会也不愿错过,就经常去端茶倒水伺候牌局,三缺一的情况下也上过两次,他牌打得臭,心理素质也不好,别人一听牌他就哆嗦,越害怕就越出铳,几次都被打得清袋。一来二去的,他和鬼子们就混熟了,运动项目不再限于麻将运动。鬼子们远渡中国,几个月回一次家,也是比较寂寞,刘元跟他们打过高尔夫,玩过保龄球,在小梅沙踢过沙滩足球,更多时候是带他们出去嫖女人。
  皇军们都住在五星级酒店,不用出门,每天就会有大把女人上门。但酒店里货源有限,质量还不见得高,收费更是贵得离谱,鬼子们挑来拣去,渐渐失去了重复操作的耐心,就问刘元哪里能找到物美价廉的替代品,嫖客刘元早有此意,只是苦于说不出口,这下一拍即合,恰如干柴遇上烈火,瞌睡碰到枕头,立马就带领皇军驱车而出,在琳琅满目的人肉市场作起了导购工作。
  从96年到99年,刘元不知道自己促成了多少笔皮肉交易,换个说法,不知道帮助日本侵略者糟蹋了多少同胞姐妹,说起来刘元的祖上也受过日本鬼子的荼毒,他爷爷在矿上还挨过太君的鞭子,算是苦大仇深的革命后代。所以刚开始他还有点民族情结,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可耻,但越到后来就越坦然,步子稳健,神态威严,妈咪们看见他就象看见了亲爹一样,忙不迭地向他推荐自己案板上的肉。刘元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经常免费消费不说,还不断加薪升职,到1998年,他已经成了公司里职位最高的中国人,手下直接管十几个人,间接管三千多人。
  刘元的卖国行为遭到肖然的猛烈抨击,和陈启明说起此事时,肖然第八百次引用了他自己的名言:"日本鬼子要是再打进来,这王八蛋肯定第一个当汉奸。"陈启明笑笑,想起刘元的话。汉奸刘某人按照经济学的方法来分析他的行为:他一周至少帮皇军找三个女人,交易额不低于六百元,一年就是三万多,"要是每个人一年都能贡献三万元的GDP ,我们国家该有多么富强啊,那些女人……反正也是闲置资产。"
  到1996年,刘元已经不怎么恨肖然了,在深圳这个城市,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浅薄的事,因为爱情而生出的仇恨,当然就更不值一提。六月十七号是刘元的26岁生日,他在电台给自己点了首歌,花20块买了个小蛋糕,然后灯也不开,躲在黑影里静静地听,窗外的灯光幽幽地照进来,整间屋子显得空旷而孤清。刘元听着歌,吃着蛋糕,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并不一定爱韩灵,他只是不服输而已。当无数肉体在他床上横陈扶疏,当无数女人从他身下纷纭地退去,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孜孜以求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虚妄,就象狗虽然奔跑追逐,但并不爱任何一块骨头,它只是想咬一口,或者,仅仅是不想让别的狗得逞。而韩灵这块骨头之所以显得比较大,不过是因为有两只狗同时在追逐。她没有那么漂亮,而且,刘元摸着自己胡须微张的下巴想,她已经老了。
  从那以后,他就没跟韩灵主动联系过,几次都是韩灵拷他。深圳是一个快节奏的城市,职场的基本规则又是敬业勤勉,刘元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之中,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日本企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领导一定要比下属早到,一定要比下属晚走,刘元虽然不是最高领导,却总是他们公司最早上班的和最晚离开的。他分管行政工作,几年下来,成绩斐然,光在办公用品一项上,就帮公司节约了几十万元,这是硬碰硬的业绩,谁都无法忽视。工作和嫖娼之余,他还搞一点管理研究,先后在《职业经理人论坛》和《商潮》杂志上发表了几篇长文:《管理就是怀疑人》、《论合资企业的管理机制》、《管理三要素:责任、程序和标准》,等等,渐渐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管理人才。
  1996年9 月份,刘元被派回日本总部培训了一个月。培训结束那天,公司安排温泉沐浴,刘元花10000 日元找了一个女人,封闭培训了一个月,把他憋得够呛,再加上从1895年甲午战争以来的国仇家恨,刘元表现得特别亢奋,从东京时间深夜二点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让那个穿一身学生装的日本小姑娘惨叫不已。当第一线阳光照在富士山顶时,刘元冲刺结束,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有!"
  那也许可以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抗日战争吧。
  那一万日元是他在日本培训期间的全部零用钱。回国的飞机上,别人都大包小包地带着各种家用电器,照像机、录像机,有个胖家伙甚至背了一台大电视,只有他孤零零的,提着一个小包走在人群中,象是没讨到饭的叫花子。快到上海时,他看着前排一对情侣亲亲热热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韩灵,心里轻轻地疼了一下。
  韩灵和肖然好上之前,有一段时间曾经和刘元非常亲密,有一次辽宁老乡聚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散会后他送韩灵回宿舍,两个人在路上挨得很近,肩膀不时碰到肩膀,满天星光下,韩灵微红的脸庞分外诱人,那一刻他很想抱她一下。如果真的伸出了手,结果会怎么样?女生宿舍到了,韩灵要上楼了,刘元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发呆,韩灵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时星光皎洁,刘元脑袋象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感觉满天星光都照在自己身上。
  毕业时,刘元故意在学校多呆了两天,临走那天韩灵去送他,两个人从学校到车站谈了一路,谈鞍山,谈学校,就是不谈肖然。火车徐徐开动时,刘元站在车门里挥手,微笑,心里有点异样的难过,那时的韩灵在想些什么?她就站在车窗外,微笑,挥手,一脸幸福,背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她眼里闪闪地亮了一下,那是眼泪吗?
  韩灵打胎后,他偷偷地去看过她一次。韩灵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肖然一脸严肃地站在她身边。从刘元的角度看去,韩灵象是老了十岁,面色憔悴,头发蓬乱,这就是当年站在星光下微笑的那个女子?
  飞机降落了,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刘元双眼紧闭,对星光下的那个笑容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曾经是我的理想。
  那时韩灵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蛇口的一棵树下,用手一下一下地抠着树皮,过路人纷纷扭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不远处的楼上,肖然正寒着脸站在窗前,凶狠地抽着烟。
  说吧,韩灵,那孩子到底是谁的?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韩灵脸一下子白了,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薄薄的暮色中,她的脸就象老胶片上那些淡淡的影子,模糊、苍白、鬼气森森,如同暗夜里出没的幽灵。
  刘元到深圳已经是深夜了,经过皇岗食街时,他在路边选了一个高大丰满的东北姑娘,搂着她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回到空旷而孤清的家。进门时,他放在桌上的拷机嘀嘀地响了两声,然后无声无息地静止在无边的黑暗里。刘元打开灯,看了一下信息,然后脱了衣服,躺到那个姑娘身边,眼看着窗外满天星光,笑咪咪地说,来吧。
  窗外星光皎洁。多年之前,就是在这样的星光下,韩灵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地球缓缓转动,一面阳光普照,另一面星光皎洁。光阴穿过一扇扇日夜之门,不留痕迹地悄悄前行。一些楼房倒塌了,废墟上野草丛生,一些人死了,尸体旁传来更响亮的生命的啼哭。在无声无息的光阴中,每一张天真无邪的脸都在慢慢苍老。

(十一)
  黄振宗长得很可爱,白白胖胖的,见了谁都咯咯地笑。黄芸芸叫他小靓仔,小猫猫,小鸟蛋,她没什么文化,想象力也有限,几乎把所有能看到的小动物都用在了儿子身上。小靓仔,笑一个,黄振宗咯咯地笑,小猫猫,叫妈妈,小猫叭嗒叭嗒嘴,呜呜地叫,黄芸芸开心死了,额头顶着他肉乎乎的小鼻子,眼里笑出了泪花。
  那年黄芸芸25岁,正是姑娘们疯狂打扮自己的年纪。生完孩子后,黄芸芸就放弃了修饰,不化妆、不戴首饰,有时候连头都忘了梳。她给儿子买160 多块钱一包的奶粉,买最贵的小衬衫、小裤裤,却一年到头也不为自己添置一件衣服。陈启明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坐在摇蓝前,跟那只粉嫩的小动物说呀,笑呀,不知道怎么那么开心。
  坐完月子后,黄芸又胖了一点,脸更黑了,鼻翼两侧多了些半红不红的斑点,看起来越发吓人。好在家里房子够大,他借口黄振宗夜里哭得烦人,自己到书房搭了一张床,每天吃完晚饭后,逗儿子玩两分钟,就钻进房里看书、在电脑上看K 线图,除了倒水和上厕所,轻易不出来。
  他有几个月没和黄芸芸同过床了。性是个大问题,他在老街的影碟店里买不少黄碟,一到夜深人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边看黄碟一边自慰。有一个片断是讲奸尸的,两个盗墓人把一个刚入土的年轻姑娘扒出来,剥光衣服后,兽心大起,轮流着扑上去锻炼身体,陈启明每次一看到这里就控制不住。他住的是深海花园的豪宅,有200 多平米,一关了灯,房里就显得空旷而冷清。陈启明轻轻地喘息着,听着隐隐传来的黄芸芸哄儿子的声音,看着屏幕上鬼气森森的画面,心里总感觉凉飕飕的。
  有一次他刚解开皮带,黄芸芸就在外面咚咚地擂门,他厌恶地关上电脑,打开门,看见黄芸芸抱着儿子疯颠颠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启明不好了不好了,儿子今晚一直不说话,你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那时陈启明把父母也接来深圳,黄芸芸这么一喊,把一家老小都吵了起来,陈启明摸了摸黄振宗的额头,好象有点低烧,对黄芸芸说是病了,咱们马上就送他去医院。
  那夜里陈启明第一次怜惜起妻子来。护士往黄振宗的小屁股蛋上扎了一针,黄振宗疼得哇哇哭,黄芸芸抱着他哭得更厉害,吭哧吭哧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陈振明不耐烦,冷着脸说这还没什么事呢,你就哭成这样,要是他真有点什么事,你还不得哭死啊。话音刚落,黄芸芸嗷地嚎出了声,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抠得他皮肉生疼,陈启明厌恶已极,粗鲁地掰开她的手指,象骡马一样喷了个响鼻,刚转过头,就发现黄芸芸正可怜巴巴地望自己,眼睛红红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陈启明心跳了一下,不觉感动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她她乱蓬蓬的头发,心想,我不爱你,但你毕竟是我的妻子。
  1996年底,深圳股市实行T+1 交易制,当天的买盘不能当天出手,必须隔日交易,股市应声狂泻,大盘绿成一片。陈启明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没有及时抛盘,忽隆一声就套了进去,几天之内,他的股票就缩水了50%以上,折算成货币,至少是八、九十万,他自觉无颜面对老丈人,意志一下子消沉起来,股市停盘以后也不立即回家,开着夏利到处晃悠,每天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路上还差点撞了人。
  那时候肖然已经赚了几百万,在蛇口半岛花园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打开窗就能看见大海。整个1996年,他几乎全在外面出差,钱赚了不少,跟韩灵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每次一回深圳,他就要盘问韩灵这些日子的行踪,都去哪了,跟谁在一起,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跟谁上过床?韩灵开始还耐着性子辩解,越辩解肖然就越不放心,于是就吵,吵得天昏地暗,吵得满楼不安,吵得碎片遍地、电视上有个大窟窿。有两次肖然还忍不住动了手,一个降龙掌甩过去,韩灵立仆,趴在床上哭得几乎昏死。吵完了哭完了两个人都后悔,互相作检讨,检讨到伤心处就紧紧抱在一起,一边哭一边追忆他们的甜蜜时光。战争过后也会有恩爱,韩灵挎着那条被她咬伤的手臂,逛街、买菜、到四海那家小书店里淘书,间或相视一笑,目光中情意无限。
  每次出差韩灵都会去送他,肖然拎着包走进安检门,频频回头,微笑、挥手,一脸幸福,韩灵站在外面,挥手、微笑,也是一脸幸福,直到他的背景看不见了,她才转过身,默默地往回走,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1996年12月30日,肖然到成都出差,住在锦江宾馆,晚上叫了个女人进房,花了1200元。那个姑娘很漂亮,皮肤细嫩,笑靥如花,做完工作之后,笑吟吟地拿着钱往外走,刚打开门,就听见背后扑通一声,她转过头,看见肖然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一张纸从床头柜上滑下来,慢慢地滑到地上。
  灵,我们结婚吧。
  你怎么今天想起这个来了?
  不知道……我今天特别想你……我们结婚吧。
  电话断线了。肖然头顶着墙,听见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1996年12月30日,深圳街头隐约传来鞭炮声。刘元坐在灯下,一张脸象纸一样白,他下身骚痒了十几天,终于开始溃烂。
  1996年12月30日,陈启明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美女,他犹豫了半天没敢认,刚擦肩而过,就听见身后有人问:"陈启明,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孙玉梅2002年在女人世界、丽人世界、新大好和海雅百货承包了十几个柜台,有的卖化妆品,有的卖时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在1996年,没人知道她都干些什么。2002年她有个搞IT的老公,有个两周岁的女儿,每天忙完了生意,就在家里相夫教子,连手机都不开,贤惠得一塌糊涂。但在1996年,她这样对陈启明说:"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发了财,连老同学都不认识了。"
  陈启明激动得满脸通红,是你啊是你啊,他大声说:"孙玉梅,我一直都在想你!"孙玉梅笑得跟花儿一样,撒娇似地说陈启明,请我吃饭!我饿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鞭炮声,一辆红色夏利从灯火通明的街市上穿行而过,灯光照进车里,车里漂起一层幸福的红雾。陈启明借着酒劲,轻轻拍了一下孙玉梅的手,问她:"你结婚了没有?"孙玉梅翻过手掌,跟他的手握在一起,说我离婚快两年了,你呢?陈启明双眼一下子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都有儿子啦。
  1996年12月30日,街上隐约传来鞭炮声。黄芸芸一边吸地,一边对黄振宗说:"小猫猫,叫妈妈。"小猫叭嗒叭嗒嘴,呜地叫了一声,黄芸芸开心死了,抛下吸筒,力大无比地把他抱起来,咯咯笑着在空中抡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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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09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十二)
  先介绍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吧。
  我叫陆可儿,23岁,1996年武汉大学毕业,文秘专业,没什么工作经验。
  肖然不动声色地摇了一下头,主考官周振兴拿起笔来,在陆可儿的简历上作了个记号,然后叫:"下一个!"
  陆可儿不死心,搓了搓手,可怜巴巴地问周振兴:"我是不是没希望了?"周振兴彬彬有礼地回答:"请回去等消息,如果被录用,我们将在一周之内通知您。"
  陆可儿砰地站起来,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没希望直接告诉我好了,不用这么虚伪!"吼得四座皆惊。肖然笑了,招招手让她坐下,说对不起陆小姐,我们这个职位需要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您不太符合要求。陆可儿瞪他一眼,说你就是老板吧,我看出来了。"工作经验工作经验,谁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工作经验就能代表工作能力吗?工作经验就能代表一切吗?"她眼泪都快挤出来了,"你们不过是个小公司,不培养自己的人才,拿什么跟别人竞争?"
  那是1997年3 月份,君达公司刚刚成立。五年后,在君达实业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陆可儿和肖然大吵了一架。陆可儿说你算算我这些年帮你赚了多少钱,没有我,你能收购凯瑞达?能拿下奇峰?没有我,你能过得了证监会那一关?"没有我,你早就破产了!"肖然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冷冷地刺了她一句:"你怎么不说你当初应聘时什么模样呢?要不是我把你招进来,你会不会饿死?"说完戴上那副价值五千美元的玳瑁眼镜,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警告她:"别高估了自己,陆小姐,离开君达公司,你照样什么都不是。"
  君达实业公司成立时只有三个人,肖然、韩灵、周振兴,肖然当总经理,韩灵管钱,周振兴当人事经理。公司在在蛇口一栋商住两用楼的二楼上,170 平米,一年六万块。这地方离肖然住过的蓝园公寓不远,从窗口望出去,蓝园还象五年前一样喧嚣混乱,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望着天花板叹气。每当夜幕降临,总会有些面目可疑的女郎走出来,走过挂满乳罩内裤的楼道,走过肖然1991年的门前,袅袅婷婷地消失在1997年的夜色里。五年了,似乎一切都没变,而那个穿廉价衬衫、吃四块五一碗的牛肉面的家伙,在时光中转了个身,忽然就成了百万富翁。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繁华而空虚的梦?
  1996年伊能净香皂一共销售了3300万,肖然把600 多万提成拿到手,找陆锡明长谈了一次。那时中央电视台正在放"伊能净"的广告,"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您的最佳选择",肖然看完广告笑了一下,对陆锡明说:陆总,咱们合同到期了,你把伊能净还给我吧。陆锡明正想跟他畅谈1997年的销售计划,一听此言,如被雷轰电打,立刻呆在了那里,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这这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肖然狞笑,拿出那份《合作协议》,说你要搞清楚,这商标是我的,只不过借你用一年。而且,"至少帮你赚了两千万吧?"说完起身离去,姿态异常潇洒,象戏台上足登高屐、水袖飘举的花旦。快到门口了,他又转过头,笑嘻嘻地对陆锡明说:"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过河拆桥,这是商场的原则。"
  那年肖然只有26岁。两年之后,他找工商局和公安局抄了陆锡明的安尔雅公司,因为安尔雅生产假冒伪劣的伊能净香皂。抄家那天陆锡明脸都白了,抓起电话破口大骂,说肖然你他妈的给我小心点!肖然笑笑挂了机,对旁边的赵伟伦说:"你要是能把陆锡明弄进去,我再给你五十万。"赵伟伦谄媚地笑,说肖总,这事不能乱来,我们公安局也得依法办事。肖然把手里的派克金笔当的扔到桌上,轻蔑地看着面前的一级警督,说去你妈的,少跟我唱高调,"一百万!"
  一百万摞在桌上,差不多有一米高。雇凶杀人,可以杀几十个;拷女模特可以拷一百多个,挤满一屋子。肖然对韩灵说:"你这样的女人,我随时可以找来一大把,想滚你就滚吧。"
  韩灵晃了两晃,咚地坐到地上。外面起风了,微风掠过灯影摇曳的街市,满城枝叶婆娑,就象梦中的叹息。
  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韩灵脸红了,低着头站在哪里,手心出汗,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然长吁一声,作佯败状,"不喜欢算了,我回去了。"
  韩灵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声音低得只有鼻子才能听见:"我喜欢……喜欢。"
  喜欢我?
  嗯,……喜欢。
  肖然兴奋极了,拿嘴在她脸上到处拱,拱过额头拱过鼻子,终于对准了目标,两个人笨拙地亲了起来,亲了足有两分钟,韩灵憋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眼望长天,幸福地叹了一口气。星光下,她脸上的唾沫象水银一样闪着光。
  那是1990年的仲夏,繁星满天,草木葱茏。一对男女紧紧地拥抱着,偶尔低语,偶尔微笑,偶尔幸福地叹气。微风从灯影摇曳的街市吹来,轻轻拂过他们身旁,就象耳边的叹息。
  到1997年,吵架已经成了肖然和韩灵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为一顿饭吵,为一件衣服吵,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吵,吵得恩断义绝、势不两立。韩灵站在窗口说:"我真想从这跳下去。"肖然鼓励她:"跳吧,摔不死我养着你,摔死了我养着你妈。"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
  从来就没爱过,肖然撇着嘴说,你看看你那样子。
  韩灵走到镜前,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憔悴,眼角有淡淡的皱纹。
  韩灵老了。那个星光下的女子,如今老了。
  1997年6 月12日,肖然彻夜未归,韩灵给他打电话,听见话筒里一片嘈杂,歌声,琴声,碰杯声,有个女人甜甜地说:老板,该你唱了,你唱啊。老板唱:"真情象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掩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韩灵默默地服下一百片安眠药,灯光水银般洒在她身上,就象多年前的月光。韩灵闭上眼,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我们结婚吧。肖然说,眼里泪光闪烁。
  韩灵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洁白如雪的病床上,她如此美丽,如此苍老,如此洁白如雪。
  他们结婚时没有通知任何人。在深港海鲜城最豪华的兰花包间,肖然点了澳洲龙虾、南洋干鲍,还有六百多一樽的银翅。韩灵吃了两口,搁下筷子,微笑着说:"我今天终于成了你的妻子了。"肖然微笑,韩灵继续微笑着说:"我死也可以闭眼了。"
  肖然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转过身去,默默地站在窗前,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窗外繁星满天,六月的深圳草木葱茏。起风了,风吹过前尘往事,在灯影摇曳的街市久久低徊,象生命中蜿蜒不绝的叹息。
(十三)
  周振兴是肖然见过的最严谨的人。此人一年四季打着领带,头发永远硬硬地顶在头上,绝不会有一根错乱,每天上班后都有个固定的程序:上厕所、擦桌子、倒水、打开抽屉,然后朝对面的陆可儿一笑。陆可儿跟他对面坐了两年,每天都会在8 点28分左右收到这个笑容,误差绝不会超过一分钟。肖然有时开玩笑,说振兴啊,你晚上回家跟老婆上床,是不是也要讲究个程序?周振兴不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没有程序就没有效率",陆可儿在旁边笑得直揉肚子。
  肖然一夜暴富,一时还适应不过来,老板当得一塌糊涂,君达公司开业一个月,他请周振兴和陆可儿吃了27天。他酒量不行,喝上两杯就脸红,拍着周振兴的肩膀说咱们兄弟如何如何,还提议要三人结拜,周振兴当大哥,陆可儿是三妹,"有福同享,有难,这个这个,我自己当!"气概堪比关老爷,就差一把青龙刀了。那时的肖然很还善良,尤其见不得别人受苦,谁多干了点活他就过意不去,立马掏腰包打赏。有一次买复印机,人手不够,周振兴和一个民工费了吃奶的劲才扛上楼来,扛得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挂破了,肖然见了,顿生菩萨心肠,从钱包里掏出120 块钱,20块给民工,100 块给老周,嘴里还不住声地道辛苦。那个民工骤然发达,欢呼雀跃而去,这壁厢周振兴却不干了,他掸掸身上的灰,面无表情地把钱推回去,说这钱我不能拿,你已经付我工资了,然后一脸严肃地警告:"肖总,老板不是你这么当的,你得注意点。"当时韩灵和陆可儿都在,肖然自尊心大受其害,酸眉苦脸地反问:"那你告诉我,老板应该怎么当?!"话音未落,只见周振兴轻拂云袖,漫卷长衣,大马金刀地走到桌前,挥毫写下两个大字:权威,然后递给他,淡淡地说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你得有这个。
  按中国古人的说法,周振兴算是幸运的,才逢名主,马遇伯乐,赤兔马给了关老爷,这都是小概率事件。但肖然自己也清楚,他这个伯乐其实是周振兴教出来的,没有周振兴,就没有资产数十亿的君达集团,更不会有威名赫赫的肖老板。
  君达公司是日化行业的一个奇迹。从97年到2001年,公司膨胀了几千倍,有员工一万三千多人,注册资本十亿元,除了"伊能净"洁身香皂,公司还开发了"冰心雪肌"系列护肤品、"零度香"香水、"娇滴"彩妆,每个牌子都卖得不错,在有些市场甚至超过了日化界的龙头老大宝洁公司。2001年底公司在香港凯悦酒店开董事会,散会后肖然跟周振兴一起宵夜,眼望中银大厦高高的尖顶,心中慷慨顿生,朗声吟道:本是沿路打劫,不想弄假成真。这话是朱元璋当皇帝后对刘伯温说的。周振兴往生蚝上挤了几滴柠檬汁,不动声色地警告他:"别得意忘形呵,你比朱元璋可差远了。看看宝洁,人家光在大陆市场一年就销售一百多亿,咱们呢?十亿都不到。"肖然被批评得心中冒火,当地扔下筷子,恶狠狠地盯着他,周振兴毫不畏惧,继续抨击:"你能拿出手的充其量有七、八个亿,折算成美元,也就一亿左右,还没脱贫呢。敢玩美洲杯帆船赛么?敢进五美分赌场么——你也就去去澳门,上上弗兰克——拿着五百万美元一个的筹码,你腿肚子都要哆嗦吧?"肖然怒不可遏,拍案怒斥,说我他妈再穷也比你富一万倍,你还是要靠我养活着,你算什么东西!周振兴笑,说一万倍太夸张了吧,最多几百倍。肖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拿眼死死地瞪着他。周振兴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叹口气,说我知道我该走了,今晚这些话,就算是临别赠言吧,你这几年变得太多了,要冷静一下。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韩灵前两天给我打电话,她妈死了。"
  1997年6 月底,韩妈妈到深圳看女儿,一到家就忍不住掉眼泪,说你才26岁,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韩灵笑着安慰她,说创业嘛,肯定要累点,"不过现在好了,咱们有钱了,你看肖然多疼我,给我买几千块钱的化妆品。"韩妈妈破啼为笑,慈爱地望着女婿,肖然含羞带笑地接受丈母娘的检阅。韩妈妈在屋里遛达了一圈,突发奇想,说你们也算成家立业了,要个孩子吧,这是一辈子的事啊。说得韩灵脸刷地白了,转过身冷冷地看了肖然一眼,肖然本来正在微笑,一看见她的眼神,笑容立刻定在脸上,瞳孔收缩,下巴轻轻颤动,象见鬼了一样。
  韩灵第二次打胎后大哭了一场。那段时间肖然一直在外出差,等回到深圳,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经常嘎嘎地恶心,按她的意思,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她身体一直不好,年龄也不小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怀孕。肖然激烈地反对,喷着唾沫星子说创业阶段,啊,哪有精力去照顾孩子?而且婚都没结,孩子生下来连户口都上不了,"你想让他当一辈子黑人啊?"说得韩灵无言以对,呜呜地哭,第二天就跟着肖然去了医院。
  手术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韩灵大汗淋漓,叫得嗓子都哑了。肖然在门外焦燥不安地来回踱步,心里狐疑不定:他一走就是四个多月,谁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好容易打完了,肖然横抱着韩灵往外走,那个女医生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造孽呵,"是个双胞胎。"肖然腿肚子蓦地抖了一下,低头看见韩灵双眼流泪,有气无力地问:"现在你满意了?"
  韩妈妈在深圳住了一个月,去了世界之窗、锦绣中华、大小梅沙,肖然也挤出几天空闲,开车带着她们母女到处游览,说起韩灵小时候的故事,三个人都笑。临走前,韩妈妈郑重嘱托:"肖然,你现在有钱了,可不能学坏啊,韩灵没有爸,我脾气也不好,她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你不能欺负她啊。"肖然满口答应,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们感情好得很。说完抬起头,韩灵正在内视镜中冷冷地看着他。
  韩灵幸福地打了两次胎,从此没了生育能力。这一点,她妈到死都不知道。
  韩妈妈死前的两个小时很清醒,摸着韩灵的头发,说你也别挑了,找个人嫁了吧,生个孩子,这都是一辈子的事啊。韩灵抓过她妈的手,脸上泪如雨下,说:"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小时后,韩灵伏地大哭,几个人过去拉她都拉不起来。那时肖然正在葡京赌钱,不到一个小时输了70多万,输得他心烦意乱,走到回廊上闷闷不乐地抽烟,这时灯光朦胧,笙歌悠扬,在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女中间,肖然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那时刘元正在筹备婚事,他的新娘翻出一张照片,不怀好意地问他:"这女的是谁?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刘元接过照片,看见十一年前的韩灵慢慢转过身,对着他微微一笑。刘元放下照片,感觉心轻轻地跳了一下,他把新娘搂进怀里,低声说别瞎猜,"她只是我的一个同学。"
(十四)
  1997年是刘元事业最兴旺的一年,他们公司在马来西亚新建了一个生产基地,把他抽调过去干了三个月,刘元受命于危难之中,鞠躬尽瘁,奋勇干活,三个月里招聘了四百多名员工,建立了全套的管理制度,还抓了一个贼。日本运来的生产设备有巨大的事故隐患,试生产不到两小时,接口电缆就烤焦了,滋滋地直冒火星,刘元没跟当地的皇军商量,就果断地拉了电闸,连夜向日本总部汇报,要求立刻派工程师进厂检修。事后刘元自己都有点后怕:如果他再多迟疑上半分钟,整套设备就要报废,那可是几百万美元啊。回国后,排行第二的日本老板专程到深圳来看他,说我正在考虑如何奖励你,旁边的中国区总裁一个劲地对他眨眼睛,刘元笑笑不理,对老板鞠了个躬,说身为公司的一员,这都是应该做的,我不要任何奖励。
  此老板经常跟日本皇太子打球,跟掌管金融财政的大藏省有很极深的渊源,他女朋友在中国期间一直带着一副大墨镜,打死都不肯摘,原来此人是个万人景仰的大明星。刘元觐见时没想到这个相貌猥琐的老家伙有这么大的来头,应对之处颇有失礼,但他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不要,得到的就越多,所谓"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刘元没读过《孙子兵法》,这招却也暗合了兵法的道理,叫作"要而示之以不要"。
  一个月后,刘元在上梅林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连房价带装修花了六十多万。搬家那天可谓是三喜临门,升官、置业,性病也治好了,洗澡时刘元搓着自己的身体长叹,想我现在比99%的中国人都过得好,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
  刘元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把性病传给他的,他那段时间找了不下二十个姑娘,想起来每一个都颇为可疑。到1996年,嫖客刘元对他的皮肉生涯已渐生厌倦,这事费钱劳力又伤身,严重不符合经济原则。当热情一泻如注,无边的空虚潮涌而来,四壁冰冷,灯光黯淡,多年前那张年轻而纯洁的脸就会沿时光飘飘而来,在身边忽远忽近地问:这是你吗,刘元,这是你吗?
  此种孤独不可言说亲爱的执此冰冷之手让我们一起孤立无援……
  这是校园诗人刘元一生中唯一发表过的诗,写于1989年秋天,名字叫《雨水飘落》。十三年后,他在阳光酒店二楼的餐厅里对我说:其实没有哪只手可以握一辈子,是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凄然一笑,说你不要把我写一个好人,你写肖然吧,"他已经死了。"
  他那时刚刚离了婚。
  刘元从马来西亚回国的时候,肖然正在发动他的第一次夏季攻势,"伊能净"香皂在中央一套日夜不停地轰炸,各地的订单象雪片一样飞来,每个人都在加班,周振兴连续面试了十七个小时,招了27名销售员,每人发一万块钱,日夜兼程奔赴全国各地。那时候君达公司还没有自己的工厂,肖然找陆锡明谈了三天,总算暂时解决了生产问题,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他以成本价的双倍收购安尔雅生产的香皂,每次发货再多付总价10%的运费,光这两项,陆锡明一年就可以赚几百万。
  所谓生意,其实就这么简单。到6 月30号截止,伊能净共销售回款2400万,除去300 万生产运输成本,540 万的广告,200 多万的其他费用,还有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工资和税款,肖然至少赚了一千万。周振兴说,老板,你该考虑两件事了:第一,建个工厂,不解决生产问题,我们就永远受制于陆锡明;第二,买辆车吧,你成了千万富翁,再坐出租车就太不象话了。
  肖然的第一辆奔驰是老款的SEL560,车开到家的时候,他和韩灵都很兴奋,这可是奔驰啊,两年之前,两个人做梦都没想过有今天。肖然刚上手,不敢开快,以每小时六公里的速度开到南海酒店,花七百多吃了顿烛光晚餐,然后一直兜风到上海宾馆,韩灵看了一路,笑了一路,笑得肖然柔情发作,探过身去在她脸上梆地亲了一下,韩灵幸福得差点昏死过去。
  那是他们的蜜月,肖然一生中唯一的、最后的蜜月。
  1997年8 月20日,韩妈妈离开深圳的第九天。周振兴在新落成的君达工厂调试设备,陆可儿在宝安跟两家供应商谈判,谈价格时象吵架一样,老板娘韩灵给陆锡明送去了最后一张支票,74万元,刚回到办公室,肖然就通知她:你被开除了,所有人都诧异地抬起头,韩灵一时反应不过来,象傻了一样望着他,只见肖然满脸通红,低声怒斥:"你回家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肖然跟安尔雅合作期间一直很憋气,陆锡明在两个月里把原材料的报价提高了60%,还多次向经销商直接发货,根据周振兴的估计,这至少让君达公司损失了三、四百万。肖然暗示过、恳求过、警告过,最后不惜以砍头相威胁,陆锡明丝毫不为所动,笑嘻嘻地回应他:"狗吃了屎还得谢谢主人呢,肖老板,你忘了当初是靠谁起家的了?要知恩图报嘛。"肖老板怒极,四环素牙咬碎,一脚踢翻椅子摔门而去,心中恨不能生撕了他。
  韩灵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脸上汗水直流,肖然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也有点不忍,但一想起陆锡明那张可恶的狗脸,立刻又暴怒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付款之前要跟老周通一下气,你,你,"他忽然找不到词了,"你他妈的!"
  韩灵她妈刚走九天。九天前,她一脸慈爱地对肖然说,韩灵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负她。肖然微笑:"妈,你放心吧,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灵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低着头静静地做事,连一声咳嗽都没有。韩灵看了肖然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抬起头来,眼圈已经开始发红。办公室不是吵架的地方,她强忍悲愤,一声不发地把东西收拾好,转身就往外走。肖然几次想叫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叫出来。韩灵下了楼,走进喧嚣杂乱的蓝园公寓,一对情侣偎依着从她身边走过,韩灵看着他们的背景,眼泪终于忍不住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时刘元刚演讲完,拍拍手走下台来,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仰慕地看着他,说你讲的真好,咱们交换一下名片吧。刘元双手接过名片,嘴里念道:"赵捷?"赵捷含笑点头,刘元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心轻轻地跳了一下,有点神情恍惚,好象又回到了1989年,那个新生报道、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
  那年他20岁,穿25块钱的牛仔裤,9 块钱的T 恤衫。那年他写过一首著名的情诗,名字叫《雨水飘落》。
  亲爱的,执此冰冷之手,让我们一起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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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1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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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黄昏时陈启明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西下,夜鸟盘旋,校园里漂浮着一层玫瑰色的雾气。电影要开场了,情侣们手拉手走进礼堂,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又抱又啃;舞厅里音乐响起来了,女生楼下站满了衣冠楚楚的男生,有的焦燥不安,有的故作潇洒,年轻的心中激情飞扬。温馨而朦胧的夜色里,爱情就象环绕周遭的空气,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发生。而陈启明却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眼前人影舞动,草长花开,指缝里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着,象天空最远处的星光。坐得够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路灯柔和地照下来,他脸上表情幸福而又迷惘。
  你挺勇敢的。孙玉梅走进204 ,打量了一下脏乎乎的四壁,一脸温柔地对陈启明说。
  陈启明不好意思了,扯过一件脏衣服擦了擦凳子,结结巴巴地说:"孙玉梅,你坐你坐你请坐",嘴象漏了一样。邓辉憋不住,趴在上铺嗤地笑了一声,笑得陈启明满脸通红,象被谁扇了一耳光。
  孙玉梅笑吟吟地看着他,陈启明手足无措,脑袋象被泥巴糊住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过了半天,孙玉梅站起来,说我住316 ,你有空来找我玩儿吧,都是河北老乡,咱们可连话都没说过呢。
  那是1989年,陈启明一生中唯一的英雄年代。七年之后,他象个童男子一样扭怩不安地问:"我当初要是勇敢一点,你会怎么样?"孙玉梅舔了舔娇艳欲滴的双唇,不屑地斜着眼看他,陈启明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就是问问。孙玉梅笑了,用腿碰碰他的膝盖,落落大方地建议:"启明,我们上床吧。"
  陈启明立时傻了,象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滚滚轰响。
  那时黄振宗快一岁了,爬得飞快,一见到他妈就咩咩地叫,象只没毛的小羊羔。黄芸芸逗他:"说,你是妈咪的小狗狗",小狗狗跟着学:"狗~~狗",黄芸芸乐不可支,操一口蹩脚的洋泾浜国语继续教育:"说爸爸,爸爸是个大学生!"小狗狗不学了,四手四脚地爬开,黄芸芸颠颠地跑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小狗狗舞动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抓得她头如鸡窝。
  你如果不高兴,就让他跟你姓吧,黄芸芸说。
  陈启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呼地把儿子举到头顶,黄振宗五肢抖动,在空中哈哈大笑。陈启明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小鸡鸡,说给爸爸香一个,黄振宗乖巧地嘟起嘴,在他脸上"奔儿"的亲了一下,陈启明笑了,踮起脚,象跳芭蕾一样转了个圈,看见黄芸芸斜靠在门上,说你玩女人我不管,但别忘了,她笨拙地笑了一下,"咱们有个儿子。"
  黄振宗周岁那天,黄村长仁发在华海大酒楼摆了四十多桌,黄芸芸的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红包收了满满一箩筐。酒过三巡菜到王八,黄仁发抱着孙子举行抓周仪式,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只见黄振宗双管齐下,左手捉住一张百元大钞,右手抄起一朵塑料花,在他爷爷怀里又跳又蹦,笑得嘎吱有声。黄仁发乐得脸上老皮脱落,陈启明在台下笑得也是双眼一线,想这小子是个人才,又好钱又好色,不愧我的种。正美着呢,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座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陈启明走到门口喂了两声,没有回音,正想挂机,听见孙玉梅象叹息一样地问他:"你在哪里?我想你。"这时满堂彩声,人人开怀大笑,陈启明回过头来,看见黄芸芸正半笑不笑地望着他,小眼睛里光芒闪烁,似有深意。陈启明挂上电话,默默地往回走,笑声更响了,包间里声浪震天,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陈启明忽然悄无声息地抖了一下。
  我爱你,但已经太晚了。
  孙玉梅走过来,双手扣住他的腰,声音呜咽,说启明不怪你,这是命啊。陈启明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紧紧地勒着她,听见两个人的骨节咔咔作响。风停了,路灯亮了,对面的一对情侣欢笑着跑开,陈启明咬了一下嘴唇,一粒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
  多好呵,陈启明坐在海滩上叹着气说。
  你说什么?
  陈启明点指感慨:"这海,这天,多好呵。"
  孙玉梅摸摸他的脸,清亮的月光下,她象天使一样美丽。陈启明陶醉地闭上眼,听见孙玉梅怜惜的声音,"孩子",她说,"孩子,你恋爱了。"
  那是1997年6 月,小梅沙。月亮滑进云层,海面上波光闪烁。一片静谧之中,陈启明忽然翻身而起,一把将孙玉梅搂过来,象老虎一样在她脸上又咬又啃。啃着啃着,月亮出来了,孙玉梅睁开眼,看见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陈启明脸上滑落下来。
  那夜月光如水,远处的深圳沉沉入睡,花开了,风停了,一个婴儿大声啼哭。在如水的月光下,有个男人无声地流了一滴泪。
  从96年到97年底,陈启明在孙玉梅身上花了不下50万。孙玉梅说裙子旧了,他一次就给她买了四条新的;孙玉梅说你这手表真漂亮,他二话不说就去东方名表买了块劳力士,2 万4 千块;孙玉梅说服装生意挺来钱的,他第二天就到女人世界租了两截柜台,一年十几万。1998年3 月23日,孙玉梅大义凛然地质问:"陈启明,你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一分钱?"陈启明立时傻了,象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轰响。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深深地低下头,说没错,你从来没跟我要过一分钱,"都是我自己犯贱"。
  那时肖然正在华南卫视参加广告竞标,十点档组合套餐标价350 万,肖然举了两次牌还是没能拿下,周振兴说算了吧,都600 万了,有这个钱我们还不如上中央一套呢,肖然悻悻缩手,喝了一口水,扭头看见了卫媛。
  卫媛那年二十二岁。她站在一排摄影记者中间,象梅花鹿一样骄傲地昂着头,脖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格外抢眼,一个月后,肖然陪她逛香港周大福珠宝店,看见那款项链就挂在橱窗里,标价十七万港币。
  迎着肖然的目光,卫媛轻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卫媛也笑了,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她脸上的笑容象暗夜乍放的鲜花,美丽、娇艳、如此迷人。
  那时韩灵正在家里翻看照片,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屋里空旷而孤清。韩灵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几年前的那个自己在不同场景里频频挥手,频频微笑,目光中幸福满溢。还有肖然,在校门口、在花丛中、在海边山上,搂着抱着依偎着,每个表情都那么温柔,那么甜蜜。有一张是她和肖然的合影:肖然横抱着她坐在石凳上,笑得两眼弯弯,她的头仰着,嘴巴半开半闭,好象正在说着什么。韩灵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抬头看看空旷而孤清的家,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声音。
  你知道吗,肖然贴着她的耳朵说,"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黄振宗会走路了,黄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猫猫,你跟爸爸姓,叫陈振宗好不好?"小猫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她。黄芸芸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厅中央慢慢走步。电话响了,黄芸芸过去接听,小猫一个人蹒跚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黄芸芸急了,扔下电话就往回跑,还没跑到身边,黄振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园里,陈启明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爱情。
(十六)
  204 室六个人,老大张俊峰来自甘肃武威,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洗澡,袜子脱下来可以做蚊香;老二刘元睡他下铺,四年里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长了个鼻子;老三肖然和老五范越睡门边那张床,大一那年他俩经常在一起踢球,12年后,后卫肖然富若帝王,前锋范越下岗后开了间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检查,要封店,他抡起马勺打倒了两个,要跑没跑掉,当着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个半死,然后判了三年;老四陈启明和老六邓辉在另一张床上,有一天熄灯后,邓辉穿着裤衩跳到屋子中央,说哥哥们,开会了,我们来谈理想吧。
  十五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个冬夜,谁都记不起肖然说过什么。刘元说他要当官吧,好象最低也要当个部长;陈启明说不对,我记得他说要当老师,栽得桃李满天下;最后他们拨通了邓辉的手机,邓辉在电话里言之凿凿:"他那时就想当亿万富翁!你们忘了?他还说要跟比尔盖茨掰手腕!"陈启明对着电话骂了一句,说王八蛋,你胡扯什么,那可是1987年,还没有比尔盖茨呢。说完他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半天,刘元的脸慢慢白了,眼眶乌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象是有个人在他背后吹了一口气。
  十五年了,那个死者的理想,已经无人记得。
  陆可儿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跟卫媛站到一起就象孔雀身边的老母鸡,为此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她。卫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后撅,引人鼻血,脸蛋长得也漂亮,每次在电视上看见华南卫视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报以冷冷地一声嗤,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过床,她哪会有今天?肖然逗她,说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结果人家没理你?卫媛不生气,还有点骄傲,说我只让他看了看,就当上了主持人。肖然一下子厌恶起来,光着屁股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阑珊夜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就在这时接到了陆可儿的电话。
  陆可儿嘻嘻地笑,说老板,你是不是正在温柔乡里啊。
  98年的肖然还没请保镖,也没有那么大的威严,尤其在周振兴和陆可儿面前,根本摆不起架子来。他笑了笑,说不要胡说,什么事?说吧。
  陆可儿笑个不停,说我跟华南卫视的胡振华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你的主持人女友是个烂人,人尽可夫啊,老板,你小心身上长大疮。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应:"你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陆可儿咯咯一笑,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听起来格外遥远,说当然不是,你来医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
  每年麦收和春节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发期,这个城市80%以上都是暂住人口,民工们汗流浃背地干一年,攒的那点钱还不够肖然吃一顿饭的,如果遇上黑心老板,还有可能被整成杨白劳,一分钱拿不到,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所以每年这两个时候都会发生一些特别恶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里总有人在逡巡,逮着机会就下死手,抢了东西再捅上几刀,让那些高贵的鲜血流出来,涂满这繁华城市的每个肮脏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韩灵正躺在床上哆嗦,陆可儿和周振兴都在,看见肖然进来,他俩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韩灵挣扎着坐起身,一头扎进肖然怀里,抖得象块凉粉一样,撕天扯地地哭了起来。
  韩灵算是幸运的,胳膊划了个血口子,脖子上有块淤青,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但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个后遗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听见点风吹草动心里就发毛。直到肖然死后,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从西丽湖墓园回来,绕着四海公园走了很久,走到当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她曾经的家,那里依然灯火辉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华别墅,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韩灵站了一会儿,哭了,漆黑的夜里她泪如雨下,想起肖然肖然四年前说过的话: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呢,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还疼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韩灵说。我抬头看看她,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来没恨过他……他给我留了一千万,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能这么写,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红了,转过身去擤了一下鼻子,过了足有一分钟,她慢悠悠地说:"你不知道他温柔的时候有多么好。"
  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象是偶然,一切又象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
  肖然死后,再也没有人恨他。陆锡明说他至少帮我赚了两千万,我怎么会恨他?赵伟伦说我只不过丢了官,他呢?连命都丢了;陈启明说他生前是我的兄弟,死后仍然是;刘元叹口气,念了两句诗:"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然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问:你懂么?
  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2001年肖然在粤东一座无名小山上求到这两句诗,当时无人能懂。就象他一个月后立的遗嘱,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声名远震,富比王候,但在心里,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韩灵被抢后得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头发一把把地往下掉,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来,看见她垂着头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一声不发。他说你怎么了,要睡到床上睡啊。韩灵没有反应,他上去推了她一下,韩灵象根木头一样应声而倒,肖然慌了,冲到床头要打电话,这时韩灵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说肖然,她双目流泪,说肖然,我要回家。
  那天他们一定说了很多话。天亮时肖然开车送韩灵去机场,要进安检了,肖然笑嘻嘻地问:"被抢那天,那么晚了,你出去干什么?"韩灵愣住了,肖然笑着继续问:"除了钱,你还丢了别的吧,你怎么不说?"然后转过身大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去吧,回来咱们再算帐。"韩灵象被电打过一样呆在那里,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手中的机票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那天送韩灵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宵夜回来,在黑影里亲热了很久,然后依偎慢慢往回走,走到一个小山包旁,听见上面席席索索地响,那姑娘有点害怕,紧紧抓着男友的胳膊,小伙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转过身对她说,走,上去看看,那好象是个人。
  韩灵。韩灵趴在一片长草之中,手脚都捆着,嘴里塞着一大团芭蕉叶,正一点点地往山下挪动。那姑娘尖叫一声,一步蹿到男友身后,死死地搂着他的腰。小伙子壮起胆子,伸手把那团树叶揪了出来,韩灵下巴拄地,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救……救命啊。"
  救命啊,卫媛笑嘻嘻地说,你要吃了我啊?肖然不理她,一把将她扔到床上,三下两下脱了衣服,凶猛地扑了上去。
  月亮出来了,光华如水,清辉洒遍,人间象洗过一样,清新洁净,处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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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12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十七)
  潮阳强仔十一点钟醒来,象往常一样,抽了一根红塔山才起床。洗脸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胸口的刀伤又在隐隐作痛,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砍他的东北佬,还是骂自己不小心。那一刀其实本可以躲开的,要不是四眼兵在旁边碍事,他绝对有信心在东北佬出刀之前就把他打倒,一个漂亮的组合拳,左直拳、左摆拳、右钩拳,东北佬象个麻包一样直飞出去,再跟上一脚,他的皮鞋可是特意订做的,前面有一圈钢板,一脚就能让他做不成男人。
  潮阳强仔不算大人物,道上比他威风的有的是,但他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出来混嘛,只要不怕死,敢打敢冲,谁都会敬你三分。再说潮阳强仔也懂规矩,不偷不抢,不捞过界,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一个子儿都不动,上次那个湖南佬约他去嘉华不夜城收钱,那是谁的地盘,赫赫有名的白粉达啊,去不是找死吗?最后怎么样,湖南佬断了两条腿,讨饭都不能在深圳讨。
  在楼下的茶餐厅喝了一壶铁观音,吃了两笼虾饺、一笼干蒸,潮阳强仔感觉自己浑身都热起来,四眼兵打电话说姓赵的条子有个事情,问他做不做,他砰地把茶杯墩在桌上,粗声大气地骂了一声"丢",说当然做,赔钱都要做,不跟条子拉上关系,咱们混一辈子都是小虾米。
  姓赵的条子跟他有点小小的渊源,1995年刚来深圳时,停车场一场大战,潮阳强仔有了点小小名声,但也蹲了十五天的班房,姓赵的那时还只是公安局的一个科长,挺和气的,问了两句就让他走了,没打没骂,还丢了一根烟给他。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又打过两次照面,姓赵的问他混得怎么样,还警告他别干违法的事,说"让我逮到,你就惨了。"不过脸上笑嘻嘻的,一点警察的架子都没有,他当时就想,此人将来必有大处,气派不一般啊。
  赵伟伦还和当年一样和气,指指中间的平头,说这是肖老板,潮阳强仔和四眼兵赶紧作揖,赵伟伦笑了笑,拿起皮包,说肖老板找你们有点事,你们谈吧,我回局里去了。肖然斜着眼看了看赵警督,脸上有点微微的笑意。门关上后,他摆摆头,周振兴从包里拿出几摞钞票,齐刷刷地码在桌上,肖然说这是五万块,不用杀人,不用动刀动枪,你们送一个孩子回家就行。
  这是肖然对付陆锡明的第二招,18个小时之后,他给陆锡明打电话,说陆总,听说你儿子成绩不错啊?陆总一下子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说肖然咱们有事好说,有事好说,你别动我儿子。肖然爽朗地笑,说我只是找人送他回家,深圳车这么多,小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啊。陆锡明满头流汗,听见肖然淡淡地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封你厂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我再给你两百万,也不算亏待你。但你要是再用我的牌子,我会多找几个人,"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字一句地说:"送你儿子,回家!"
  那是肖然第一次跟道上人接触,几年之后,潮阳强哥成了珠三角一带有名的豪杰,过江猛龙威到海,连香港澳门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腿。肖然死后第三天,他带了四十多个人去祭他,一色的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酷似香港电影里的黑帮集会。强哥顶着一副大墨镜,脸上阴阴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摸着肖然的遗像默哀了半天,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生前事,你罩我;身后事,我罩着你!"四十多条大汉同时鞠躬,强哥分开人群大步往外走,鸦雀无声的灵堂里,肖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面色平静,神态淡然,瞳孔微微有点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拾了陆锡明,君达公司开始步入它的辉煌期,1998年7 月,君达公司增资,注册资本从一百万增到五千万,作过几天生意的人都知道,大陆公司的注册资本大多都是假的,到处挪借一下,一验完资就纷纷撤走,但君达公司这五千万可是扎扎实实的硬通货。那时"伊能净"香皂卖得正火,等在厂门口的货车每天都有十几辆,钞票象流水一样滚滚涌来,肖然自己也很得意,有一天下班后跟周振兴和陆可儿吃饭,说现在公司帐上闲钱都五千多万了,咱们想个办法把它花了吧,人闲着不要紧,钱闲着可就是罪过。
  那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上的龙虾粥又香又糯,但谁都没心思吃。谈到投资,陆可儿十分兴奋,从房地产、餐饮一直谈到贩卖珠宝钻石,周振兴泼冷水,说"你对珠宝行业了解多少?除了你脖子上的项链、指头上的戒指,你还知道什么?"然后给陆可儿上课,说你知道南非的戴比尔斯公司吗,人家垄断了全球钻石市场的80%,你是不是准备打垮它?肖然计划把东北人参包装后向全球出口,说东北人参并不比高丽人参差,但中国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卖,跟萝卜没什么分别;而韩国人却给每根高丽参套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同样都是萝卜,人家就卖出了肉价钱。周振兴叹气,说老板,你这五千万赚得不算困难,但听我一句,要赔进去就更容易。"商场如战场,没看清形势就在里面放空炮,这仗还怎么打?"
  肖然说那依你应该怎么办,周振兴卖关子,笑着说这个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明天开会时再说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振兴才是君达公司真正的核心。从97年公司创立开始,在生产、销售、创意策划、财务管理,哪方面他都有出不完的主意。日化行业提起"冰心"和"零度香"这两个牌子,人人叹服,说肖然简直是个创意天才,即使在君达公司内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实情,这事被当成肖然的神话口口相传。
  只有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才会有人提起,说周振兴才是这两个牌子真正的创始人,那时的肖然还只想着卖萝卜。
  "冰心雪肌换肤霜,冰雪聪明的选择。"
  "真爱无香,零度香香水,只为上等人拥有。"
  提出这两个创意时,周振兴和陆可儿激烈地争论了半天,陆可儿坚持认为"冰心"侵犯了著名女作家的名誉权,"万一人家告我们怎么办?"那时阳光普照,周振兴站在阳光下,一身金光,宛如佛祖现世,说第一,巴不得他告我呢,冰心家人状告君达公司,这是多好的广告啊,他不打官司我都要鼓动他打;第二,就算我们败诉,大不了老板掏个一两百万,有钱还怕搞不掂?肖然拍案而起:"说得好!卫生巾敢叫舒婷,生发水敢叫黑泽明,我化妆品还不敢叫冰心?就这么定了!"
  这就是所谓的品牌策划。到2001年,"冰心"系列产品已经取代了"伊能净",成了君达公司的最重要的品牌,在华东和华南市场,"冰心"系列产品的销量直逼宝洁的玉兰油,它的成功模式成了业内典范,引得众厂家纷纷效仿。"零度香"
  也是炙手可热,法国一家著名的香水公司久攻大陆市场不利,找肖然谈,想收购这个品牌,开价六千万人民币,肖然指了一下旁边的周振兴,说这个牌子是他创的,你们问他吧,一群洋鬼子纷纷转过头来,周振兴严肃地思考半天,象李嘉诚一样伸出了惊天一指,说:"一亿美元!"洋鬼子们鼻子都吓歪了,周振兴笑笑,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屏幕上的卫媛香肩半露,长发飘飘,对众人灿烂地笑着说:"真爱无香,一生拥有。"
  经商就象做游戏,比的是智商。这是周振兴的名言。离开君达公司后,他在蛇口办了一所贵族学校,从此不再涉足日化业。2003年初,陆可儿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向老板叶明开力荐周振兴,说拉此人入伙抵得上两个亿。叶明开亲自给他打电话,开口就是天价:年薪五百万。周振兴没说话,眼望君达公司最早的住处,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挂了机。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六年前他跟着肖然上楼,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光蛋,六年后,他身家千万,而当年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早已变成飞灰。
(十八)
  给你一个亿,你会怎么花?
  吃要不了几个钱,最贵的班尼岛血燕,不过一万多港币一碗,而且不见得比五块钱的双皮奶好吃;身上的行头也花不了多少,范思哲、阿曼尼,进商场就能买到,不算稀奇,只供订做的K-bons,全身上下买齐了也超不过两百万,几万美元的劳力士不见得比西铁城走得更准;那就买车买房吧,劳斯莱斯银影、银羽,本特利红章、雅致,几百万总能搞掂;想买劳斯莱斯的银色幽灵,光有钱恐怕还不行;悍马很威风,但开着就跟卡车似的;香港有价值数亿元的豪宅,说到底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肖然说,钱不过是个数字,启明,过年了,咱们去澳门玩两把。
  那是1999年春节,三个月前,韩灵永远地离开了深圳。那次澳门之行,陈启明输了六万多,输得心里怕怕,拒绝再玩;肖然在押百家乐,每输一次,他就加倍地重押,到凌晨三点多,乖巧的侍者帮他提着一大堆筹码去柜台结算,共赢了一百九十多万,肖然一高兴,甩手给了一万元小费。赌场经理注意他很久了,这时点头哈腰地过来打招呼,说阁下手气真好,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下最好的房间,希望借您的运气为本酒店增光。肖然第一次被人称呼"阁下",有点找不着北,转头对陈启明感慨道:"你看看,这资本主义就是好啊。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赌。在死前的三年多时间里,谁都不知道他输了多少钱,陈启明估计有几百万,陆可儿说最少两千万,周振兴伸出一只巴掌,说光我知道的,就不下这个数,"他已经疯了。"
  肖然发财后有很多忌讳,别人坐过的椅子他不坐,怕染上晦气;开车走在路上,别的车要是敢故意别他挤他,他就一脚油门直直地撞上去,剩下的事,打个电话让赵伟伦来处理就行了;跟谁见面都不握手,有次在浙江见一个副市长,对方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肖总,幸会幸会,他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一屁股坐进沙发,愣是让市长大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后一脸尴尬地缩了回去。
  他只算个衙役,肖然说,不配握我的手。
  从99年开始,肖然变得十分迷信。君达公司搬家前,他花十五万港币从香港请了一位风水大师,在深圳到处察勘地形,楼层、朝向、位置,没有一样不讲究,陆可儿本来在他右侧的办公室,大师说陆可儿是土命,他是金命,"土克金,一世艰辛",他就让陆可儿搬到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高薪从中兴公司挖来的财务总监,就因为大师说了句"此人是个衰命,走到哪里衰到哪里",他就立刻炒人家的鱿鱼,为这事跟周振兴闹得很不愉快。肖然用一句话就把他说服了:"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我!"周振兴沉默半晌,点点头说:"我想通了,在君达公司,你就是所有人的命。"然后头也不抬地走回办公室。连搬家的日子也是大师挑的,1999年5 月16日,大师说:"此次乔迁,主有二十年鸿福。"肖然一高兴,让周振兴又多发了2 万块奖金。
  君达集团在长天大厦租了整整四层楼,一年六百多万;肖然自己就占了半层,他的办公室有将近600 平米,装修得象个小皇宫,沙发全部是澳洲小牛皮的,一套几十万;卧室里铺着伊朗手绘地毯,会议室的瓷砖全部从荷兰空运,一块就是七百多;书架上摆着两只灰扑扑的瓷瓶,是康熙年间的精品"紫缠花",值上百万;大班台上压着一块玉石镇纸,周振兴说,那块玉也是风水大师推荐的,价钱可以买四五辆桑塔纳,"不过我找人鉴定过",他笑着说,"他上当了,那就是块石头"。
  很难想象肖然当时的心情。三年之前,他还在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三年之后,他住上了价值千万的别墅,坐上了几百万的名车,还跟奔驰公司联系,要订做一辆加长防弹车,他担心陆锡明的报复。那车处处模仿"天下第一车"——奔驰公司的1000SEL ,第一次报价就将近600 万;还有女人,香港的二线歌手、大陆的名模、影星、主持人,只要他招招手,她们就在床上。有次在北京王府饭店约会一位刚刚成名的花旦,蹉商了半天没有结果,肖然有点不耐烦,指指宽大的、足够睡八个人的大床,问那位一脸娇羞的花旦:"去不去?"花旦红着脸摇头,肖然不屑地白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几个零,平平静静地说:"我去冲凉,你自己拿主意吧,想要这笔钱,你就躺上去,不想要,"他指指豪华套房的大门:"门在那边。"话音刚落,那花旦勇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床边,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卫媛跟他对过几次花枪之后,为"伊能净"
  拍了两个广告片,肖然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一套160 多万的房子,外加30万港币,为了逃税,全存入卫媛在香港的户头。
  按照中国大陆的法律,企业经营时要缴纳增值税、营业税,赚来的利润要缴企业所得税,这个税是固定税率,33%。缴了企业所得税后也还是公司帐上的钱,如果要分给股东,还要缴纳个人所得税,最高可达45%。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事实上中国的公司没有一家不偷税避税,用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假外资、假合资,深圳无数公司都挂着"外商独资"的牌子,老板世世代代都是大陆农民,血统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三减两免"的政策;大多数公司都有两本帐,真的留着自己看,假的送给税局;小公司用虚假的费用冲减利润,大公司都有严密的避税和洗钱系统。在周振兴的安排下,君达公司的假帐做得天衣无缝,从帐面上看,光肖然99年买的别墅就花光了君达公司三年的利润。那年他在江西含水注册了一家叫"纳百德"的公司,出资者是美国人乔纳森。肖克,其实这肖克就是肖然的亲弟弟肖挺,肖然发财后,把他送到美国读了两年书,回来后一派牛仔风度,见人就道Hello ,不耸肩就说不出话来。从1999年底开始,肖挺的纳百德接收了君达旗下的全部生产业务,所有发票都从含水出,但税只缴一个极小的定额,每月十几万。说起来这事也是周振兴的功劳,他是含水人,98年底回家转了一圈,花了80多万,在当地搞得手眼通天,以后肖然每次到含水视察,都有呼啸的警车给他开道。
  卫媛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喜欢肖然哪一点。在她看来,肖然就是一个暴发户,踩中狗屎的农民,他一身黑衣还要穿白袜子,简直就是只"海鸥";他吃西餐叭嗒嘴,喝咖啡喝得象擤鼻涕,呼噜直响;上自动扶梯不知道站在右侧,总是象门神一样横立中间;有次在香港亨斯顿伯爵餐厅吃饭,不远处一个穿燕尾服的钢琴师沉醉地弹奏着《colour/dance》,所有的人都低声交谈,怕打扰了这美妙的琴声,这时候肖然的电话响了,陆可儿找他请示生产问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爱的肖总声若巨雷地发表开了演讲,震得屋瓦轰响,所有人都皱着眉头瞪他,对面有个俊朗的英国小伙子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那一刻,她真想一把夺下电话,再狠狠地闪他一耳光,训斥他:"你能不能懂点礼貌?!"
  但她不敢。肖然太有钱了,这钱不仅可以买名车豪宅、最名贵的时装、最大颗的钻石,更能杀人于无形之间。君达公司有个老业务员叫徐建明,97年进来的,也算肖然手下大将,99年审计部查出他贪污促销小姐工资,钱很少,总共也不超过三万元,肖然知道后怒不可遏,一个电话把他叫回深圳,就在公司的大会议厅里,周振兴一脸严肃地宣布完罪状,两个警察就如狼似虎地把他架了出去,徐建明浑身发抖,又是哭又是求,几百名员工目瞪口呆,听着凄厉的警笛声,人人魂飞魄散。这事还不算完,徐建明退了赃款,里里外外花了十几万,在里面蹲了四十多天后,一出来就被潮阳强仔抓住,整整打了一个小时,强仔汇报战果时卫媛就在旁边,听见肖然阴恻恻地训话:"我不要他的命,但你告诉他:老实点才能活得久!"听得卫媛心里一紧。从那以后她就有点怕他,总感觉这个男人象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脱鞘伤人。不过金钱的魔力毕竟不可抵挡,23岁的卫媛坚信一个真理:有钱不一定幸福,但没钱一定不会幸福。为了幸福,她忍受一下他的残忍和粗鲁,又有什么呢?再说粗鲁也可以看作是勇敢、果断、豪爽、豁达,甚至是潇洒。有几个人能象他这样,面对几十万港币的项链,眼睛不眨地说"给我包起来"?她的初恋男友,岑国正,那个长得象周润发的小伙子,恐怕一辈子都不敢为他的爱人买一挂这样的项链。茫茫人世间,谁拥有过价值连城的爱情?
  她知道肖然不会专一,如果他专一就不会跟自己上床了。卫媛清楚自己的价值:年轻、漂亮、性感,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是她的标签,一个情人、二奶、尤物的标签,她不在意只当一个储存精液的器皿,即使是无数器皿之一。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必须在青春逝去之前结束拼搏,"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杨澜,为了自己的下半生,她必须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赚钱。另外,她知道自己肯定也不会专一,她不会放弃跟美男子们约会的机会,只要出得起价钱,她也可以上任何人的床。
  所谓爱情,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个借口。几个月的相处,卫媛强迫自已发现了肖然的很多优点:他勇敢、坚强、气势逼人,有男子气,有时候还有点温柔,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运动时屡下重手,弄得她浑身都疼,事毕后她忽然难受起来,背对着肖然,感觉自己象被强奸了,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肖然抽了一根烟,从脖子下伸过手去抱了她一下,俯在耳边轻轻地说:"真想把你挂在墙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你。"这话让卫媛微微感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嘴里幽幽怨怨地问:"那你老婆呢,你把她挂在哪里?"
  韩灵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苍茫夜色中,背后总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她心中害怕,不断回头张望。有人来了,那人渐渐走近,脸上的表情象笑又象是在哭,有点象肖然但又不是肖然,韩灵心中迟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越走越近,脸上突然露出狰狞的笑容,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韩灵怕极了,拼命挣扎,挣扎,挣扎,呼地一声掉了下去。一个声音大声喊着:韩灵!韩灵……
  她睁开眼,一身大汗。天快亮了,街上远远传来洒水车的声音。她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她妈似乎也在做梦,隔着墙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还不睡,你明天不上学了?"韩灵脑袋里一片混乱,一时想不起这是何时何地,随口答了一句:"我还没开学呢。"话刚出口她就醒了,呆了半晌,扑通一声跌坐床上。
  她们说的都是多年以前的事。那时的韩灵还在上大学,她年轻、漂亮,在漫长的假期里夜不能寐,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思念着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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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13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十九)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深圳这城市?"
  刘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拳头拄着下巴,对着摄像机慢条斯理地说:"深圳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因为它坚硬的墙、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
  "脆弱的生活?"
  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没有坚不可摧的爱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击溃,再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无处不在的诱惑。如果你是个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钱人,既然结局同样是被抛弃,苦苦坚守的青春只换得一纸休书,又何必让你的美貌委身贫穷;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请记住今日的耻辱:你的爱情永远敌不过金钱的勾引,你万般哭诉,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还是要投身有钱人的怀抱。所以,让仇恨带着你去赚钱吧,等你发了财,就可以勾引别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没有同生共死的友谊,如果出卖你能发财,没有一个人会舍钱而要你。酒酣耳热时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时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 日深夜,有个21岁的江西姑娘服毒自杀,死前曾给二十几个人打过电话,那些人中有她的老乡、同学、曾经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是她的堂哥。那天是建国五十周年大庆,深圳街头礼花绚烂、彩旗飘扬,人人喜笑颜开,那姑娘在一片欢呼声中黯然死去,死前留下一纸遗书,感慨人世悲凉,说至死都没人挽留她,"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
  "没有人关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关心别人,"刘元慢条斯理地说,"在这个城市,钱比老婆重要,一张暂住证胜过所有的朋友。"
  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资一涨再涨,到98年7 月份,月收入已经超过了12000 元,虽然没法跟欧美公司的高级职员比,但勉强也可以冒充打工贵族了。那时的刘元一副白领派头,上武装到牙齿,下武装到内裤,一身都是梦特娇,一双鞋值一千多,连袜子都是名牌,每次出门办事,腋下总夹着一个黑乎乎的皮包,看起来粗不愣登的,却是正儿八经的Polo,在西武百货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来深圳的三个人里,肖然成了千万富翁,住别墅开奔驰;陈启明帐户上也有几百万,住豪宅开本田,只有他还是个穷光蛋。刘元一想起这些来就忍不住郁闷,眼中冒火,心里生烟,想肖然懂个屁的管理,陈启明懂个屁的投资,但他们说发财就发了财,自己枉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苦巴巴地捱日子,真是气死个人。人不能总是昂着头,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实也不算太差,他有个部下叫王志刚,北京大学的硕士,比他早来公司一年,干了这么久,工资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小师弟张涛就更惨,在深圳混了半年,破产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最后跟刘元乞讨了400 元,灰溜溜地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又卷土重来,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死也不走,但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来找刘元融资。刘元施舍了两次,一次300 ,一次200 ,虽然明知道这钱是打狗的肉包子,却也不好意思拒绝。谁知张涛借钱上瘾,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用刘元的话说就是"逼着我不讲义气",只好老着脸皮拒绝。张涛大和尚化缘不成,凄凄惨惨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呜咽不止,刘元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不过想想也是没办法,谁又能照顾谁一辈子呢?
  刘元的房子还没装修,也没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公司名义上把这房子赏给了他,但产权证却一直扣着,说是要再服务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亲和力,讲究终身雇佣,不过花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钓着,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98年的刘某人在深广管理界颇为有名,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管理沙龙,有时候还当演讲嘉宾,一谈起他的"责任——程序——标准"的管理模型,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几家猎头公司都找过他,说你跳槽吧,保证工资比现在高得多。刘元听了只有苦笑,感觉象条咬了钩的鱼,想挣又挣不脱,房子,唉,房子,在城市里生活,还有什么是比它更大的鱼饵?刘元已经厌倦了搬来搬去的生活,找房子、看房子,向中介陪笑,对保安作揖,然后搬着那堆破破烂烂的家俱走上大街,谁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样,想想都要脸红。
  跟赵捷约会了两次,也上过床了,但刘元一直没找到恋爱的感觉。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温柔的、泼辣的、冷淡的、热情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连太平洋都蹚过了,还能找着真正的水么?所以赵捷一说起那些爱不爱的,他就浑身难受,怎么听怎么象撒谎。赵捷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除了腰长腿短,没什么明显的瑕疵,她一天跟刘元通一次电话,每周末跑过来睡两晚,刘元笑着陪她逛街,笑着陪她吃饭,笑着do他想do,do完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搂着她光滑的身体,想起当年的韩灵,想起那个叫程露的妓女,想起他床上躺过的那些同样光滑的身体,他有时会这样问自己: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作爱情吗?
  按刘元的收入,每月应缴个人所得税上千元,但实际纳税不过几十块钱,公司的工资制度非常精明:只有基本工资纳税,而这基本工资只占10%,其他的都是补贴:职务津贴、住房补贴、通讯补贴、交通补贴……日本鬼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员工权益,其实不过是避税的借口。身为公司的高级主管,刘元并不象看起来那样威风,实际上一直是被怀疑、被排斥的一族,每天只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完全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和核心机密。那些该死的皇军,跟他去嫖妓时点头哈腰的,一谈到晋升,谁都没拿他当盘菜,即使象狗一样忠心都没用,谁让你是中国人呢,可见当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且刘元也清楚:就算在公司做到死,也绝没有可能再升官,日本鬼子压根就信不过你,能当个职能部门的总经理,已经是顶了天了。
  那是1998年9 月份,刘元发了他在鹤堂公司的第一顿脾气。南山分厂新招了一名叫刘晓梅的会计,刚上班十几天就被炒掉了,本来按公司规定,炒人是刘元的事,要出报告、发通知,还要进行离职谈话,一定要让员工滚得心服口服。但这次炒人,刘元却一直蒙在牛皮鼓里,直到半个月后才知道。为这事他把南山分厂的孙厂长骂了十几分钟,老孙在电话里十分委屈,说我有什么办法,是总部通知我这么干的。刘元一愣,知道此葫芦里必有丹药,心思转了转,说你马上联系刘晓梅,我要跟她补一次谈话,然后给老孙上课,"你知道什么叫人性化管理?这就叫人性化管理!"
  人性化管理之后,他就走开了霉运。根据刘晓梅供述,公司有重大的偷税嫌疑,恐怕每月都要偷个几十万,然后列举了两笔可疑的付款凭证,说她就是因为看到这凭证多问了两句,所以被灭了口。刘元不懂财务,曲曲折折地审问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不管刘晓梅说的是真是假,公司都脱不了犯罪嫌疑,否则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日本鬼子胆敢再次犯我中华,这事非同小可,上关乎国家气运,下关乎自己的房产证,去吓唬他们一下,说不定就能有什么好处。刘元当年虽然当过积极分子,但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票子比气节重要"的道理:没有票子,哪来的气节?有了票子,还管他什么气节。
  十天后,他一脸严肃地找鬼子老板摊牌,象修权伍一样开口就是外交辞令,说离职员工刘晓梅投诉公司偷税,希望公司能及时给她答复。那个日本老板是个中国通,熟读《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说刘君你知道的,鹤堂公司从来都没违犯贵国的法律,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只能怪贵国的法律不够完善。这话挺气人,刘元梗着脖子坚持,说我还是希望公司慎重处理此事,避免出现更严重的后果。那太君笑了,色眯眯地盯着他看了一分钟,阴恻恻地说:"贵国有个成语叫"投石问路",刘君,你不是在问路吧?"刘元被说中了心思,脸微微地红了红,知道该表态了,说我这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另外,"作为一名中国人,我希望公司能够真正地尊重我的国家。"想想有点惭愧,到公司四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说自己是中国人,以前从来都只谈"以公司为家"。日本太君喝了一口茶,表情不咸不淡的,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公司一定会慎重处理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刘元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先是被关了七天,出来后工作没了,房子收回去了,连赵捷也不理他了。失业继之以失恋,破财继之以破家,刘元一时想不开,爬到地王大厦楼上,差一点就跳了下来。关于这一切,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不知道那是阴谋还是天意,但不管是日本人陷害了他,或者是上帝陷害了他,都已经不再重要,时隔多年之后,刘元笃信佛学,谈起这段经历,他若有所思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吓唬皇军的第二天,他带一个鬼子去福兴街找女人,那是个周末,他对赵捷撒了个谎,说要去江门出差,让她自由活动,还顺便来了句荤的:"你先憋着,养足精神,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赵捷咯咯地笑。午夜之后,他带着鬼子直接去到紫水晶美容院,把大厅里的七十多个小姐逐一检阅了一遍,最后挑了一个波大如斗的奶妈,老板娘是老熟人了,力劝刘元自己也打包一条女,带回家慢慢享用,刘元笑着摇头。他戒嫖一年多了,自从上次生过大疮,他对嫖娼这事一直有点怕,表面上一个个都如花似玉,但脱了裤子有几个是干净的?另外刘元也玩够了,声称要为未来的妻子"保留最后一点清白"。付了台费后,他带着那对狗男女上了出租车,日本侵略者在后面摸摸索索地做小动作,中国花姑娘嗤嗤娇笑,刘元耳中听音,心头暗笑,正得意呢,出租车转上了深南大道,一堆警察如狼似虎地把他们截了下来。
  那是1998年9 月27日,中秋节快到了,明晃晃的月亮挂在中天,照得人间一片清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对中国公民说的。要是外国人也跑到法律面前,那中国人就只有干等,没有平等。面对警察的询问,日本嫖客出示了一下护照就没事了,只剩下刘元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姑娘。嫖客临走前隔着车窗跟刘元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车开动了,那鬼子轻轻地笑了笑,笑得一脸奸诈,刘元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和她什么关系?
  朋…友。刘元强作镇定。
  朋友?她叫什么?
  刘元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姑娘也在发抖,抖了一会儿,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嫖娼,罚款3000. 再把你的暂住证拿出来看看。
  刘元身上有3200元,缴罚款不是问题。但他的暂住证过期了。
  刘元快哭了,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我,是那个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带他……带他过来。"
  再说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说你介绍卖淫?"
  刘元脑袋嗡地一响,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过罚罚款,介绍卖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子抖了起来,心中象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塌下来,轰轰作响,"是我,是我嫖娼……"说着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生活是脆弱的,刘元说,你辛辛苦苦的经营,一个意外就能让它全部粉碎。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刘元说,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落难的人没有朋友。
  他打陈启明的手机。响了三声,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他给张涛打电话,"你能不能帮帮我?带1000块钱来,我明天就还你。"张涛象是没睡醒,含含糊糊地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上次跟你借你都不肯。刘元结结巴巴地哀求:"你找人借,找人借……"电话断了,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这事不能让赵捷知道,韩灵还在鞍山。深圳没有刘元的女人。
  他给部下王志刚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他给南山分厂的老孙打电话,大概是记错号码了,对方说了句"打错了",砰地挂了机。
  还能打给谁?在这四百万人口的城市,谁会记得一个没带暂住证的人?
  收容所里的刘元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中秋节快到了,温柔的月光下,深圳清辉洒遍,处处生辉,就象天堂。
(二十)
  陈启明1998年总结了他一生的三大失败:作丈夫失败,作情人失败,做生意更是失败。他帮别人出主意、选项目,选一个中一个,没有不赚钱的,孙玉梅要做服装生意,他给她买了两节柜台,选了一个"顺马"运动品牌,一个"歌丽雅"女装品牌,一个月能卖7 万到11万,纯利润至少两三万,那两节柜台也不断升值,96年值16万,到98年就是30万。他帮肖然注册的"伊能净",97年被评为深圳市著名商标,销售网络遍布全国,品牌价值至少一个亿。黄芸芸有个堂哥,大字不识几个,钱多得心里发慌,找陈启明出主意投资,陈半仙考察了一个多月,让他在东莞步寮镇开了个小厂,专门加工硅胶,就是垫在乳罩里那种凉粉一样的东西,97年二月份建厂,到十一月底,共收到170 万美元的订单,黄堂哥赚得盆满钵满,买了一辆银色的奔驰小跑车,身边时有青春靓女,有一次还带到他家来,靓女和黄芸芸互相辉映,让陈启明十分愤慨。
  那是97年9 月份,陈启明在股市上屡有斩获,先是买了6 万股深科技,每股赚了4 块多,接着买了16万股深金田,成交均价6.4 元,涨到七块二他就全抛了出去,97年著名的琼民源事件不知坑了多少人,陈启明不仅没上当,还小小的赚了一票,他从19块多接手,一直捂到24元,足足赚了30多万。
  他炒股用的是黄芸芸的帐户,取钱、转帐都要用她的身份证,这事毫不困难,因为身份证就在他口袋里。从一月份到九月份,他炒股一共赚了九十多万,但跟黄芸芸汇报时却说只有九万多,打了个大埋伏,然后把这钱全部转进了自己的私人帐户。转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笑容,想起黄芸芸总是一副讨好的模样,心里轻轻疼了一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单据拿了过来,刷刷地签了名。
  那天回家时他给黄振宗买了一辆玩具车,一个能跳的塑料青蛙,给黄芸芸买了四支SKⅡ,共花了6000多,黄芸芸笑得眼都睁不开了,结婚这么多年,陈启明还是第一次给她买礼物呢,黄振宗呜呜地开他的车,陈启明慈爱地抱起他,小家伙在他怀里又蹦又跳,嘴里爸爸爸地叫着,逗得他直嘿嘿直笑,笑完了闹完了,他心满意足地走进书房,关起门来翻了几页书,隐隐约约有点不安,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空旷的客厅里,他的妻儿正无邪地笑着,显得幸福而又孤独,陈启明看在眼里,突然心酸起来,轻轻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问:陈启明,你会珍惜这一切么?
  有了钱,生意自然就会找上门。陈启明那段时间考察了十几个项目,从酒楼到渡假村,从化工原料到音响器材,还注册了一个音箱品牌叫"雷声",英文名是"listen",想了一句广告语叫"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过因为资金不足,最终也没能搞成。97年10月份,他找老丈人投资,在振华路开了一家叫"明月岸"的酒楼,转让费、租金、装修一共花了五十几万,按照陈老板的设想,明月岸要做成深圳最有文化的酒楼,每个包间都有一个典故:金谷园、避秦居、梦得亭,还有一个叫潇湘馆,布置得象林黛玉的故居,号称专供美女使用。菜名也有很多讲究,油麦菜叫凤尾,西兰花叫绿菊,姜葱炒蟹不叫姜葱炒蟹,叫"无肠公子叹沧桑",听起来鬼头鬼脑的。酒楼开业那天,肖然派周振兴率领20多名员工前来捧场,吃完后老周颇有慷慨,对肖然说他这酒楼恐怕要赔钱,人家吃菜吃味道,你这同学可好,把菜弄得象文物一样,味道差不说,还卖得那么贵。再说他跟文化圈又没什么联系,人家到哪儿文化不好,非跑他这儿来文化?肖然大笑,结果却正如周振兴所言:明月岸从开业后一直很冷清,陈启明施了无数招数,先打折再酬宾最后送绍兴状元红,还请了两个靓女,穿着高开叉露臀旗袍帮他把门,却一直未能扭转败局,眼看着旁边的明香楼和北海渔村挤到爆棚,心中鬼火冒,肚里恶气生,最后一天卖不到2000元,连租金都赚不回来,辛苦支撑了五个月,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把店盘出去了事。
  酒楼老板陈启明那次共赔了七十多万,虽然这钱不是他的,但见了老丈人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挽回损失,他后来又做了点其他生意,搞包装材料,做婚纱摄影,有的微亏,有的保本,总而言之是没赚到钱。黄村长仁发笃信狐狸精,到黄大仙庙替他算了算命,说他这两年走倒灶运,做实业肯定要赔,不如歇手好好炒自己的股。陈启明不信那个邪,去香港考察了一圈,在酒吧里看见德国的Restinlin甜酒卖1300多,而供货价才几十块,觉得此中大有商机,于是兴冲冲地跑去见Restinlin的代理商,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香港烂仔,交了5 万港币的保证金,预付了40多万的货款,回家后到处联系销路,跟深圳的几家酒吧都签了合同,满以为这次可以大赚一笔,没想到过了十多天货还没到,陈启明知道要坏事,连夜跑到香港,一把揪住奥斯卡的衣领,连声催促他还钱还钱。奥斯卡几乎被勒闭了气,百般辩解,说是德国原厂的问题,让他回去继续等,最多一周之内就能到货。陈启明虽然厚道,却也不是傻子,知道此人不可相信,打死也不肯回深圳,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奥烂仔没办法了,说既然你信不过我,我就把货款退给你,但是保证金不能退,谁让你"have no credit"(没有信用)。no credit 就no credit ,遇到骗子,能拿回货款也算烧高香了,陈启明跟着他来到中环的考克咖啡吧,奥烂仔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两笔,说这下咱们两讫了,你帮我看一下包,我去一下洗手间。洗手间就在十几步之外,陈启明没想到会有空城计,拿着那张支票反来复去地审查,过了五六分钟也没见人出来,知道坏了,跌跌撞撞地冲进去,象猎犬一样嗅着鼻子到处搜索,却连头苍蝇都没发现,最后一抬头,看见厕所后门大开,一条亚麻布帘在风中漫卷来回,原来奥某人早已作法尿遁而去。
  从那以后,陈启明再也没找老丈人要过钱,每次黄家聚会,谈起谁谁谁又赚了多少,他就一脸羞红。黄仁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欧洲美国都去过,见过一些世面,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有时还会安慰这个败家的女婿,说不就一百多万吗,等你走完这两年霉运,选个好项目,几天就赚回来了。陈启明拜服于地,做感激不尽状,心中却想,谁知道两年后我在哪里呢。
  一入侯门深似海,陈启明没入过侯门,但进了村长家的门,感觉水也不浅。前黄村长辖区之内有赌马场、美容院、夜总会,干的都是不容于广大人民的勾当,这些人要么是黄村长的朋友,要么就是他的世侄;黄芸芸的姐夫开了个红玫瑰夜总会,黑白两头混,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一般的警察都惹不起,有次某派出所指导员到他那儿搞事,在338 包间抓了一个吃摇头丸的本地烂仔,声称要封店,黄姐夫给了两万他还不满意,口口声声威胁说要把店里的人全抓进去,惹得黄姐夫无名火起,打电话叫来六十多条大汉,把门口堵得死死的,指导员见了这阵势,裤裆里阵阵发冷,赶紧借坡下驴,拿着两万块灰溜溜地下了楼。黄姐夫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事,豪情大发,说老子一生不受人欺负,真惹得老子发了火,拼了生意不做老子也要干掉他!
  繁华背后,处处杀机。陈启明知道利害,所以每次跟孙玉梅约会都小心翼翼的,出门防盯稍,进门怕偷窥,每次都是他去酒店开好房,然后让孙玉梅送货上门,开始的时候孙玉梅很爽快,召之即来,来了就脱裤子,慢慢的就有点拖拉,说要送货、要结帐、要请商场经理吃饭,有时候一吃就是几个小时,陈启明把一条烟抽光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做床上保健运动时也有点心不在焉,哼啊哼的,小半象快活,大半象对付,陈启明本来就有点紧张,一边飞擒大咬,一边还要竖着耳朵听门口,再加上孙玉梅的消极抗日,战斗力渐渐减弱,一天比一天体力不支。有一次比赛只持续了两分多钟,陈启明觉得自己辜负了广大人民的殷切期望,正惭愧呢,孙玉梅扯过一张纸来擦了两把,不顾陈大户朝霞般的脸色,不咸不淡地说:"咱们下次干点别的吧,老做这个也没什么意思。"说得陈启明几欲自杀。
  以前每次约会,陈启明总要掏个三百五百的,说是给孙玉梅的交通费,但事实上打车用不了几个钱,这钱更象是肉金。孙玉梅来者不拒,有钱就往口袋里装,慢慢地光肉金也赚了一两万。到97年11月份,"顺马"运动服饰选她作广东总代理,给了九十几万的铺底货,孙玉梅在广东省台打了几天广告,找了几个分销商,不到一个月就全卖了出去,净赚了将近20万。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她就不太把陈启明当回事,总是说生意忙,脱不开身,有时一个月都见不上一次面。
  98年4 月23日是陈启明27岁生日,晚上一家老小出去大吃了一顿,陈启明喝了两瓶啤酒,想起自己27年的风雨历程,想起高中时被小地痞欺负到不敢出门,想起游行之后挨了处分,被老爹当众殴打,想起这辈子没有谁真正地爱过他,心中伤感顿生,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后,一个人到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本以为孙玉梅会问候一声,但一直到12点也没等到那个电话,他失落得象丢了钱包,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孙玉梅家里的电话。
  孙玉梅住在莲花一村,离他住的深海花园相隔半个小时的车程,一月租金1500块,陈启明打电话时想:这房子的押金还是我出的呢。
  电话响了三声,断了。陈启明再拨,响了一下,又断了,话筒里一片忙音。他怒气暗生,气呼呼地发动起他新买的广州本田,踩着油门就往莲花山开。
  那时候黄振宗已经睡熟了,黄芸芸关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想去睡又有点不舍得,眨了两下眼,悄悄走回床边,在儿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黄振宗"唔"了一声,小爪子甩了一下,嘴唇叭唧叭唧地响,似乎在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黄芸芸这下满意了,象个白痴一样咧开嘴,在漆黑的夜里无声地笑。
  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孙玉梅身上只披了件睡衣,但神情落落大方,就象在主持春节文艺晚会,"这是我男朋友,刘坚;这是我大学同学,"她若有若无地看了陈启明一眼,"启……陈启明。"
  刘坚大概有一米八高,身上随随便便地围了条浴巾,肌肉鼓鼓,胸毛飞飞,看上去象嫪毐一样威猛。陈启明自惭形秽,又惭愧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先看看刘坚,刘坚一脸坚硬的笑,再看看孙玉梅,孙玉梅俏脸潮红,象心虚又象是幸福。陈启明象掉进醋缸一样,心里心外酸浪翻涌,坐了足有两分钟,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强笑着问孙玉梅:"我打扰你们了吧?"孙玉梅也笑,说不打扰不打扰,你和刘坚先聊着,我去泡茶。
  不用了,陈启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嗓子眼堵了一口苦巴巴的痰,又干又涩,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孙玉梅,鼻子一酸,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孙玉梅好象也有点难过,勾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半天,听见他轻轻地说:"我走了,玉梅……再见。"
  那天陈启明一夜未归。黄芸芸等到天亮,心里微微有点不安,想给他打电话,拨了几个号又停下来。呆呆地坐了半天,最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看见四壁雪白,窗明几净,床头放着一个粉红色的礼品盒,正在黎明的阳光下静静地闪着光。那是一块一万多元的雷达表,黄芸芸撕开包装,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想起自己在商场里挑来选去的样子,还有售货员厌恶的表情,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是陈启明28岁的第一天。上午10点钟的时候,孙玉梅接到一个电话,喂了半天都没有回应,正要收线,听见里面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我去离婚,你会不会……。"
  孙玉梅一言不发,坚决地挂了机,然后一脸微笑地对刘坚说:"你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那时黄芸芸正在逛超市,挑了三把牙刷、两条毛巾,还有一大瓶洗洁精。黄振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楼口的自动扶梯很好玩,人站着不动就能上楼下楼,他咯咯笑着往那里跑,黄芸芸正在犹豫买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一回头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抬头四处张望,黄振宗就要踏上扶梯了,黄芸芸大喊一声,抛下购物篮,象疯了一样直冲过来。
  超市里很热闹,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女人。
  1998年4 月24日。深圳富迪超市。如果你去过那里,你一定会看见那个受伤的孩子,还有他丑陋的母亲,她紧紧地抱着他,坐在地上大声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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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9 17:14 | 只看该作者

Re: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ZT

二十一)
  如果不是大四食堂里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会来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会为了看球赛跟老婆吵架,也会因为孩子早恋而失眠,涨工资高兴,如果不幸下岗,他可能要躲起来偷偷地哭一场。也许某一天他会放纵一下,在出差时,在路边的美容院里,跟某个陌生的、或丑或美的女人。放纵完了心中内疚,回家后对老婆加倍温柔。那样他肯定成不了亿万富翁,但也不会只活到32岁,死的时候四顾空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韩灵说:他今年33岁,再过十一天,他就要过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灵。听说我要写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话,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天,忽然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家在农村,我家里也不富裕,所以上学时我们俩一直都很穷。三毛钱买六两米饭,我吃二两,他吃四两;八毛钱买两份菜,几乎从来见不到肉,偶尔有一两块,他总是把瘦的给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东北角有个情人专区,我们总是坐在那里,拿免费的菜汤当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开玩笑,说有你在身边,喝菜汤都能把我喝醉。"
  在1991年的照片上,韩灵清秀、朴素、瘦削,笑起来有点腼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红晕。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经常收到情书,每周末都会有人约她,去看电影吗?去跳舞吗?韩灵一概摇头,牵着肖然的手,在月光清远的夜里袅袅远行,在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那时他快毕业了,因为那年游行的事,学校对他有个鉴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里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阳,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过最终都没定下来,但我对他说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
  "那天的事是个误会,他去参加就业见面会,回来得晚了点儿,我没等他吃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份白菜粉丝,坐在我们的老位置,刚吃几口,我们班的李向东走过来,开玩笑说你男朋友不在啊,我来当一下替补。"
  2003年7 月16日,李向东专程赶到深圳,韩灵请他吃饭,席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韩灵求婚,说我等了这么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人,不如嫁给我算了。韩灵光笑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钱都是肖然给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脸是血,他可一直记着呢。"
  李向东一辈子都在长粉刺,脸象大庆油田一样随时往外冒油。他家庭条件不错,是韩灵班上有数的富人。坐在韩灵面前后,看见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二楼小炒部,买了一份清炖排骨、一条红烧鱼,一份尖椒炒鸡蛋,哐当哐当地摆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吃吧吃吧,我请客,你看你,瘦得真让人心疼。
  "肖然爱吃醋,别的男人对我笑笑,他就会不高兴。"韩灵慢慢地说,"不过从98年开始他就变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会看我一眼。"
  肖然饿着肚子从市内赶回来,看见韩灵对面那个嘻皮赖脸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废气,等走近了,看见桌上的鸡鱼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这儿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处来,酸眉苦脸地问:"给我打饭了没有?"韩灵知道他醋劲发了,赶紧陪笑,笑得象被人扇了一耳光,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了,你坐着,我马上马上就去买。
  肖然肚里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响,喷了半天响鼻,气哼哼地站起来,说算了,我吃什么吃,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韩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向东奋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没叫名字,说嗨,不要走嘛,这么多菜,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李向东话音刚落,肖然双掌齐出,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说你是谁啊,谁跟你三个?李向东晃了两下没站稳,砰地撞在后面两个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饭盒落地,一片惨叫。旁边的人忽喇一声全围了过来,李向东吃了这一推,脸上有点挂不住,站起身来愤怒地质问:"你他妈的没钱,我请她吃点好的又怎么了?!"这下可把肖然气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边问候着李向东的祖宗,一边手脚并用地跳过了桌子,李向东见势不好,刚要躲闪,脑袋上已经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时听见肖然说:"我让你跟我牛逼!我让你跟我牛逼!"
  那次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根据韩灵的统计,肖然共计出拳五次,出脚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东只出了一拳,不过这一拳是决胜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镜,打得他双眼流泪、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兀自喃喃骂战。韩灵见状,惊呼一声,纵身跃进圈内。李向东的表情三分象生气,三分象高兴,还有几分酷似陈水扁,他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气焰嚣张地对韩灵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
  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败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时,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韩灵身上,说韩某贪慕虚荣,爱钱胜过爱他,因为李向东能请她吃鱼,而他请不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千般往事万般苦难都涌上心头,抽抽嗒嗒对韩灵说:"我很穷,但我很爱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很穷,但我很爱你。
  这句话韩灵说了两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 月22日。两个月后,肖然带着1500元钱和一点简单的行李,只身南下,在人潮涌动的深圳火车站,他看着冲来荡去的民工大军,心中有点失落,忍不住给韩灵打了个电话,说我为理想而来,"但只有你知道,这理想是什么。"
  肖然是个农民。这一点在99年之前是他的隐私,99年之后就是他的荣耀。每次在公司训话,他总要这样开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然后谈他的勤奋、节俭、诚实,以及创业路上的种种艰辛,谈得嘘嘘不已,旁边的周振兴和陆可儿黯然低首,也是嘘嘘不已。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总是一片光明,肖总裁的训话总要这样收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诸位努力、节俭、诚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象我一样。"
  这就是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君达公司流传着一个"打包"的故事,说肖老板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吃到最后还剩下一点盘子底儿,肖老板如此节俭,不肯浪费,就让服务员打包,服务员心中来气,摔摔打打地给他装了一个饭盒,连司机都觉得丢脸。肖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他们道:"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就忍心浪费?这点菜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是资源,可以送给路边的乞丐,也可以带回家喂猫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费资源!"
  这故事是谁编的已经说不清了,但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最后就成了君达公司重要的企业文化。2001年,一个叫董玉飞的小伙子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张纸》,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复强调勤俭节约的重要性。是啊,人家亿万富翁还心疼盘子底儿呢,你一个打工仔,有什么理由不心疼每一张纸,有什么理由滥用公司资源?甚至,有什么理由抱怨工资不够花?
  周振兴说:理直气壮地撒谎,小心谨慎地行骗,死之前不要说实话。
  到1999年,君达公司已经开发出四大产品系列,七十几个品种,"伊能净"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护肤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娇滴"口红、眼影……以"伊能净沐浴露"为例,600 毫升的沐浴露,包装瓶1.6 元,膏体1.75元,加起来三块多,但一摆进商场柜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几倍。彩妆和香水的赚头更大,比例接近1 :30,生产成本一块钱左右的口红,在上海华联的柜台上,最高卖到56元。巨额的暴利使君达公司象气球一样急速地膨胀,组建了九个销售大区,21个销售分公司,员工总数超过4000人。年底的时候周振兴结了一下帐,肖然全年共赚了1.6 个亿,平均每月1300多万,每小时进帐一万八千元。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肖然说。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99年8 月份,长江第三次洪峰抵达湖北宜昌,君达公司带头向灾区捐了600 万元的财物。这事也有名堂:这600 万是以零售价计算的,如果折算成生产成本,最多不超过60万,而且全是积压产品,有一些还是退回来的残次货。捐完这笔巨款后,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上门采访,肖大善人西装笔挺地坐在摄像机前,手扶着脖子上价值4000元的双刍真丝领带,开口就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勤奋、节俭、善于思考,所以29岁就成了亿万富翁。谈到创业的艰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跟着唏嘘不已,情景十分感人。节目播出那天,勤奋、节俭、善于思考的肖老板在保镖陪同下去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玩了两天,一共输了170 万美元。这笔钱如果换成实物,可以在鞍山买120 套安居房,解决600 人的住房问题,也可以买150 辆桑塔纳,摆满一整个停车场。
  1999年肖然圆了两个梦:第一是回母校捐了一百万,混了个荣誉博士。拿着那张硕大丰满的学位证书,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难以释怀,最后忍不住给陈启明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有资格鄙视一切学者了,没有谁不能被钱收买;第二个心愿花费得多一些,为了跟钟曼琳约会,他掏了420 万,就在他太子山庄的别墅里,这位国际知名的影星,万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撕下了尊贵的晚礼服、贞洁的白纱裙,在卧室里,在阳台上,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一丝不挂,有时横躺,有时斜卧,任肖然恣意搓弄,大声呻吟,咯咯浪笑,象个最淫荡、最下贱、最粗俗的妓女。
  肖然说:我在你脸上烫个烟头吧。
  钟曼琳缓缓地张开双腿,说要烫就烫这里,千万别烫脸,我还要演戏呢。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支烟,它烫得尊严尖叫,烫得理想红肿,烫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 万。
  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说,"为了金钱,再尊贵的公主都可以拿烟头烫。"
  1999年12月31日,君达公司召开年度表彰大会,这是君达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会,400 多名员工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长天大厦一直排到深圳会堂,一路高唱《君达赞歌》:"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所有的未来都放进我行囊当汗水落进艰辛大地我的朋友我的同志你定会在汗水中看见天堂……"
  那次表彰会花了1450万。50万会务费,1400万奖金。华东区总经理赵飞琼拿了46万,广东区总经理区嘉拿了38万,颁奖完毕,赵飞琼作为员工代表上台发言,这个40多岁的前售货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感谢肖总,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追随你。说得台下嘘嘘不已。这个发言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忠心运动,共有43名员工在《君达之声》上发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与共,风雨无阻",向肖老板奉献一生的剩余价值。作为这场运动的幕后策划人,周振兴在三年之后这样评价:"迷信确实愚蠢,但也有它的价值。"
  那一年肖然给了周振兴400 万,外加一辆宝马530 ,给了陆可儿240 万,外加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到7 月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园买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过一百万,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还给了周振兴和陆可儿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节前夕,周振兴提着一包月饼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卫媛,她还是那么漂亮,偎依在肖挺怀里又说又笑。周振兴愣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过去,感觉肖然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表彰会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兴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地恶心。那时已经午夜了,彩灯闪烁,歌声飘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两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周振兴有点不知所措,推了他两下,先叫老板,再叫肖总,最后直呼其名,说肖然,你怎么了?
  肖然哭得直打饱嗝,呜咽着说:"你帮我…呃…打个电话…"
  给谁?是韩灵么?
  肖然点头,周振兴停了车,噼噼啪啪地拨号,还没拨完,肖然突然醒了过来,一掌把手机打落,冷冰冰地说:"不打了,开车!"
  周振兴捡起手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其实打个电话也好,她现在……过得挺艰难的。
  肖然没说话,默默地转过脸去,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几朵礼花在半空中象雨一般绽放,照得深圳满城通明。
  三年之后,我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楼下又说又唱,几个人都拉不起来。韩灵闻风赶去时,肖帅哥已经开始了第二唱段,抱着路灯呜呜地哭,哭得宛转悠扬,引来观者如堵。韩灵上去推了一把,肖然应声而倒,象被猫咬了似的苦着个脸,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要韩灵,呜呜,我要韩灵!"
  韩灵又气又笑,说傻瓜,我就是韩灵啊。
  "你不是,"肖然泪如雨下,"我爱韩灵,不爱你……"(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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