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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 07: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本打开的书

                题记
  那么这就是我。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时辰,你得以走出惶惑,在户外,在夏的热风中整理你散乱的心。
  一个女人说,安谧的精神像一朵云彩从天上落下来。如果这朵云彩能在某处停留的话,那就是停在你独自的这个宁静的黄昏中。
  然后是教堂的钟声。鸣响着宗教。没有悲哀。因我们心静如水。我们已将献出的爱当作了从心中拂过的阵阵轻风。而往事,只是天地间匆匆掠过的岁月的回响。
  重要的是,你一定得照亮你自己的灵魂。
  更重要的是,你应该知道你对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们意味了什么。
  那么这就是我--《一本打开的书》。
  1994年7月6日

              有一个雪的夜晚

  有一件事情我能做。他说,他能够帮助我实现梦想。
  那是一个下雪的黄昏。飘飘落落的寂静沉下来。雪的夜晚就悄然而至了。没有声响。他拉紧我的手。那一刻我们正走在梦一般的红墙下。雪堆积着。我对他讲起那一段关于红墙的憧憬。那是一段时光一个小姑娘的梦想。
  我没有想过红墙下该是这么个严冬这么个白雪的路。我原以为那是个凄寂的晚秋。天空飘落着小雨,而红墙边的小路上铺满了枯萎的落叶。我把我失落的梦想,把破碎、无声的脚步踏上去。我沿着红墙的静谧把生命的亡失写下去。我以为路没有尽头。但醒来之后才知是一场诗一般的梦。
  怎么会是你?
  你使梦想变得真实。当我听见我自己讲述这个故事时,才看清身边真实的你。
你那么高大,像可以依靠的一块坚硬的石。
  你说失落的东西总可以寻找。哪怕找不到。我告诉你,梦就像此刻纷纷飘落的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所以我从没有实现过那个梦,即或黄昏将永远滑入深夜。
而红墙下的雪是实在的。我们确实在走着这条路。然后他叫我别出声,他说,你该听到你自己的脚步声。
  现实与梦想中的宁静是一样的。
  我把我的手伸进了他温暖的臂腕中,就像当初的那个许诺。那么轻,那么轻的脚步声。我的和他的。还有迷濛起来的伤心的往事。我忘了我们曾经怎样相遇。我更不知我们是不是彼此相爱。所以我们都不说这个话题。我们让过去的存在远离,而只听宁静的心在白雪上跳动。他就在这里。他守护着我。我甘心情愿从亡失的岁月中拾起这一颗破碎的心。他擦拭掉鲜血和灰尘。他帮助我穿越如烟的往事。他抓紧我冰凉的手指。他带领我走哪怕没有尽头的长路,这就是他已经和正在做的事。谁说白雪不是陆地?
  我们当然听到了。当雪的夜晚真正沉落,我们听到宇宙正奋力凝聚起一片苍茫的白,而天空,像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他说,他将永远不会忘记那凝重的红。
  天空在流血,像我流血的身躯。
  你就是那个男友吗?你就是那个永远吗?有时候,信任就像是一道既无法接近亦无法想象的光环。因为,我们都走过了太长的路,我们累了,并已不再年轻。
  我们究竟在寻求什么。我们都不说。我们像无言的落雪的夜晚,像庄重而沉静的红墙,我们忘记一切。
  后来他让我走上红墙的墙基。那墙基婉蜒而漫长,向L,而最终断落在一个很高的终点。我用我冰凉的手去触摸那墙的真实。我相信了那确实是真实的,但却满心忧伤。梦在接近着真实的时候就像是一场痛苦的蝉蜕。我问他你是否知道破碎的滋味?伤残之后,心的碎片会纷纷坠落。他用两条坚硬的手臂把我从那个很高的墙基上接下来。他接我走出那无助的孤单。已经很久了。当我的两只脚从悬空的地方轻轻降落,最后踏在坚实而松软的土地上。
  就在那个瞬间我无意间触到了他的脸触到了他满脸的胡子。我们僵滞了。停顿在一个不期的亲切中,我不愿这种温暖再度弃我而去。我突然被他紧抱。我告诉他我害怕孤独中的漂泊。然后他继续拉紧我,向前走。他说他早就想把一个孩子管起来。
  我们听到了森林中的风声。雪不再停留,被风卷起,缠绕着林中干枯的枝权。
黑色的树枝美丽优雅地伸向夜空伸向深红色的无极。好像有一种声音在鸣响着。轻轻的踏击。我说我多想把那颗心贴上去,但我不知未来。我用我的手挡住我的脸。我说其实林中吹拂的寒冷的风并不诉说痛苦,而是,它证明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失望。然后我们默默无语。然后,他问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哭?
  后来我记起那是在一片静谧的池畔。我们寻找着丢失的时间,我们在一团团枯萎的野花中匆匆相遇。他说从此纠缠起一种想念。他说想念多长忧伤多长,而未来,是一个看不见的遥远的远方。我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我在黑暗中看清了他深沉的绝望。我说,如果我愿意被守护被扶助,如果我愿意交付一颗负伤的心呢?从此。
  红墙的尽头便是那池冻结的水。冰冷的誓言悬浮在飘落的白雪中。他答应带着我走那宁静的小路。他牵住我的手时才是个真正的时辰。我们穿越池水向着一片神秘的领地。山顶上是午夜中一座落寞的白塔。我想不清为什么要同他编织这午夜的故事。但确实是他,我们走过的路上,已留下四行掩不掉的脚印。寻找一个梦要费尽千辛万苦。他说我们只有登上白塔,才能证明一种信仰。我问他,爱是不是一个奢侈的话题?他说在需要的时候,你必须牵住我的手。
四野安静得像要死去。没有人,没有鸟也没有昆虫的低吟。看不穿的远方被雪中的枯枝遮掩着。天空依旧红得像血在流失。我们登上白塔。我们位立。我们沉默。我们只全心感受这个时辰所带来的全部意味。
  这是我们的,没有人能猜出的谜底。
  没有远方,甚至没有你我,而只有心在交付着,彼此相知。而且彼此融入着。
后来你这样对我说,就这样。雪飘落着。从午夜,到凌晨。
  我不再想把梦想变为现实,既然,我们已经创造了这个雪的夜晚。创造比梦想更加完美。伸手可触的,是肌肤,是低而浓重的天空,是血色的暗红。
  此刻他就在我身边。我并不知他何时会起身离去。我抓住瞬间的真实贴紧他。我问他,要找到你为什么要那么久的岁月要那么历尽艰辛?他把他的目光移开了。他说他不愿把爱情凝固在一个停顿的瞬间。既然是,命运已经悄悄启开了帷幕,你我怎么还能逃脱?
  岁月有时就像漫上来的海水,一片淹没了一片,而白雪也是一层又覆盖了一层。当生命已融入了那个岁月的时候,你怎样才能再找到那从前的梦想?任何的真实都会如梦般遗落,并成为那记忆的碎片。你抓住了什么?消褪了的?还是遥远的?如此地,在不知不觉之间,雪停了,星灭了,天空泛起了早晨的亮光,黯淡了浓重的红,然后,昨天的故事完结了。
  冰河上传过来遥远的、空洞而深沉的响声。已经看不到红墙了。但那个下雪的夜晚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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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 07:5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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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天国

  我对他说,如果我们原本是有罪的,天国的门还会对我们打开么?
  以怎样的宽恕?而人类的宽恕属于一种本质的行为呢,还是仅仅为某种形式的技巧?
  我满怀着惊惧。那时他已抵达欧洲大地,在一个太阳很少而夜又很长的国度中。他写来信说,太阳在东方。
  我对他说,我们心心相印地向前走,本意就是为了去接近那道太阳般光耀的门。没有人情愿下地狱,哪怕他罪孽深重负着累累的生之歉疚。但人类恐惧的弱点,便是从此呆在那不见天日的黑色的永恒中。不再有太阳。也不再能目睹那多彩的四季。
  而四季是永远的。我这样对他说。四季不会因为谁的生命终结而停止它美丽的轮回。我终于收到了他从那遥远国度寄来的墓地与教堂的照片。青青的草坪,葱郁的树冠。那照片更证明了自然的永恒。
  墓地的静谧溢出来。
  教堂的钟声响起来。
  我写信对他说,我很在乎他寄来照片的事情本身,在乎教堂必定与墓地相连的意义。我记得我读过的一本关于死亡的书。那书中说,宗教的一项重要功能即是教导那些将死者,死并不可怕,死无非是生的一种延续一种新的方式罢了;而生命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为那最终降临的死亡所做的准备而已。于是在宗教中,死亡成为了美丽的事情。而死亡所通达的,则是一处更加迷人的所在--辉煌的天堂。而什么是天堂?我们生存着的人谁曾见过?但我们祈盼。那是种幸福的幻觉。那是天国之门开启后闪光的景象,是有成群的美丽天使掀动着洁白翅膀的快乐的极地。而在我身边的一个九岁小姑娘的头脑里,天堂便是在天地间弥漫了潮湿而温暖的大雾的时刻,那是雾霭一层层升腾着飘浮着的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
  所以天堂一定是美好的。
  所以死亡也很可能是美好的。
  而天堂与死亡间的联接又是什么呢?
  墓。
  他也这样说。
  我一直一直喜欢墓。喜欢各种各样的墓园墓地。我一直相信着墓是通向天国的一处要塞。于是,墓之于我永远是那样地充满着谜,充满着梦幻的色彩。墓地中总有明丽的青草和灿烂的鲜花。所以,我几乎在我的所有小说中都曾写到墓地。我想从对墓地的描述中寻找到生命的启示,或者是有关天国的信念。
  我这样企望着。还因为生命中有了他。他已去国遥远。伸手已无法触摸,但那信念依在。
  我知道他会以他全部的心灵去感应我的世界。我知道也唯有他能懂得我对那墓地所怀抱的一种切肤的希望与真诚。我坚信无论天涯海角他愿同我历尽艰辛去寻觅那精神的故园。于是,他才可能身居异域,做出的第一件事便去寻找当地城中的墓地。然后他写来信说,当他一个人行进在宁静的沓无人迹的墓地中,他才更深地觉出了置身于我的感觉中。一切。毕生的。他说了他些唯有分离才可以说出的话。一切。毕生的。如此地宁静如此地充满了温馨。那是个阴郁的灰蒙蒙的冬日的早晨。那天的天空中依然没有太阳。但漫坡的草毫不懈怠地青绿,条条小路整洁而婉蜒。他说他就独自一人在那些石碑间和墓园外尖顶教堂的背景中寻找着感应的响应。然后,他就寄来了那些照片,那些西方的墓地和教堂,那些东方的凄寂与思念。
  画面中没有他,而他无处不在。那1990年冬天一段永不会消逝的记忆。
  小的时候,我家就住在一条穿越城市的小河边上。
  我一千次把这段岁月讲给他。在那小河的对面,就是那座已被废弃了的荒凉的法国公墓。很多的拱型的墓被很多的苍绿的松树掩映着。很多的白色的石椅和很多的夏季的蓝色小花儿。无数法国人在这里安息,或是作为跋涉天国的始点。而城北那座法国大教堂离此地尽管遥远,但依然隐约可见那三个入天的穹顶。没有忧伤也没有凄厉。一切被岁月所荡涤。我们总要穿过那墓地去上学。孩子们总是在那里滞留。一切至今记忆犹新。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些深埋地下的法国人的蓝血白骨。或许那些漂泊的怀恋着故乡的蓝眼睛,只有到了夜晚,才会在松树林中飘荡。所以白昼没有忧伤和恐惧。所以太阳永远安慰着摇曳的灵魂。
  我一千次这样对他说,因为那花园般的森林般的墓地给了我无限童年的欢乐,我才在心目中流淌着对这极地的亲近。我说然后我就慢慢地长大了,开始懂了原来生命中也有无所不在的恐惧。我怕黑暗。怕不见天日的深穴,怕厚实的土层,怕上天会索去我全部尘世的欢乐与痛苦。怕,人会死去。
  然后在一个寂寞的黄昏,我的异常慈爱的祖母溢然辞世。我才知晓原来亲人的死亡并不可怕。我紧抱着她沉甸甸的骨灰送她回故乡,千里迢迢,直到远远地看见了那片祖坟和祖坟上那几株股俄的枯树。也是冬季,我们将那深穴挖下去。当有人说把老人家的骨灰放下去吧,我倏忽间泪流满面。那是种怎样的牵扯,丝丝缕缕地不断。我想留下祖母。留下她继续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跪下来,朝着东方。就在那一刻,我觉出了寒冷,觉出了我和祖母彼此的孤单。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不知道谁来陪伴她。
  我们珊珊离去。一步一口头,依恋着那座用新土培起的坟堆。
  在那愿原陇婉如梦如幻般的枯树丛中,最后地久天长。没有碑石。寄望乡间的坟莹去安息、超度祖母的亡灵,将她带到她曾编织过的快乐的天国。
  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减却哀伤。
  他在信中说,你看到了吗?在那些铺满了绿草的墓穴中,每天每天都有鲜花。
白色的缎带捆扎了那全部的思念,昨日的供奉还未枯萎,今天的敬献便又在堆积。
所以他说,死亡怎么会不美丽。
  他在那么遥远的诗一般宁静的墓园中。他说他并没有碰见那些献上鲜花的亲人们。那些欧洲人。但是,他仍然希望我能从那照片上的鲜花里,看到那一份亲情,那一份并不遥远的寄托。他一个东方人。他一个中国人。他说他以一颗人类相通的心,体验了一种最纯洁最高尚的情感。
  曾是个过去了的春季。有飘浮的春天的游丝。我们驱车去看一片南方的大湖。
丘陵中骤然间耸起一座坟山。那么壮观的、成千上万的石碑如梯田般盘旋着林立。
而在山脚,便是凿刻墓碑的工地。身边的女友把这一切指给我。她说她的母亲就安息在这座坟山上。黯然和忧伤便顿时笼罩了我们的惊叹月p时她的母亲刚去世不久,她说清明时她就沿着石砌的山路去祭扫。山婉蜒崎岖,一直伸向云端,一阶又一阶,在白云绦绕的隐约处悄然消失。我想象那就是她母亲的路,是她母亲的亡灵通达天国的金梯。我便这样对身旁女友说了,我说你母亲一定带了你的全部爱恋与愿望向着一个美好的地方飞升而去。我说生者对死者如此想念,满心的郁结才可慢慢释然。
  从此不忘那壮观的坟山。那东方的图腾与典礼。
  他便带了这些去欧洲。他走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以后还是不是再能相见?或者连思念的深刻也不再重要?它比起那死亡或者不过是颗瞬间即逝的流星?那么有价值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流星闪过,夜使依然是夜而黑暗也依然是黑暗。于是终局到来,我们继续摸索着向前,去寻找宽恕,寻找通向极地的大门。那才是真正的目的和真正的永恒。所有的枯枝败叶所有疼痛的往事都将匆匆逝去。我们将不再恐惧,因为我们可能正在接近那一重深沉的无欲与温暖。
  所以我喜欢感觉着这温暖去写墓地。我愿意我的所有的小说中都有关于墓地的内容。我这样坚持着,坚持着关于死亡的美丽和墓地的温存的信念,我把信写给了远在欧洲的他。
  我说长篇小说《天堂里的罪人》终于完稿。整整两个月。今早还剩下最后的章节,是关于墓地的。一个很纯洁很快乐的男孩儿死了。墓地上总有鲜花,有远处飘来的教堂的钟声,富于节奏的声响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我想使墓地宁静而超然。那是无论谁都要前往的终极之地,唯有这里才能是人类另一种真正平和的境界的开端。如愿地将这部长篇写完,不知道这对你是不是还重要……
  那以后的几天里,我日夜期待着他能尽早地读到我的这封信中的这一段。直到在一个不期的黄昏,电话中突然传来他那遥远的声音。他说他已经收读了我的信,长篇竣工,当然重要,则何以要去感受教堂与墓地……
  依然天涯海角。
  依然地久天长。
  依然光阴流逝。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读到了那部《天堂的罪人》。他一直读到小说的结尾。他说欲罢不能令人神往。无论生生死死,至此都已归于平和。博大的人类与上帝的宽恕。
  小说的结尾是:那缓缓西移的美丽而凝重的夕阳。那么宁静的一种温暖。很柔和的春天的傍晚的风。她想她该回家了。
  春天的夜晚缓缓地降临,墓地无声地沉入黑暗。
  明月初升。在峡谷间。她扭转头,看见了那隐隐的教堂的尖顶正伸向那片黑色的无极,而墓碑则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感人的光亮。
  她知道一切的纷争都将在此结束。
  这里不再有仇恨、圈套和杀戮,也将会洗净所有尘世的罪恶。而给予和收获的,都是终极的爱。
  她觉得她可能真正长大了。
  "她觉得这墓地已成为照耀她心灵的一束火炬。她想,这里才真正通向那幸福的永恒,通向那毫不遥远的美丽。而她,已经宁静坦然地回归故园般地叩响了天国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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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 07:5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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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钟声

  我将我的宁静留在了寂寥的午夜中。
  那时候,他正出门远行,将爱与苦痛扯远。我在每一个时刻盼望着。我知道在我不能入睡的深夜正是那个遥远国度的清晨。在惶惶的心的灵犀中,那么遥远的一个颤抖,一声叹息,又将灵魂拉近。于是,在午夜的沉寂中,我感应了他的太阳正在升起,我听到了那将他震撼的一阵钟的长鸣。
  后来他写来长信,描述那一次钟鸣。他说当这里的一个人逝去,那钟便低沉哀伤地响起来。他说那个早晨,他被钟声唤醒。他穿过门前的草坪,便看到了缓缓而去的送葬的队伍。他说那一天,太阳刚刚升起,便被浓云遮掩。而钟声是穿过细密的雨丝飘过来的,所以听上去遥远而朦胧,充满无可挽救的忧伤。
  他说,钟声是为一切离世的生命送行。
  他还说,唯有钟声能穿越遥远穿越那永远的悲悼。
  于是,我在心的悸动中,将梦留在了午夜,我终于看清了那默默地送葬的队伍,正朝着远离尖顶教堂的墓地而去。瞒珊的脚步,黑色的服饰,蓝色幽暗的眼睛。棕色的棺木上雕着凝重的花纹,没有哭声,眼泪被掩藏在苦痛和思念中,只有人们手中的那一枝枝美丽的鲜花将与那逝者相伴。我还看见他随了那队伍而去。他驻足在那深深的墓穴前,也把他手中的那朵红色的玫瑰丢进去。他说,你看这就是西方人的仪式,他们用沉默寄托自己的悲伤,送别亲人远行。
  然后他谈到了东方。他问我是不是还记得,那乡间的浩荡的葬礼:旗幡、歌一般的长哭,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因为,尽管天空中有太阳,大地上有四季,但深的墓穴中凄清无限,对生者,那是个最最不堪的境地。所以,生者排命地将声响与热闹塞给已经安息的亲人,让那尘世的喧嚣永恒。他说,这两种仪式尽管相去甚远,但却都在表达着一种最美好的心愿,而我们则都被感动了。
  那么,我们呢?
  那午夜的钟的长鸣竟使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该在一种怎样的仪式中走向永远。我记起了我平生所真正参加的唯一的葬礼。那是一位我无比崇敬的女人,我记得,她被我们送进土中的时候,是何等凄凉。在一个久远的冬季,她骤然间溘然长逝。她将最温暖的爱遗留下来,然后,让我们送她返回生养她的故土。没有钟声,没有鲜花,也没有青青的绿草。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没有人为她订制神圣的十字架。她下葬的地方不是墓地,而只是一片辽远而又空旷的荒原。遍野的衰草被北方的朔风抽打着。面对那孤单的微微隆起的坟冢,我们的眼泪被冻结在冰冷的脸颊上。然后我们朝着东方缓缓地跪了下来,那时候,太阳正在升起,那么通红的美丽。而我则一直坚信的是,就在那一刻,漫坡的枯草转绿,缤纷的鲜花开放,而天边传来太阳里那永恒的钟声。那一刻我还知道,逝去的那个善良的值得尊敬的女人永恒了。她已将她平凡的毕生,演出了一场辉煌。而我们这些留在尘世的亲人在赴死的时候,也能在那默默的仪式中拥有那永恒的光辉吗?
  我在另一个夜晚给他写信。我说感谢你的午夜钟声,我终于得知了死亡的美丽。我说,目睹很多很多的葬礼就这样在岁月中穿过,直到我们自己也将抵达终结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定然是美好而神圣的,我们都会宁静地等待。
  我叙说着,耳畔再次鸣响起午夜的钟声。

不再忧伤

  忘记了那歌。在那个严酷的冬季。只留下穿心透肺,他寄自远方的信里这样说。那是种想丢弃而丢弃不掉的苦痛。那苦痛日夜徘徊着并将凄寂的空间全占满。没有人能够慰藉,即使我明明看见了那关切而温和的目光。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太阳而没有他。我说不清这是种怎样的深渊,我正慢慢地被陷入。而如果,他从不曾给你一美丽的希望,还有,将爱变为一种永远的精神和信念,或者,当作生命里的一种必需。但,一个暮秋的黄昏在清冷的大地上,他还是登上了飞往美洲的航班。我没有去送行,在远而又远的家的窗前感应那巨大的轰鸣。衰草被汹涌的气浪所冲压,那最后的牵扯,然后,飞机被拉起,驶向陌生的闪着火红光彩的地平线,驶向另一片陆地。
  我留下来。
  看冬季到来时墙上藤蔓的最后一片落叶。那叶很红。坚持在狂风的怒吼中。撕裂着温暖。将吻留在胸膛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我们相约不悲伤。但归期遥遥。也许没有归期,那是种不敢乞望的未来。慢慢地我才意识到,真的苦痛正在袭来,一层又一层浸润着灵魂,而我要面对的,则是在孤单和凄清中度过一个个不堪的晚上。接下来,便是穿肝透肺的想念。
  一位欧洲的女友写来信,她问我为什么是满纸的忧伤。然而我沉默。我不再说我从此只把信念留给我自己。
  很快他的信从那陌生的国土上寄来。他的遭劲的笔体和那些生硬的英文字母。他问我为什么不写信来,他说他期待着归期,现在就想走,他已经想家了。他坚持着,在异国他乡。那里的幽暗的古堡。广场上那一片片飘泊的棕红的叶,还有那一群群宁静的白鸽。最后的秋季,枯枝向阔远的蓝天伸去,掀动着的水鸟的翅膀,漫坡的绿草,而湖边是金色的芦苇和暖的太阳……但,为什么没有你。
  没有你便没有完美。
  分别将欲望阻截,哪怕,那远方的信尽管穿越长途还依然残留着他热切的体温。然后,在很深的冬季中下起了漫天的大雪。那雪飞舞着,将我家门前的小路遮盖。我在静的深夜听雪花飘落。我的心与灵魂都抽紧着,而天亮的时候,依然是有明朗的太阳而没有他。
  思念已使我们都感到了恐慌,或许,你应当在美洲留下来?
  他说不不,当然不。他说离开你才知道离不开你。他说还没有兑现带你到圆明园去呢,他还说我们不是曾相约去看香山的红叶吗?他说他喜欢我们之间有美好的愿望,他说也许就单单是为了你的愿望,所以,他许诺。我读着他的信时满心忧伤。那泪淌着,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我会哭。但我知道我应当相信他,相信他的所有的梦想和许诺。但,有时候这相信又会转瞬即逝。像天空的流星只留下一道美丽的弧光。替代的是怀疑,是漫漫长长的煎熬,是度不过去的一潭心灵的深渊。
  总之,我经历着那个最最漫长最最严酷也是最最黑暗的冬季。那冬季是以往与未来无论怎样的艰辛也无法与之相比的,那是个我从未经历过的也永不想再经历的
痛楚的季节,那是段不堪回首的生命的旅程。
  就这样我盼望和等待着,每一天都在为我们描绘着相见时的情景。我也几乎是每一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和他的信,他告诉我他预订了机票,他办理了各类回国的手续,直到,他最后从机场打来电话。他说再过半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他说纵使有重重障碍,高山和大河,但我们终于度过来了。
  我知道我终于成为了这个世界中最最幸福的女人。
  结果第二年的春季,当北方的严冬过去,柳枝变得柔软,我们如约将缓缓的脚步,踏遍了圆明园那黄昏的草地。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那个被废弃的宫廷的旧园,但我对那些被毁了的建筑却始终怀有一种向往和一种圣地般的崇拜。没有去是因为在等待着一个最值得我挚爱的男人同去,我把这个愿望看得很神圣,我等了很多年,直到他有一天向我走来。那么宽阔的水面上掠过宽阔的风。他是来帮助我实现我的全部梦想的那个男人,他总是异乎寻常地在爱的旅途上使我大吃一惊。而此刻,他就在我的身边,将我揽在他的胸前,他说人类本应当为爱而做出努力并付出代价,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们正走进那迷宫般的倒塌而堆积的汉白玉廊柱群。那破碎而美丽的斑纹,那浸泡在白色水池中的荒凉的废墟。他说他走遍美洲大地,还从未见到过如此被毁灭的壮观的景象。庞贝城的末日是因为那个古城无法抵御来自大自然的巨大的震力,而这里呢,则是人类将自己的果实活活断送的典范。但,一切白色的雕缕的花纹依旧。坚持着文明与最浪漫的梦想。他还说,当历史被镶嵌进那高高耸入落日的斑驳的廊柱上,你知道大自然证明了什么吗?
  你和我。天空和大地。还有不可摧毁的爱情。
  然后春去秋来。逝去的花期,潺潺的山间的流水。那一首不谢的歌。四季永远,从不管心的忧伤。然后,又是满街的落叶堆积,一阵一阵的冷风吹过。他说他已经十五年没去过香山了,所以我们一直等待着枫叶火红的时辰。我们在宁静中等待。我们不再慌乱。我所接受的是一份生命,是我在需要支撑的时候,能抓住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然后将又是冬季。那个姗姗而来的不再忧伤的暖冬。

   坟墓雕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关于坟墓的描述。一位远在欧洲的朋友寄过来很多关于坟墓的照片。那些庄严的肃穆,那些用大理石或是青铜雕塑出来的诗意和悼亡。还有美丽的束着白色丝带的鲜花。那个朋友说,在欧洲,人们把坟墓雕刻称做葬礼艺术(FUNERARY),他们是想通过艺术把死亡装饰得比生存更美丽。
  我不知自己心的深处,是不是已怀了那种对死的恐惧。但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越来越多地想到这个问题。我在我的很多作品中提到了死,提到了墓地。我想接近那个本质,而无论死和墓地,事实上又都是我所从未经历过的。我想可能正因为如此,我才描述;我想,我可能是想通过描述,去探寻和解释我所从未经历过的那个人类最终极的归宿。
  因为我们来到了世间。既然你有了生,你便必然要走向死。于是,我们只得翻越漫漫尘世,倾听无尽的心灵祈祷。然后,我们在弥留的时辰才终于相信:死,其实是意味着另一种生。这便是为了消除恐惧,宗教所给予我们的慰藉。因为在上帝那里,有一块叫做天堂的地方;而人的肉体尽管消亡,但他的灵魂却可以不死。由此,人便可以不再俱怕自然的死亡,因为人类是有来世的。而倘若真的有天堂那样美丽的地方来承受来世的话,那么来世怎么会比现世更坏更可怕呢?于是,宗教以欺骗的方式帮助我们完成了垂死者的情绪上的展望。哪怕是欺骗,所有脆弱的人都不会拒绝,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欣然地以灵魂永生的信仰,去赴那一生只有一次能够接近的极地,并且不再感伤。 "遗憾的是,我们抵达之后,却再也不能讲述。
  因为不能讲述,因为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都不可能真正看见那极地的情景,所以我们充满疑惑。我一直非常感谢欧洲的那个朋友,我知道唯有他深谙我的心灵,并尽一切可能地把那些FUNERARY的照片拍下来,寄给我。
  结果我看见了在欧洲,很多的坟墓雕刻所呈现的,其实就是那些我们所寄予无限期望的,又是真正堪称辉煌的天堂景象。我不知那些雕刻家们,是不是真的看到过天堂,但那雕塑却逼真极了,并且完美。纯洁的天使掀动翩然的翅膀,为的是指引死者在天堂的花园中再生。那是种宗教般的真正的飞升感,向上的,向着巨大的苍穹的,而在那遥远的天堂的腹地,又常常刻有游戏的孩子。他们脸上那天真的微笑,则又给予了我们世人一种无忧无虑的轻松。快乐的孩子暗示了也许唯有死。才能使生者彻底逃离生存的悲哀与困扰,而在那个宁静的深处,日夜与那些没有自私与狡诈,也没有丑恶和罪孽的孩子们相伴。
  朋友寄来的另一组照片,则以极现实的手法,描绘了死者与生者的告别。那是种终结前的残酷:或者丈夫与妻子,或者母亲与儿子……那一定是种世间最绝望的伤痛与凄凉,当一个亲人,当一个你平日几乎分分秒秒都与之相触的肉体突然消失,化为乌有,你能够承受那形只影单,没有人可以再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再相伴的绝世的悲哀吗?于是,艺术家把你的那伤痛的瞬间凝固在了大理石的浮雕上。或者为了铭记,也或者为了忘却。而我的朋友却说,那才是一种送别。
  还有另外的一些图案,他们把死者雕在坟墓的顶端。他们不喜欢炫耀死者的业绩,或者,让他们挺立着,仪态万千,而是,把他们塑造成宁静的沉睡。我想,这些艺术家的意思可能是:假如生是一场梦,那么死就是比这场梦还要长的另一场梦。如此,把死,结束在一场安然而恬淡的长梦中,那该是种怎样的诗意和浪漫。于是死便不再那么神秘,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谁都做过梦并且记得那个梦。梦并不可怕,当清晨到来,我们便可看到天空的太阳。而既然死是长睡,那么,我们就该相信,迟早会有大梦方醒的那一天。
  所以,这种种的欧洲人的坟墓雕刻已告诉我们:死,确是在通向一个更加美丽的国度。于是,倘我们的亲人真的死去,我们切不可把伤痛当做人生的末日。长哭过后当然须满怀热望,坚信那亲人定在天堂与我们同在。而倘若轮到了我们去死,我们自然也不必惊慌。我们丢下了亲人丢下了儿女,任由他们在苍茫的大地上孤单挣扎。但另一种观念却告诉我们,相信不久,我们便定会与亲人在另一块云朵中相会。
  我把这些想法写成信,寄给远在欧洲的那个朋友作为报答。我对他说,他寄来的那所有FUNERARY的照片,真理般给予了我关于死亡的启示和指引。它们让我慢慢对死亡有了准备,并越来越清晰地觉出来,来生是可以预期的。因为,我们已相信死是美丽的,那么我们活着的人,又何以要拒绝美丽、拒绝那个更加迷人的国度呢?
  后来,我的这个朋友对我说,他已经理解了我为什么总要在我的小说中制造死亡。他说你总是残忍地让他们死去,是因为:你惧怕,你自私,你正在越来越强烈地渴望知道,在生与死之间,究竟什么是可怕障碍,什么是诗般的深情,什么是永远的怀念,什么是生命的渴望,什么是死亡的--凄凉。你想由此而得到人类归宿性的悲壮的艺术,你是个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但,关于死的那本质,你将永远也无法接近。
我知道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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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 07:5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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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在雨中

  秋天的雨很苦很悲凉。挟带着冷的风。他们坐在房中,听窗外风和雨的交响。
树上的叶匆匆由绿转黄,被猛烈的风袭击着,一直坚持到它们终于无奈地飘落。然后雨点打在地上的枯叶间,发出迷濛而凄切的响声。秋是个伤感的凋零的季节。他们就那样对坐着,在那个下午,倾听着窗外。
  房间里并不寒冷。严冬是一丝丝浸润过来的。不知不觉间的变换将四季呈现。
他去泡了一杯绿茶。那清新的香。但茶还没有喝,杯子就凉了,于是他觉出了寒意。他从衣柜的深处拿出来一件毛衣递给她。他无意间触到了她的手,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凉?"
  其实呆在房间里并不能感觉风雨的残酷。他们只能看到窗外树上的叶在不停地落下去,落下去,被风裹携着并带着枯萎、凝固的血和伤心的泪。像被卷走的恶梦。大街上没有车辆,偶尔的路人也是紧裹着雨衣,来去匆匆,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他们是有必定要办的事情才会在这风雨中奔波的。她离开窗口,对他说,这种天气能呆在家里,真好。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那烟丝丝缕缕,很快弥漫了温暖的房间。她喜欢他有时候抽一支烟,喜欢能被这朦胧的烟雾笼罩着。
  雨下了整整一天。已是黄昏。雨依然不停,但风息了,枯的叶也不再落得那样急切和惨痛,只是寒冷依旧。
  她看着他。她竟然忽然间不敢相信那就是真实的他。他曾经去国遥远。但是他回来了。他就在她的对面,伸手可以触摸。她不愿说他是为着坚守怎样的信念才回到她的身边,那是段对谁都苦痛的往事。但他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美丽、安闲、舒适和富足的国度,将一个男人的坚毅带回来。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说他就是他。
  她走近他,让他亲吻她的脸颊,他站起来,他说我们到外边走走。
  下着雨?
  因为下着雨。
  然后他们锁上房门,走下楼。天空中只剩下最后的光亮。雨依旧淅淅沥沥。他们踏进雨中,有寒意骤然袭来。她抱紧了肩膀,他用坚实的手臂把她揽在怀中。那么美好的一种感觉将她环绕着。
  这就是那个秋雨中的黄昏。他们漫无国的地向前,将大地上一片片浸透着雨水的枯黄的叶踩出凄切的响声。还有濛濛的衰草。她随着他。任由他带她到海角天涯。黑夜无声降临,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而他则说,就跟着我,你甚至可以放心大胆地闭上眼睛。
  于是闭上眼睛。其实就是闭上眼睛跟着他踏上这一段生命之旅的。在一次不期的旅途中,他们不再遥远,冲决了将近十年的相识但却陌生的堤坝,将水流在了一起,将心灵与生命融合。那是种切肤的感情。他们彼此相像,所需要的,永远是对方所给予的。他们体验了生命的默契与感应,像与四季合一,就这样相依着,开始一步步艰辛地向前走。
  总有不谢的花季,总有歌声,直到那一年他要走。那是种无奈的选择,但决不是诱惑。他要到国外去,为了结束一段往事。但往事凄迷,是最浓浓淡淡的牵扯。他留下来许诺,伴随她寒冷孤单的日子。也有这冷的苦涩的秋雨,也有这黄昏离去黑夜降临的冷酷。很多很多的夜晚,将思念编织成美丽的花环,那花环滴落着凄艳的眼泪。
  在那个明媚的春天。终于到来惊心动魄的瞬间。
  将一个男人的头颅紧搂在怀中,她确切得知自己已踩到了脚下的陆地。
  不再孤独与漂泊。
  就这样才能同他在雨中。那缓缓的步履。他说无论天气如何恶劣,但只要我们怀着一种平静走进去,就能感受到我们所应当得到的是什么。
就这样在雨中。她抓紧着他的有力的手。天上没有星星。街上也没有行人。唯有他们深怀着相依与温暖,穿越了那雨中的黄昏和暗夜。

望尽天涯路
  九零年的深秋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如果不是真的经历过,她对那一段生命的荒凉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候他正忙着到欧洲去,他在奔波中几乎顾不上她的感觉。那是一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那感觉很沉重使她满怀忧伤并把她的心与灵魂撕碎。
  因为又一个深秋到来。因为心已变得平静宁和因为他已经回来。又走在清冷的秋的宽阔的大街上,遍地落叶堆积,她才能够坦然回想起那令人断肠的日子。又是很蓝很高的天,那浓浓淡淡丝丝缕缕的白云。在那巨大的宇宙下边,一旦想到此刻他正在家中等待,心中便觉得无比踏实。因为曾有过没有踏实感的时刻,因为那满心的柔情曾无以寄托。因为无论天空怎样晴朗而高远她曾都被那阴影笼罩着。
  曾经,因为在即而造成的恐慌到处追逐着她。她奔跑着,匆忙为他的远行做各种准备,但依然逃不脱那惊惧的心灵。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稍稍有了点思维的缝隙,她就立刻会想到,他要走了,她的这个亲人要走了。记得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和前来送别的朋友一道去郊游。那一次大家都玩得开心极了,忘记了忧伤,她和他也开心,但就在开心的刹那,她还是想到了他要走,要离开,不知道那时间要多久,从此再不能伸出手就能触到他……然后最后的夜晚到来。甚至在最后的夜晚,他们还在整理行装,顾不上悲伤,甚至都顾不上述说。直到他最后将她按在胸前,任那伤痛的眼泪流淌。
  这种明知他将远行又坚持着凄凉爱情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在两个月的六十天里,她天天不能宁静,忧郁沉闷,动不动就想流泪。她想如果是亲人,何以还会有别离。那所有的离愁别绪,那所有的芳草凄凄,肠断白频洲。她这样坚持着,将心压抑得沉重。她的心情很坏,甚至总是同他争吵。后来她知道,离别是一种最残忍的行动,它使她日夜被惊恐、紧张和焦虑纠缠着。如果再这样被折磨下去,她的精神就真崩溃了。
  我说你走吧,快点走,马上就走。
  是的,假如她不爱他假如她不是爱得这么镂骨铭心……
  而终于到了那个分手的时刻。更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不到机场去送他。他们这样坚持着。也许是为了能尽早地结束这被追赶被笼罩而又无法逃脱的伤痛的感觉。
  深的秋季将他送走。
  不用说他走后的那许多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日子依然很沉重,所有的鲜花全都枯萎了。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大雪纷飞的不尽的黄昏,那将手脚冻透的寒冷,还有绝望中的无穷思念。在分别的日子里,尽管她总是能接到他的电话和信,但却始终不敢相信他会返回。而这种怀疑竟慢慢地渗透进血液,致使她所有的关于他们的想法都暗无天日。没有希望和前程而言,天边也没有那片绿洲,她日夜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很凝滞的黑暗中,苦着并且折磨着自己,她形容枯槁,真以为生命已到了尽头。她甚至以为自己事实上已经死了。他不是她生命中的支撑,而当这支撑远她而去,生命也就自然徒有虚名了。她已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不管那博大的自然界和博大的宇宙就在她的身边,不管那周围的人群在生生不息地奔流。她不能将自己从那苍茫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就这样被思念被无望被他的许诺和誓言纠缠着,直到他的忠诚逼使他在急切中返回。
  天高云淡。
  他成为了那个伟大的恋人。
  他做到了很多人在那样的诱惑中想做而却做不到的事情。
  他帮助她结束了所有因分离而造成的苦痛与黑暗日子。他在欧洲的机场打来电话,他在途经的曼谷、香港打来电话,他在深圳刚出海关打来电话。他们相约在他将抵达的航空港相见,但还没有等她起身,他就突然而至,像天使一般降落在她的眼前……
  然后又一个深秋来临了,依然是遍地落叶堆积,有很冷的秋风。那可怕的季节曾给她的生命留下了如此深而苦痛的烙印,所以她想把往事忘却。但忘也忘不掉,抹也抹不去,于是每逢秋至,她总会在高的蓝天和静的白云中,不期地想起那段被惶恐追赶的日子.依然地伤痛,但有一点已本质不同:他留了下来。

   纸牌

  在神秘的灯光下在那个神秘的以往。
  海水漫上了白色的沙滩,有轻轻的叹息,沙被打湿了,海岸发出低沉的抽泣。
  没有阳光,我牵住你被浪吹起的衣襟,触摸着那思绪,便无声沿着神秘的白沙,走向那被海浪轻抚的、破旧而古老的渔船。
  连灯光也没有,看不见椰林,黑暗像个博大的永恒,而这里,原本就是片荒凉的海滩。走不到的遥远,锚驻守着,被烂漫的仙人掌群包围,而轻轻的浪无声拍击,驱赶着凄寂,淹没了白沙和以往,只有,在这静静沙滩静静行走静静的你和我。就那么被轻轻推着,在黑暗的旷远中,看到了明灭的海上的灯塔。
  灯塔的亮光,就蓦地炸开了宁静。
  有人在破碎的闪烁中,就铺开了那神秘的纸牌,这时候神开始怎样示着你?
  归去。
  让白沙漂浮起一个久远的梦。
  浪波像大海上飞来的一只凄厉的鸟。海岸上那棵唯一的椰树挺拔而高,把那一树的骄矜的叶,飘洒在蓝而清澈的天空。深红的泳装,像血或一滴鲜红的眼泪,哭泣而不发出声响,让疼痛就停留在仙人掌尖利的芒刺中。
  我们思念。
  在神秘的灯下神秘的黑夜神秘而颤抖的空气中。我们创造了什么,又期待着什么,在不该再说爱情的时候,畏惧了?
  有人抽出纸牌,把你当做羔羊,时空突然间凝聚,让纸牌上冷漠的图案揭示你内心的隐秘。你让陌生的动力陌生地在你心中流淌,于是,空间里像有了严厉的声音问着你,爱还是恨?还是永恒?还是你那个看不见的未来?迷濛的空气像风中的雾,消失了的视线,你惧怕了,听到胸膛里疼痛的惨叫,像在可供你忏悔的神父前,你开始在无限的宁静中诉说。
  那么远的一片海。
  而你终于抵达。
  预言像咒符般闪烁,你觉出了冥冥中的力量,一个人的生命究有多长,忧伤究竟有多长?那黑色的纱衣款款披下,就平息了躁动和热情,你已经不寒而栗,在一片荒凉凄冷的沙岸上,而你相信的,其实不仅是一张毫无生命的纸牌。
  宿命像个古老的传说,使人坚韧,也录载着罪恶和苦难。
  多么奇妙,你们竟玩儿着关于纸牌的游戏,从深夜到黎明。
  海岸线那么长,平缓而宁静,你曾经一千次拒绝咒符拒绝预言,拒绝星相和命定,而当你偶然面对一张纸牌,竟变得如此手无寸铁。
  走进寂静的黑暗中,像掉进一个永恒的谜,被仙人掌的刺扎伤了双脚,暗夜里,你却看不见那殷殷而红的血珠。投入进去,你说你从未见过这么蓝而透明的大海,你听着那深沉动人的声音缓缓低语,像身旁游动着一股温暖的风。浪推上来的,是明明灭灭的闪光,而她则找寻着灯塔的光亮,向着远方,你们捕捉光的诱惑。而一任又一层轻轻的浪,去淹没所有的欲望和思念。
  黑暗当然是个永恒,而如果没有纸牌的启示呢?你敢爱你真心喜爱的那个姑娘?
  你终于折服于纸牌像个真正虔诚的教徒。男人崇尚信念,而不过是一幅纸牌,
沙哭泣的时候,从来不发出乞求。从此命运沿着它必然的轨迹,没有原因,但你却终于逃不出那个图案,逃不出周而复始的那个始终。
  多么神秘,很多很多的眼泪,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再迟疑,在初升的大阳里,你带上了她,向那个永恒的光明跑去。既然是她飘荡起闪亮的裙据,既然是她像一幅明丽的画儿。你带领着她,向前。既然是有了纸牌有了预言,既然是你们谁也甩不掉那张命定的图案,那么你就带上了她,向着太阳,在光明中留一个动人的永恒。
  那光亮。
  太阳刚刚初升,你们跑进初升的太阳里。你粗暴搂紧她削瘦的肩膀,让她把迟疑的目光转向你。那么温暖的一个瞬间,你把她从海上渔船的梦中惊醒,总是大海,那时候,正有年轻的渔夫,把那只破旧的渔船,从蓝色的海上拖回沙岸。沙岸是家,而谁说大海不是陆地?她探寻古老的踪迹,她从船头拿起了那顶用柳叶编成的斗笠。一个多么神秘的以往,就向着迷濛的远方。我们走不到那个黑暗的尽头,而渔船则是 个古老的故事。那张神秘纸牌的声音冥冥在宇宙和心的深处回荡。在海上,在天空,在以往,在明天,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只有灯塔为夜行的船遥遥照射。你看见她忧伤地拿起那顶渔夫的破旧的斗笠,你看见了太阳的痕迹,海上的风雨,辛酸的往事和出海人的誓言。你看见她慢慢转向你,很久,最后她终于对你说,太阳最终会滤掉一切。
  你就那么惊破了她,惊破了一个不再年轻的梦想。你告诉她那颗祖母绿的永恒颜色,她便跟随你奔跑,像一片无声的海,永远拍击着母亲般的沙岸。
  总是大海。
  她用冰凉而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你裸露的胸膛,肌肤上像游过永远的关切,你让她同你一道躺在平缓而温暖的白沙上。没有人迹,宇宙像单为你们安排,她倾尽无穷思爱,让陌生而又熟悉的感动,慢慢渗透进你躁动不安的灵魂。一切都平息了,悄悄完成了纸牌的安排,你们抬起头看到了那棵唯一的椰树,它好像已不再年轻,而你把她流泪的脸,贴紧在你激荡着血流的胸膛上。
  一切如童话和梦境般,你们踏上归途。而纸牌,则像个穿着黑衣的神秘妇巫,
在远海的深处掀动激荡与温情。慢慢遥远了,明灭的灯塔,明灭着旧日和以往,就像个不曾有过的故事。谁也不懂谁也不会想到,那个不再年轻的梦想,美丽得就像个天堂里悬挂的太阳。
  如此你唱起了那只歌。
  如此你们默默地上路。
  如此你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追逐就停留在了你永恒的思念中,从此没有遗憾,当你告别以往,就像失去了一个毕生的朋友。留不住的影遥遥飘浮着,你于是把那幅神秘的纸牌丢进曾给你恐惧的大海上。纸牌像飞散的一千只美丽的蝴蝶,飘洒着,预言着,然后纷纷沉落,被透明而蓝的大海吞噬。你看见那一张你命定的黑色的图案就那样扬扬洒洒地沉入浅海,没有哭泣,也没有怨言和留恋,只静躺在那一片海底的沙石上。透过蓝色,透过空间,一万尺以下你还是看到了那一张。你只看到了那一张,哪怕沉落哪怕淹没。
如此,那个神话般的神秘的以往就永远留在了大海里。海水荡来荡去,又匆匆冲上沙岸,直到那个黄昏降临,你怀着毕生的启示启程。……在神秘的灯光下在那个神秘的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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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 07:5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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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年冬
  整整一个冬天。
  我们陷在遥远的分别中,那是种必定的分别。或者永远,或者暂时。我们都不知未来。未来无法预测。情感也变得漂泊不定。因为他要去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想去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去了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不再返回。
  而我们曾经相爱。爱可以有干万种终局。而那个冬季甚至连这终局的选择,都已不由我们。我们只是任凭着一种惯性。只有一点是本质的:他要走--而他又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也是亲人。
  他走的时候是秋末。一个很寒冷又很凄凉的季节。树叶在飘落。举眼望见我家窗对面矮墙的藤蔓上,只剩下了几片很红的叶子。它们在最后的冷风中坚持,坚持着火一般的最后的温暖。
  我们也坚持着。
  他说他会回来。但我知道,他可能连自己也不知他是不是能回来。签证的时间很长。他足可以站稳脚跟。他测量不出他对我的情感,但是他说他是爱我的,在一个很深的深处。
  他的航班起飞后,冬天就到来了。
  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从很远的地方写来了信,他说尽管离愁别绪,但你该安静下来,等待春天。
  我一直觉得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整整一个冬季。我每一天都在不期望中期望。我期望得很苦。几乎每分每秒,都在被那痛苦和焦虑所缠绕。我甚至不能接受慰藉,因为有些事情是无法得到慰藉的。我等他的电话等他的信。我几乎不敢出门,生怕就在那个时候,他会把电话打来。那个冬天很漫长。后来,在深夜的时候,就开始刮起很冷的呼啸的北风。我要穿上那些他临走前买来的很暖和的外衣。我要穿过冰天雪地去上班,或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我想没有人能知道这是种怎样苦熬的日子。那是种生命本身的苦痛,是一种几乎熬不过去的苦痛,是一种绝望。那绝望充满了力量,是因为,爱曾充满力量。这样,在睡不着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的吼叫。我不知明早太阳是不是还会升起。这样,我守着电话,守着心底的信念。最长的一次,我整整有十二天既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信。那信误在路上,整整走了十二天。在十二天的漫长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盼望着天亮后能看见太阳。
  那个冬季白天比夜晚好过。
  我撑着等待和艰辛,但每每写信,又总是真心地对他说,如果美国真的好,你就该下决心留下来。我说,选择的权利其实始终在你的手中,只要你好,我宁可永久沉默。
  我不知我对他说的这些是不是违心的话。也许不是,但我的心里又确实充满矛盾。真心地爱真心地希望他回来也真。O地愿望他能好。那种真正的好。我已不堪这分别的苦,我已苦到熬不过去,尽管时间一天天流逝,但爱和苦痛和从不曾减却。于是我告诉他我很孤单。天下了大雪,街上是冻住的冰板,久久地不化。风很冷,而夜又很长。冬季像已决意遥遥无期,而爱是生命里的东西。我记得我把泰戈尔的《旅欧书简》抄给了他,我告诉他,泰戈尔的心意正在解脱和过滤着我。泰戈尔说,他在欧美感受最深的是一种阔大的眼界和财富所带来的围墙。泰戈尔说当轮船抵达马赛时,他已经在屈指计算着归期。他说他想家了,家乡的他的那个角落是充满阳光的。他还说,人老了,就会发现简单朴实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说他渴望生活在和平安静的深处。那个东方的老人。他要的是,光明宁静的喜悦,献身的深沉,打碎财富之墙,和,生活中真正的诗意。
  还是冬季。
  他总是打来电话,总是写来信,总是感应着我的呼唤。这一切从他抵达美国的第一个夜晚就开始了,而在这一切中,我才慢慢地得知我有多么幸运,我是个被爱的幸运的女人。没有人能如我般,差不多每一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那遥远但我能触摸到他的声音能证明着那生命中的爱情。他说美国很好,但不完美。他说在花园般的墓地中,在河畔的芦苇丛中在绿色森林的掩映中,总有着无限的缺憾。他说他归心似箭他尝够了这种分别的日子,他说尽管这里的物质生活很好,但太阳在东方。他的别墅式的家门前,有绿色的草坪。远处是深色的林带,而穿过绿林,便是海岸。蓝色的大海,轻轻地拍击出宁静的响声。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加之,他有异国久居的前景,他可以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可以在闲适舒服的境况中,过着国内堪称奢侈的生活。
  我踯躅了。
  我想我也许不该对他讲泰戈尔。
  太阳果真在东方吗?
  窗外是深褐色僵硬的枯枝在冷风中摇曳。连那几片最后的红叶也早已荡然无存。不知道往事该不该忘却?我想丢下那纠缠丢下那镂骨铭心,丢下他。我想从无望中找回自己的世界,找到那种真正的深处的平和。而做到这一切,又何曾轻易。
  他写信来说,昨天在少见的太阳里,他骑着自行车,走出两华里,去了一片山坡脚下的大湖。湖面上静止了半湖水鸟,像也是沉浸在少见的金色阳光里。沿湖岸是一线金黄的芦苇,岸上便是颜色截然的绿色的麦地。麦地尽头,是黑森森的林带,林里隐约出几幢黄墙红瓦的乡间别墅,而林带那边,就是看不见的他曾步行去过的海湾。附近不远是高尔夫球场。一面又一面由茸茸绿草织成的缓坡上,男男女女的美国人,正三五成伙地挥杆欢叫。他说看到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度着快乐时光的场景,他的心情也好极了。好极便生出怅惘,如果有你才该是真正的好。
  九零年冬,有一百天的时间是最冷的。
  他不说是为了什么,但他去订了机票。他说分别已使他真正懂了什么是爱,所以,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承诺,也不要说信念。在拿到机票的那一天他打来电话,说他已握住了未来,心里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他还说以后就照你说的,咱们再也不远离。
  再依然是九零年冬。在放下电话的那个瞬间,我甚至不敢相信他真的要回来。
是的,几乎没有人会回来;是的,唯有他。唯有他才可能做出如此庄重的选择。
  在那个冬季的最后的日子里,我欣喜到一种惊悸,我只望一切能平平安安。那是种唯有深爱而又要重逢的人们才可能体会到的一种心情,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出,什么样的意外也不会有。那是种穿心透肺的伴随着紧张与恐惧的企盼。那是最后的时辰,就像是飞机着陆时的那个最接近生、也最接近死的时刻。
  我这样等待着。我在很深的夜晚静听着远方传来的窖冰的咚咚的响声。冰雪开始融化,土地变得潮湿。一漫长的冬季,就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他说他不再写信了。
  他问我北方的天气是不是还很冷。
  他说一切都不会改变。他依然是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着唯有分别才可能说的那些话。他说分别使一切得到检验。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深怀了那种欠疚。我觉得他做出的牺牲可能太大了,
而他曾拥有或将拥有的那西方的物质生活,我怕又是我和我身边的环境所不能给予他的。而他说,他想回家了。他在外边转了一圈,才真正懂了什么对他最重要。
  整整一个冬季。唯有他。
  最后的一次电话,是他从机场打来的。他说飞机就要起飞,他说你一定安心等着我……
  然--后--是--漫--坡--的--绿--草--而,
九零年冬的记忆永在。

金秋大道
  我说,应当有一片梧桐林,有叶落的金秋有那个金秋而寂静的大道,还有,白的栏杆和木板搭成的小屋。
  而所有都成为遥远。
  窗上是花。是花开花落。是绿的茎上陡然长大的红的花。我对你说,那红太耀眼,太明媚,而全部的美丽竟是生植在它的茎的绿上,你知道么,绿的茎正在老去。老去得英勇而凄怆。
  他不给我那个金秋的寂静的大道,他在匆匆远去。匆匆远去的他,将永远无法寻找。他终于消失在那红的花的太艳丽太耀眼中,红的花的照耀,他耗尽了生命。
  生命中还有什么?在倒下的时候,他终于说,生命中还有什么呢?除了照耀,
除了耗尽的血红,你于是随了你的照耀和血红而去。而我们共同的窗,共同的窗上那共同的绿色的茎,终于滋出了一个鲜红的生命,像你的血。而你的血早已在一个不知的远方凝固。你再渴望那热烈么?你再渴望那不息的奋斗么?但毕竟是有了鲜红的色彩,有了一朵旺盛的花。
  而我独自。
  花开的时候只剩下我。而花是你的鲜红。当鲜红在逐渐涨大、生长、喷吐,让我告诉远去的你,我们共同的绿的茎在萎缩。消耗着的推开着的青春的绿色,推出了一个血的鲜红。你终于也能看见么?而花不是也要凋零的么?一如你不息的生命。
  你曾答应过我,去那个金秋的落叶的大道。你用你的生命陪伴我,有遥远的歌声,和永不枯竭的热情。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不是答应过吗?
  而金秋早已经远去。而春的果实是你的鲜血的流溢。你从你的峰顶跌落。有一个遥远而不能驻锚的山坡。在所有的凄寂的白色中,你闭上你的眼睛,但知道有我的默默的送别。送别--但你并不能预言,到了一个明媚的春天会有一个鲜红的诞生。
  而绿的茎毕竟在拼命地枯萎,耗尽的青春的绿,多像你的灵魂。你急急忙忙在追赶什么呢?在追赶你的生命么?而生命之于我或许比你更宝贵。懂么?你懂,你还是拿走了我的宝贵。让我去攀上你的峰顶么?峰顶有无尽的绿。绿色多宝贵,当绿色并不曾推开一个鲜红的流溢。而或者,鲜红使绿色永恒。你的生命最终只凝结在鲜红的流溢间,让枯萎的绿成为永恒吧,让耗尽的绿成为泥土吧,你在随着你的鲜红而去。
  或许,永久不会有懊悔。并不懊悔你的早逝。既然是有了那么一大片的鲜红的照耀。从第一个瞬间,我就弄懂了,并不会有金秋的落叶的大道,也不会有永恒的青春的绿。你总是要耗尽青春的绿的,让青春的绿成为鲜红的瞬间。而连鲜红的瞬间其实也不是你的理想,你的理想只在你流逝的生命,我为你骄傲。
  而我要告诉你的,只有窗下每日每日的鲜红,每日每日的照耀。也能算做是慰藉吗?在那个遥远的峰顶,我知道你在那峰顶,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你能看到我日夜坚守的鲜红么?那是我们共同凝结的相知和友情,那是我们不懈的心的跋涉。
  再不企望了。再不企望那个金秋的落叶的大道。尽管我永不会忘记,你曾那么真切地答应过我。落叶的大道或许是留给新的绿色。新的绿色--你能告诉我--
新的绿色还会有新的耗尽吗?
  我们一道是生命的灯。而生命的照耀却是遥远的你。再不必为青春的绿色的逝去而流泪,我答应你,不流泪,因为我心中有那么多你的血的鲜红。我知道,有一天,也终于会等待。就在那个峰顶吧,有你的默默的等待,我也会留一片鲜红给绿色的世界,然后,去赴你的神秘的峰顶,去酿造无数的新绿。鲜红毕竟是绿的归宿,那我们还有什么遗憾。
  尽管没有梧桐林,没有金秋的等待,也没有落叶的大道,但那是我们共同的方式。
  让我告诉远方的你,请记住窗上鲜红的流溢,流溢……

十字小溪
  有一天他打来电话,他说,就像十字小溪。
  那样,行吗?
  他还说,我觉得,那才是你。你看过《十字小溪》吗?忘了?
  他的声音在电流里突然中断。十字小溪。为什么会是十字小溪?他那天答应为我画一幅肖像。
  我没有把握我在那个肖像中的故事,而那天他说,该有。我们之间应该有关于肖像。应当有我的和你的全部的作品,该有那个淡淡远远的十字小溪。
  我听到了我的久已平静的心开始发出血流的响声。我在静寂的空旷中看到了那惨痛的摩擦,和恐惧所发出的巨大的脚步声。等等。请等等听我诉说。我远离着那喧闹的车站已经日久。我沉沦着寂寞之心漫步已逼近那个黄昏的终极。而他突然间到来。从森林中降落。就喧扰了凄寂的暮色,十字小溪。如果为了永不相见,如果我英勇拒绝那个淡远的十字小溪,拒绝你给我的那个肖像的故事呢。
  十字小溪是一个未知的阁楼。未知的欲求高悬在空中才使人倾心向往而又深怀恐惧。当你用你的眼睛看到那静静的波澜。当你在你的画像读到了那个莫测的未来……你是你十字小溪中的一个怎样天真无能的儿童。你束手无策没有经验可以引导你的抵抗,或者引导你深深沉入。上帝说贪恋人间的温情再不会听到天堂的呼唤,你疯迷天堂的世界又怎能忍得下你的深情?
  这之前你或许并不曾真的问起过我,是否幸运。我在那一刻被你的炎热灼烤着。但我还是问了你那十字的小溪。血流是热的。平静没有体温。我不幸陷入十字小溪的温馨,又时刻在感受着生命正在死去,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僵硬的躯体交给你。听我说,我日夜想念和思恋的是那片终极的黄昏的墓地。我喜欢的是那些死去的芦苇摇曳在不死的平湖上。我关心的是我能以怎样的热情创造出未来的伊甸园,还有怎样以毕生的爱情搭起那通向天堂的彩色舷梯。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会到来。会降落在那个不期的等待中,会通过电流的线路对我说,十字小溪。
  你的十字小溪打动了我。
  我于是听你讲述,听你不准剪断长发的启示,我服从着,你一天天愈益编织的理解和听那十字小溪中清凉淡泊的流水声。多么好那十字的小溪。渗润着年久失修的溪边的木房就像一团捉摸不定的远方。那一刻我倾心于你的解释,当然,该是你我最成功的作品;当然,我们之间该有肖像的这一刻。不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但这一刻应该有。应该有的这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
  从此我惊惧地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那一刻清新而淡远的久违的激情。被灼热的烧烤是陌生的,切近的,又是那么突然间穿透肺腑,让沉重的无形缠绕你。难道不是一个虚无?我望着你但深深包裹着我自己。我站在你对面紧抱住我的双臂,遮掩住那裸露的质感的肩膀,怕你会看穿一个畏惧的灵魂。每一天都会诞生出一个重新的理解,新的故事;而每一天就都多了新的惊扰和恐惧。多么危险那十字小溪原本是恬淡悠静的大自然。你诱感我于十字的小溪而又把那燃烧的火把交给了我。
  没有故事。像寂寞旅人在漫漫长夜中行走;没有灯火像天地间从此只残留下旋亮的月和星。在星月下行走宇宙变得博大。很长的一声叹息。夜鸟的梦中吃语,就叩响在无畏的勇气中。
  心涨满了潮汐。潮汐未归,疼痛便日益地侵扰。疼痛。青筋渐渐缠绕了那个突起的峰顶。生之疼痛的深刻。我渴望讲述,对谁?你吗?没有谁。小溪的水静悄悄游动,一个女人原本是无法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的。
  我紧紧包裹而面对你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心向往之,你还说,像第二次恋爱,
那一刻,远方,正慢慢显现出古罗马的竞技场和土石砌成的埃及金字塔。全是废墟。我穿透你那一刻狂热的恋情。有无敌的光彩和那使整个宇宙感动的力量。我紧靠你的火焰,大火熊熊我无法逃脱。我燃烧,飞腾向远古的原始的膜拜,我的黑发终于淹没了我自己。
  没有人喜欢被淹没,哪怕是,水那么近那么泛起清彻的明净和神圣。摆脱不尽的死亡欲望那么惨痛而生之图腾却充满愉悦和爱,这爱充溢着那么清纯的一道美丽的小溪。肖像是赤裸的而我愿把整个生命献出,扒光一切虚伪的服饰,像夏娃面对整个文化的历史。让肌肤无尽袒露在你辉煌的艺术下,那么清纯的十字小溪难道不是英勇的启示吗?
  期待着有一天我残酷地被你扒光,我捐献给你一个不再闪光的故事,你不惧怕吗?莫如不被扒光,莫如没有那个理想的虚无,那个杜撰出来的十字的小溪。莫如继续在一个肖像的星月之夜四处去找寻那丢失的罪恶和灵魂,莫如,用很苦的心酿出很辣的酒,让夜晚永远停留在迷人的魔鬼和梦靥中。但愿你不懂。生便必定不会幸运。而你终生的结局是,你永远无法同你喜欢的世界在一起。
  我告诉了你这一切。对你说命运是个多么奢侈的话题。我不睡觉。停止诉说。
从星夜到黎明,单听小溪静静的流水声。夜半。那是个远方的故事。没有肖像,也不必理解,幻觉中我告诉了我自己。
  最终走向你,走向零的终点。用你的力量去感召所有冥顽的灵魂,而忘却,将是你留给我的美丽丝带。我不悔是因了那昨日的彩色茫然,消沉了的往昔燃起……
  为了永不相见。
  哦,我的美丽的十字小溪。

远方的站
  一次小小的背叛。并没有旦旦的誓言。远方的小站凄惘。总不过是清冷和零星的旅人。因为太远。当远成为真实,而悬浮在不尽的远方。
  我忘却分手的那一刻。忘却你的热情和气息。往事已骤然间烧成灰烬。火星在林中飘舞追逐。闪闪的亮,当我屏息静听,当我睁大眼睛,竟再也没有一丝你的信息。你远去不留下痕迹。最后的汽笛声鸣起。最后的旅人。心中的等待升起,如灵魂在一片原始的林间,飘荡。
  又是一个终结。你就告别了小站,告别了那片大森林,还有林中的篝火和灰烬。那曾流淌过不尽的鲜血,那时你是个冲锋的勇士。你疯狂杀戮林中的小鹿,为你的热血,狩猎,你绝不停留。而情感的世界实在博大。而你的意识又那么斑驳。看不清的猎手的迷蒙的心,最终的淡泊,而去向更加遥远的战场。
  你说你喜欢古战场。
  从深夜到黎明。我留连于你曾离去的那个站,站在黎明化做废墟。你终于成为最后的那个旅人。你不停留,当汽笛拉响,当感应显示出一个小小得背叛,送你走,不想留住你,飘摇的黎明终于来临,奇妙变幻出无限美丽的色彩。光斑星星点点飘落着,不想留住你,远去的你真的远去,而去的你终于走了。
  一次小小的背叛。小的更小,微不足道。如人类在地球上似蚂蚁般猝不及防。
而地球又悄悄消失在宇宙间,无声无息,那么,你我那并没有旦旦誓言的信约呢?
如这个远的而清冷疲惫的小站,如果你没有走近它,它站立着日久,在旷野中,日久被风吹雨淋,而你,又是那个最后的旅人。一个小小的背叛,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你既然已经远去。等待你并不是想要留住你。你是留不住的,而小站依旧。背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墙的坍塌。我留连于你我往事的废墟中,为的是看清,在人类情感的搏斗中,也会有背叛射中你的心。如你射中了林间的小鹿。最后的抽搐停止了。它睁大美丽善良的眼睛把温情留下来。这撞击太深重。重得像一块流血的石,像拖着伤残闪光的血色陨石。星际尚且如此。大地上总有陨石坠落。
  而迷茫久远。唱着歌看清失去,看清那墙的无情倒塌。为什么黎明来临?我曾经那般滞留于你,曾经那般看重你勇士的内心。以为即或远离,也不该被射杀;以为即或流血,而远的小站不会坍塌。没有美丽梦境。那无言的小站在风里雨里坚持了很久。等待夜归的旅人。直到最后一班车来到,风起了,风终于发出疯狂的响声。
  失去了你,无非是失去了你强健的身体和火焰,失去了你鸣响在林中的清彻的狩猎的枪声,失去了小鹿的亲吻和那个最终的站。你最终也是旅人,如燃烧的林中黄火奋力坍塌的那一刻。为什么总是坍塌?为什么从此黑色的灰烬再也撑不起那个响亮的火焰?那么切近的燃烧,你不信吗?而当夜的星空开始旋转坠落,当黑色的灰烬依稀飘散着点点火星,当原始的大森林里发出野兽们深沉的吼声,你不信吗?你走近我,而此刻,早已是今天的黎明。今天的黎明多美丽,我拿起那颗疼痛的心,悬亮起无数血色的光彩,而以那光的经纬编织起远古的图腾。让那林中酒下不散的热吻;让那潮湿的空气中,悬浮起不息眼泪和哭声。
  如果我曾将赤裸的身体横陈于你目光的祭坛上,如果我曾将真心的期待供奉于你力量的支撑中,如果我能将爱情宣泄于你走近我的瞬间里,如果我能把我的灵魂寄托在你骤然的爱抚和关切中。没有。一切如风暴中止。你我相对无言。在那个暗夜。无言对峙,而慢慢承受那个东方的大阳。也是黎明。直到那七彩的光斑真的悬挂在森林的顶端和尽头,你站起身,你说毕竟你也是个旅人。
  于是,当梦幻醒来,破碎了黎明,我刚巧一个人坚守在黑色灰烬的废墟前。还有温热,还有不时闪过的红光,还有被抚乱的头发和肌肤的疼痛与麻木。你才知道.这里确曾有过战场,有过搏斗,便如约有了一次流血的燃烧与背叛。终于背叛,承受起一个背叛的原则和责罚。剩下你守住这远方的站,让时光流逝,哪怕远方的站早已在那个黎明变成一片瓦砾。
  多少个旅人。
  多少无休止的期望和等待。
  大森林枯了荣,荣了枯,林中的小屋从此爬满凋谢的树藤。满林的野花香啊,
放肆着淫荡的花期,而,突然间枯萎、凋谢、飘零,如你硬要坚守的那一片黑色的灰烬。你挡不住清风,挡不住严冬,后来年复一年,你依旧从深夜到黎明不懈地徘徊于那凄惆小站的瓦砾中。没有人见到过你,再没有旅人,也没有狩猎者,故事是从前的,而坍塌是永远的,尽管,尽管那个远方的站早已不复存在。
  你因此而铭记了那一刻背叛和那一片最终的迷茫的刻骨的惨痛的烈焰和温情。
结果有一天,你终于没有抵挡那林中乍起的野风,骤然的一刻,黑色灰烬就化做了尘土,飘散在原始森林的想象中。

陨石雨
  在那个冰冷的瞬间。
  我含住满眼的苦泪。让心中的血倒流。让空荡荡的星夜强暴。陨石雨。
  陨石雨。
  坚硬而冰冷的石。满是血迹。满是血迹而没有你去擦净。那鲜血凝固,落满年轮的风尘。那血变成了锈。锈迹斑斑。镶嵌着疼痛,可惜你看不见。
  终于属于我。
  永久属于我。
  就是在那个冰冷的瞬间,我放下了那个电话。我不愿再听热情,不愿再目睹世间的真诚,而你干吗要这样问着我。那遥远切近的声音说,你不想再说什么吗?
  那个母亲说……那个夏天,在去往克里滋米的路途上,我的草帽丢失了。
  ……而丢失的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如如烟的往事。
  你没有听到。
  ……那草帽飞旋着向着深涧。
  于是,到来了那个冰冷的瞬间。我含住满眼的苦泪我说没有。我这样对你说着就挂断了电话。再没有你的声音,再没有,只听心在血的潮汐中流浪不归。
  从未有过的袭扰,连同苦痛,就一笔勾销了往日的情债,那么轻易?如果想还一生也还不清的债啊。这时候我望着窗外。
  窗外是星夜。星夜划过闪亮的星。照亮黑色的苍穹,也照亮凄清。一股温热的流缓缓淌过,就浸润了枯萎的人生。从此,星真的陨落,就落下那场血色的陨石雨。带血的星石坠下,翻卷着疼痛,而我无处躲闪,我沐浴那血雨,沐浴,碎石垒起的忠贞被残忍崩溃,而终于懂了,所有的星都将陨落。而星石流血,满身伤痕,没有你来收拾残局,陨落的星如烟般消逝在明天的年轮中,连同你。你和我。
  哪管。
  既然是,我们不要承诺。
  既然是,那个金色的港口,大海和小船。
  短暂的驻锚之地。倏忽而进,既然是,丢失的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我含住满眼的苦泪,又一次选择了断绝,任流水落花。又一次。又一次冰凉告诉你,那真的就是终局了。
  多么惨痛,被那个古老的歌声拂过。承受不住的沉重,还有温情和炽热。曾经的火一般燃烧,曾经的,烧化一块星石,那些个暗蓝的灰烬。没有港湾。
  而我对着空茫茫的我自己。我对着那个镜中的世纪说,流血如流水,让心灵走出苦熬的年轮;让他走,让他去赴那宁静的海港。宁静的海湾的永恒。星际也如人际。不必懊悔。星石化做疼痛的大地,而鲜血会在海上铺一条花的地毯,送你走,而我会含住满眼的苦泪。
  既然是,我们没有承诺。
  既然是,所有的星都将坠落既然是,当星夜抵达,黑色的纱将卷携着所有的坠落的光芒。
  我数着时辰。
  我轻拂往事。
  那是你吗?被尖利的刃刺穿。
  我呼唤我空茫茫的心灵。拉出我自己的灵魂来审判。我对着我高耸的罪恶沉默,那冷酷正挟带着热泪,我紧咬住酸疼的思念,等待,不!不是等待,而是忘却!忘却让遗忘填平欲望的沟壑。而生死悬浮在烟雨的明天,如果真的有明天。
  陨石的雨。血雨。我告诉他,碎石早已砸烂期望的真实,那斑斑的血痕一如梦境,终于消逝掉一团如烟的梦境,当我扭身,我到底看到了那血色的灵魂。伴暮色一同到来。唱最后一道挽歌。伤口水不愈合,像裂开的阴云,而没有太阳。太阳不再来。而他不再来,终于在纷飞的血雨中,我伤残了我自己。
  我就是这样伤残了我自己,满怀真诚。我终于让那带血的利刃刺在你热情的胸膛上,我终于杀死了一切美丽温馨一切深情痴迷,在扼住友情承诺的同时找回了虚伪的自尊和清白,我含住满眼的苦泪,看着你默默倒下,既然是星终究要陨落,既然是,倒下的你才能在血泊中重获生命。我掩面拒绝了神示。我一意孤行让心中的血倒流。我拼力强暴我的深爱就这样,就这样我终于成了我的凶手,让鲜血涌溅,染红你,染红那个罪恶的你,哪怕,哪怕你从此终生要永远含着满眼的苦泪。
  那是你吗?被尖利的刃刺穿。
  也是星夜。
  星夜,你们走过了太长太长的漫漫旅途。往事不堪回首,不堪你们建造的神圣殿堂。你们紧抓住彼此的手指,让激情在颤抖的指尖流泄。你们曾热情痴迷那美丽仙境,而终于那冰凉的声音,划过你们温馨的脸颊……
  我把生命投注,听你的魔鬼调遣;我让星夜留下,窗帷便遮住明丽的早晨;当星云翻卷,当群星坠落,当那个绝望的时刻如期到来。
  可是,我们没有时辰。
  我想,被你紧抱被你亲吻被你爱抚被你崇拜,被你当做这世界上唯一的珍宝。
  可是,我们没有时辰。
  陨石的血雨纷纷,砸碎一切迷濛的虚妄,尽其所有,尽其所有,既然是,连生命也是个似水的骗局。
  结果,那么轻松,我就挣脱了你的手。
  结果,那么轻易,我就独自面对了我自己。像大梦初醒,我孤独的手臂开始在寒夜中发抖。我费尽力气才终于弄懂了现实中究竟少什么。血雨坠落的那一刻,我陪伴那个独自的我自己。我听见血在倒流,星石呼唤,可不愿再听,不愿再说。既然是你不愿扮演那个角色,那么我来残害这个罪恶的我和你。
  那是一场血雨。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默默而毫无声息,直到那个尽头的终局。像天空无言的星星的脚步,就那么凛凛地逼近我,逼近我就现出那利刃的光芒,我不愿再说?我这样哭了,像乞求活路;不愿再说,既然是,我们明明没有时辰。
  我比你还苦,如果你苦。
  我累了,跟着你疯狂奔跑,终于接近了那个尽头。母亲说她丢失了她的小草帽,而丢失的东西不再能找回。母亲一任那草帽旋进深涧,如果你没有听清……
  在最后的港湾。
  最后黑色的宁静中。
  最后送给你一个深情的冰冷,我还是这样一意孤行了,让烈火在灼烈中凝固。
凝固将替代,灰烬替代废墟替代一切的欲望和仇恨,我甚至不期望有你的相知,不期望在你拔出带血的利刃的那一刻,看见你有一丝的宽恕和原谅,我不需要。我,决不。
  那么,就放逐给我一个冷酷一份害人的罪恶;那么,说放逐给我永无安宁放逐给我仇恨。为什么只想残酷地折磨他为什么,那么狠心?等待着凄寂吧,报应着那个罪人的灵魂。
  如此你沉入了那个蓝色的海湾,如此,永不停留,也不反悔,你让我等待天明。
  终于,一个冰冷的瞬间,我做了那判决,既然是罪人。
  终于,我阻挡了你一切热情的呼唤,我阻挡了你,而含住满眼的苦泪。终于我用血的利刃刺穿了虚妄的幻梦,将自己滞留在不安的罪恶中。而从此陨石雨无情坠落,沐浴那伤痛的手臂,沐浴那血。
  如果是罪人,那罪恶终是报应。
  而如果是苦难……
  如果你苦,我比你还苦;还有如果我伤了你,那我首先伤害了我自己。
  但愿你看得穿。
  我们从来不吵嘴,也没有虚假,就这样,黑夜消逝,那个冰冷的瞬间来临……
走进往事
  走进你的画廊就是走进了往事的那一刻。
  那一刻表针再不为世界和你我而转动。只有画;在那个时间的刻度上,永恒。
  你说坐下。你面对着我。
  你又说为三千块美金而做。万一有一天你穷了,可以用它去卖钱。
  那一刻我穿着黑色衣裙面对你。我要求你解释梵高为什么要切断向日葵的头颈,为什么要让无尽的鲜血从那刀口的断裂处,涌出?
  你不回答我。
  而你正凝聚着三千块美金的热情,让我停留在你永远的画布上。你喜欢凝重。
你这样对我说。然后你又对我说,黑色的衣服对你很合适。
  我们默默对视。
  因为我同意做你一张画的模特,所以我必须承受你的凝视。那一刻你凝视我就如同凝视死亡。花瓶、采摘的野花、白色的石膏像都没有生命。我这样问着你,你这一次说我的想法很对头。
  你就这样视我如死亡的一刻持续着。我觉得被你凝视一如太久的劳役。我的热血正在冷去,四肢也开始僵硬。我怀疑我在那一刻,怎么竟能如此地承受你给予我的僵滞。我不知道你能有什么交换,以补偿我为你的艺术丧失的那逝去的生命和热血。
  因为梵高自己在流血。你突然这样回答我。
  我说我看你看得太久了,我就忘记了你的样子,今后也不会记起来。
  你说记住梵高在伤残自己就够了。
  那么你自己并不重要吗?
  然后,离开这里,回到你外面的世界中。
  而你和你的画也是个外面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你走不进。
  我于是伤心地望着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把他囚禁在这么远的黑森林中的木房子里,而不被旷野中的老熊吞掉。而那一刻,他在都市的大街上劫持我的时候对我说,画是他唯一的信仰。他又说,帮个忙。尽管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相信你体内的某种东西肯定也是我的信仰,所以,你必须来,我于是成为信仰,在随便抓起的一件黑衣服的伪装下,坐在了你的对面。
  你脸上有一种悲伤的线索。你自己并不知道。你说。
  你又说,你可惜并不懂这种线条有多么深刻,不过,不懂,这很好。
  你还说,我其实更看重你的快乐,离开以后你就咧开嘴巴尽情笑吧,但此刻不行。
  然后,你把那幅我的画转向了我,我就看见了那个画中的我自己。我震惊了我说,这不是我。这个悲伤的女人肯定不是我。跟照片上镜子里的我都不一样,这不是我,但是他在那一刻冷漠地告诉我,这是你,是那个本质。
  我无可奈何地望他。我又说,不过,当然,无论如何你的这幅画还是感动了我。我也许要过一段时间,要慢慢才能认识我自己,认识那个本质,我有时就像一个瞎子,你知道,我看不到我自己……
  我们都一样。他说。他点燃了一支烟,他又说,其实人类就是这样,你我都在劫难逃。
  后来,我站起身,我说我闻到了旷野中的清新还听到了鸟的鸣唱。我说我们走吧,暂时告别你的画廊、死亡和黑色,我们去林中,好吗?我这样说的时候,你突然抓紧了我,把我揽在你的胸前。你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画家。我那一刻并没有挣脱你。我甚至想走进你黑色的故事,让莫名的渴望像画布上永不逝去的影像般,成为永远。
  那一刻你抱紧我,只是那一刻。
  你说,你再不是白色的石膏不是被采摘的失血的野花而是个质感很强的生命,是个穿黑色衣裙的女人。然后,你松开了我,让你的心跳震响在天堂之门。
  我们依旧默默注视。
  不相信世界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
  我的画像在远的地方审视我。
  我离你很近。
  我们渡过了那一刻。
  我们还听到,空气在悄悄流动,而远的地方,是森林的神秘的脚步声。
  最后一个陪伴你的浪漫故事是什么?
  一切故事的结果,就等于一切画的起初。
  我依旧离你很近。感觉到你体内的火焰在燃烧。很烫。灼烤着我。我好像就要被点燃,而你默默扭转身,说,你走吧。然后,穿过你林立的画框,走到那个黑色的画廊尽头。你显得那么孤单。你带走了你的火焰和往事。
  然后我走了,我告别你而只把那个黑色的影像留给你。我说那不是实体,那不过是个你以为有生命有热情的幻觉罢了,但我愿意把这个幻像留下来。然后,我打开门,向外走,我听到了林中的生命在呼唤我。
  也许并不是为三千美金……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立曰。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他和他的画廊都熔进了那个黑森林的神秘中,成为远远逝去的往事。走进往事是费力的,有时偶尔想起,总是满心忧伤。

   海滨墓地
  海上的雾。雾的旷远和迷濛。一个无以抵达的终极。只有雾卷来的彻骨的嗤嗤的叫声。寂寞的海滨大道,织成凄远的苍茫。他的灵魂大约就悬浮在那雾的顶端,雾遮掩了他,大约已经很久很久。雾并不曾散去,他便集结着海上的苍茫,凝固在一个天与地的永恒。永恒的灵魂。一片迷雾而不见终极的旷远的白,而我不曾找到。
  我试图寻找。那个他的"什么",已成为遥远。那并不遥远的,是昨日的海滨大道。是夏日轻轻的小雨。他说,总有一个什么,在驱赶着他,什么呢?悄悄的脚步声,静止在雾的迷濛里。他丢失在一个未知的瞬间。我呼唤。然而无声。在看不见的远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或许正在腐朽,一个他的美丽的梦想,比海滨大道还要遥远的梦想。于是他迷失在夏日的小雨中,海在徒然地翻卷,并不曾冲上堤岸,堤岸是平斜的沙板,却通向深深的海底。再没有温暖的风,你想哭,想遗忘,昨日的浪花竟冻结在今日的沙岸上,筑一道白色的花墙。是冬天的海上的雾,是满心凄凉,是太阳的眼泪,正在冰冻起一个忧伤而透明的思念。
  没有雾的和海的尽头,但是有人说,他就在这儿,这儿有大海和灵魂:或许是徒然地翻卷,或许是奔腾不息,或许是永恒的宁静。在苍茫间有黑色的海鸥的凄厉的叫声,海滨大道载着旧时的记忆,或者,在远方,终于有一个他毕生向往的明亮的灯塔。
  然而,人们却把我带到墓地,在活的和死的灵魂中,寻找。黑色的铁栏杆正发出冰冷的气味,没有蓝色的小花,雨雾的霜正集结在一根根雕缕的黑色的铁栏杆上,霜的下面是掩盖不住的血一样斑驳的锈迹。然而他们说,这里埋藏着你不朽的生命,一个普通的生命怎么会不朽?,而我早已忘却,为了忘却的平静,不曾失之于交臂,也不必终生悔恨,是友情完结的荒疏和冷漠。海滨大道。使你永恒的,只是遥远而明亮的你的灯塔。
  有一天你说,那里是-片船骸堆积的小岛,当船在岛旁沉落,你便想,岛上该有明亮为生命导航。
  那痴望变成了你无声的英勇。船骸中的神圣。你孤独地把你的明亮营建于累累白骨之上。你的徒然的理想,有无数壮丽的悲歌,千百年汇集的海的眼泪,撞击着你和你的锚地和你的白骨。也许从此,船再不会陨没,也再没有生命的凋零,那便是你的辉煌的"什么",而你却在你以外的什么地方,默默注视着雾中的永恒。我看不到你,那个遥远的木板搭起的明亮的小屋。
  我终于看见了雾中的我的眼泪。那石头的墓碑竟也在雾的笼罩中迷失。冻结得透明。热的气息徒然地穿透。但没有远方。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会躺在这冻土下长眠,那太不公正,而正是我的脚步搅醒了一个绵长的寂寞。我在寻找。即或是你并不在此,也要把那一束枯萎的杂草放在你的墓前。而昨天并不枯萎。也没有恩恩怨怨。我知道我们分手后都不再想念。当一切在烧结的沸点上凝固,转而到来的平静竟神奇地净化了我们的灵魂。一把枯干的杂草是为了驱赶你心头的荒芜。有时候,你有太多太多的激情,而那激情被压灭在坚硬的岩石下,你总是坦露总是坦露,但是,我却永远不能真实地接近你。
  并没有悲切,我十分清醒,而你,悬浮在雾的湿气中。海滨大道的寂静,并不是为了昨日的小雨。我终于不知道该怎样发现你的所在,千百个墓碑林立而徒然地从你身边滑过,我在走,有我的轻轻的脚步,有安睡的远方的呼吸,还有梦呓,在一片荒凉和冷漠的深深的冻土下,正是一个热情灵魂的王国。没有星的殒落,你当然不会殒落,但,没有星的殒落,也没有十字架,没有遥远而古老的沉睡的村庄,连墓志铭也没有。没有亲近的。我终于唱起了一只你的歌,歌在旷远的雾中行走,你说,那是一个奇迹。你奔跑着,你不觉得太累吗?而这里,毕竟也不是你永恒而宁静的温柔之乡。你渴望的是那个最后的瞬间,辉煌而壮丽,终点的不灭的灯塔。你在为生命导航,而生命也许再不会迷失,也再不会有大海的眼泪的集结,但我们却在彼此失去。于是,你终于把你的灵魂悬浮于英勇之中,理想的明亮烧燃了你的鲜血,还有意志,还有一个如乱草般粗糙而深沉的灵魂。而一万年之后的雾里,是我的寻找和并不悲切的哭泣。
  雾在散去。然而又重新聚拢。是庄严的白是夏日的小雨。早已忘却了旧日的光明,我反复说,旧日的光明并不能注入记忆的永恒。我徒然在寻找,并不会寻到你的墓碑,你连墓碑也不会有,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
而海滨大道静寂而毫无情感,构成凄远和苍茫。一个不息的热情的鼓舞,只为了曾有过的昨日的美丽,我终于在冬天的雾中走来。我知道寻找或者也是一个虚妄,但那可能也是无声的英勇呢?何况还有胸前的这束干枯的杂草。
海上的雾。你的灵魂。你的灵魂是看不见的。是船骸中升起的光明与热情。或许,有一天,那一片遥远会被大海淹没,但你不懈的灵魂不会死,在所有的看不见的永恒的地方,它正在为迷失的生命导航。

草篮中的野花
  它们,刚刚才枯萎,刚刚,才枯萎。我亲眼看着它们,从夏季,到深秋。我没有骗你,就像,流水划过绿草坡,就润湿了那一片朦胧的青绿,然后,秋风起了,那么萧瑟,一团团金黄的枯草从此被裹携,向着心的荒芜。
  你说,你立刻就猜到了那秋天,记得那天,我把那棕黄的草篮提起,去采摘鲜花?你这样问我,而我深埋在你的胸前对你说,为了秋天,为了,让野花枯萎。我告诉你我喜欢凋谢的每一个瞬间,我愿生命最终能凝聚在一个不期的终点。我记得你当即就决定陪着我,你说,陪你走你的路,哪怕每一个每一个黄昏。
  每一个黄昏都总是如期地抵达,而我们已相距遥远。在那个清晨,他或许又独自爬上那片荒草滩,去赴我们神圣的誓言。他说黄昏,他说黄昏已经是他生命中的永恒,他把枯草带回来,他说他坚信那样就是拥有了我。
  心的荒芜是个流血的殇歌,到了那片荒草滩,我们才知道,路途原来很远,没有人迹,而野花早已经凋零。草是一片深秋的黄,铺天盖地,我们让黄昏的金红接上了黑色的明亮。我们等待,无声静躺在浪一样温暖的草丛中,沉下去,倾听飒飒的草声。梦一样的空幻和旋转,那个早晨。我们遥望着夜的星空翻卷,我们静等着草滩的早晨。
  盼望得那么没有道理,有时。
  一天又一天,当停了雨水,当,远方的风,吹来,你把盈盈的绿茎,变成了金黄的干枝。一团团被秋风裹携的杂草,一团团,黄昏的色彩。你高喊着,你知道这博大空旷的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而那一刻荒芜吗?像我此刻荒芜的心。
  也许自从提起那只深色的草篮,就注定了,花要枯萎。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让生命的绿色在季节的奔走中,蒸腾,而只残存那枯干而艰忍的枝干。满目凄凉。我在满目凄凉的斑驳的木窗前,我供奉凋谢的野花,供奉着,一颗流血的心。再找不因那绿草的青濛,找不回。不再有青春的故事,不再有,深秋中的往事。枯黄的草丛证明着忠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知道,我重新开始一天天长大,把美丽献给白发 苍。鲜 怎么能 由,满足 凉的瞩 步,那么。就任赁那花的枯萎吧,一天天,从夏到秋。
  只剩下精神只剩下瞬间变化成历史。
  而秋季等着你来,我望尽了天涯。枯黄的暮色里,我原以为你会来。你曾答应过,等待,你说不管会等到怎样的时辰,不管深秋和暖冬,而时辰到来,却没有你的归期,没有花的归期。
  就为了一束野花。
  一个时辰。
  日日夜夜,花束伸展着被岁月烘干的筋络;祖祖辈辈。而天没有雨。天不下雨,只有远风。
  曾记得静悄悄你在秋季离去,从此,花束枯萎凝固,因为没有生命可以继续死去。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生命到了尽头的那一刻,还该乞求怎样的弥留。满心忧伤,我们凋零了那些欢乐的往事,以为爱原本是束住生命的永恒丝带。而生命不再来。我们曾那么执著地乞求忠诚和友情,乞求得那么没有道理那么无奈的惨痛。往往,我们人类目睹一切,当天空有一天终于幻化出秋的色彩,苍凉便成了期待的映衬,而如果苍凉,如果失落了等待的那一刻,当一个终于独自寻着枯萎寻着冷秋寻着最后的色彩的那一天,什么才算是那个美丽的永恒呢?
  我把美丽的生命熔进去。当我有一天得到当我向他仰起苍白的脸。没有欲望,
我们静躺在无涯的草丛中,等待繁星托出的黎明。毕竟,你说,黄昏尽管忧郁,但毕竟通向黎明。
  你可曾忘记?
  我或者毕生只恋着那遥远的秋季,那凋落,而在一个深夜当我独处,那深的秋季又是怎样地惊扰着我。每一分钟,每一分钟的预感和恐惧,每一分钟的怀疑。我们毕竟不依赖许诺。那么温暖,那片最终的迷濛。你终于在临走前,把那束枯萎的野花推到我的眼前。你默默把它装进草篮,留下来,你说,然后你背起行装,而从此让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布满干枯而伸展的,明天。
  我望着远方,日日夜夜,透过那斑驳朽烂的木质的窗。
  如果一个故事一片草滩能如这枯萎的野花般凝固,如果,就单单是为了采摘的那一刻就单单是为了我们曾共同创造过一个辉煌的旅程,值得吗?哪怕,从此是没有归期,而尽是无涯的秋季和长夜尽是,满目金黄的凄凉。值得吗?
  你说,金黄原本是最最富丽最最辉煌的色彩?
  你又说,这草篮般深棕的色彩使你被温暖和一种强悍的力量所围绕,那个记忆的秋……
  那一天我们何以蓦然就踏上那个温馨的旅程?我们何以就不懈地疯狂地寻那片荒草滩?因为你把那只草篮提起因为,你曾那么紧地把我抱在你胸前。那一刻我们并没有想到,还会有个深长的秋季。当第一片秋的落叶无形地飘零,当远风把第一个冰凉的早晨吹过来,你静悄悄告别了梦中的我。你不说一个男人的满心忧伤,而只是毅然背起行装。
  透过斑驳的木质的窗,我或者问过秋风,问过秋雨,所有的冰凉无情拂过,唯恐着那个丧失的真实。而我们曾经起誓要做个真实的人而我们,曾彼此坚信忠诚和永不背叛,结果,秋季就开始了它漫漫的无期。在多少个深的夜里蓦然惊起,我不知是置身在苍凉的荒草滩,还是那个深棕色的梦幻。以为有你而没有你,就这样从星夜涯到黎明;以为有烂漫的草坡而没有,就这样只听凭草篮中枯萎的野花发出低声的呻吟。唯有很远的风,吹来,吹起蝉翼般透明的纱帘,任流水无情。
  就这样。
  就这样你挨着岁月,果真地不知现实是真的还是梦幻是真的。
  就这样你满心伤痛地惋惜,难道,连草滩连星夜连黎明也要同淡泊的记忆一道失去?
  没有草滩,也没有你。草篮中的野花只是天空中飞旋的一束梦幻,当幻影消失,你知道,你最终连那枯萎的花也保不住。
  那野花如此昼夜陪伴你,与你的梦幻同在,与你荒芜的心同在。你幽灵般在无声地黑夜里默默向前去,你靠近了窗,你用细长而枯瘦的手指去触那草篮,你触到了那束干硬而徒然伸展的花的残骸,你确定触到了,现实绝非虚幻,像触到了闪电,你满身颤抖惊惧,你哭着般收回了你的手,并把它放进你的嘴里。就如同触到他灼热的躯体,你怎么也不会忘,那个当初,你如何被他的太热的躯体所烧灼,而他,又是怎样把你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嘴中。那才真实,他说,我触着你我才知道我是怎样地拥有了你。而岁月终于消磨着真实。我从那夜的枯花前退下,我知道,我确实再也找不到那条通向黄昏通向草滩的崎岖的小路,而我想告诉你,告诉远方,我确实真心地费力去找了,在秋的最后的时辰,我真的费力去找了,但没有路,真的没有,到处是涉不过的野草和荆棘,到处是隐伏的凶残而险恶的虫蚊。然后,我终于流泪,承受我终于做了失败的女人。
  那么多的梦的真实,还有瞬间,即或是,梦的真实,而且留下。
  终于,你披散着长发,让岁月流淌,而日日夜夜站在斑驳的木窗前,向茫茫的远方眺望。为着一颗怎样的心,怎样的愿望和等待。那草篮里的野花就摆在你的身边,你伸手就可以触到,用你苍白而冰凉的手指,但是你不会触。
  你已经不去触。
  结果,一个荒凉的故事,就在冥冥的期待中完成了。谁也说不清夜有多么长,
而秋季又有多么长。唯留下凝固的野花将到几百年几百年以后。当你们消损殒灭,
当你们……只留下野花诉说。
  --枯萎绝不是死亡。
  --爱,则将证明你们的愿望永恒。
  --哪怕,衰败哪怕,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后来终于不再悲伤,安心让枯萎的花陪伴我,安心,等待着精神的永恒。我后来竟感激秋能如此深重漫长,秋是他唯一的色彩,哪怕在最最温馨的那一刻,他背起行装去了,但他到底诉说了温暖的棕黄色,诉说了这个深长的秋。
  他不留给你世界,但他留给你永恒。
  就这样,不可改变,当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进行着自己的时候,不期的相遇才真正堪称命运。我不渴求得到你,但我渴求共同的创造。正因为每一分钟的想念,我们的路,才显得格外长。
  如此便结束了常规,我们彼此分手。
后来,我讲给远方的朋友荒草滩的故事,讲了秋季和野花,我流着眼泪告诉他们,之所以有故事,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定要有秋季的诉说。他说那一切,是那么美丽动人,他说爱将值得毕生等待。他说他决意以他的方式响应,他将画无数个黄昏和秋季,他将在一切无我的画面上,使我无所不在,他说,他将用整个的生命,为我们的故事编一只朴素的草篮……

无名的尘埃
  骤然间你调动起每一根神经重新等待他。表针正无情发出哒哒的响声。惊扰着尘世的时刻从此到来。你静静落在无言的恐惧中,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鸟鸣,也不是叹息。我对着无涯的寂静说,血管里正有鲜血疯狂的涌溅声响起。还有,静悄悄,你听到了飞扬的尘埃是怎样轻轻降落在你不期的等待中。你盼望什么?尘埃正迈动无声的脚步,掠扰着你的等待和激情,因为,有一刻你曾经以为什么都会有,什么都会到来。
  再没有惊扰。连流泪的时刻都寂静无声。是你曾那般执着地结束了那惊扰,那一刻,你曾有怎样的英勇。而你等待。又是你。你等待以深的渴望和切盼,以无声,以尘埃都会发出的降落声。是代价。残痛之于你,是永无法偿还的你不懈的等待和激情。
  一切如流水般无可变更。一束强烈的太阳正透过云层把强烈的喧嚣的光,斑驳洒在你凄寂的渴望上。你看不见太阳,但你懂得太阳,你躲闪在光的巨大的阴影中,噬咬着你不死的灵魂。你想如果有一块墓地,有一个飘泊而无依的神魂;你还想你如果有一天,能穿行在旋转的夜空中把星的云图连接成一片你永恒的烛光。你日益强烈的骚动惊扰了你。你碰到他灼热的灵魂就不可能再远离。那一刻你曾疯狂投入他的激情,你们就碰醒了那个枯寂的空间中一片片沉睡的尘埃。心脏发出巨大的震响,世界变得颠倒。你曾被他吻,为了殷殷的渴求和分离,你感知了那一刻真正的疯狂和激情,让无言的烈焰在慌乱中化为永远。
  然而,是你自己自动结束了这一切,让冰凉的时辰作证。如今你便闭锁在一片无涯的凄寂中,以血的期待而静听尘埃的飘落声。一粒尘埃就是一个无名飞舞的精灵,无数精灵飞舞,你看清了,这个精灵的世界原来人晨雾般飘荡迷茫。你抓不住它们,一如抓不住你自己的那一颗热情的心;你说你爱得太深,你便可以更深地无情的伤残你自己。
  代价便是这飘落的精灵。
  你看见了远方一片海浪滑过来,低而长,无声撞碎在那灰暗的沙的堤岸上。
  你怎么会如此惊恐地重新等待他?怎么会?你听到四壁外传来琴声,琴声如诉,鸣响起他一支不懈的哀歌。不忍的歌讲述着,一切的故事都发生在昨天。你的和他的山如此美丽。而惊惧高悬着,启示你黑暗和可怖的终局。你该怎样地沉入和解脱,你该怎样?
  如果你答应。你这样对他说。
  而他对你说,别那么彻底,你背后的那个世界多美丽你离去便将带走你整个的背景,这有多残酷。
  你最终没有答应他,而他从此遥遥无期,心的深处从此沉落,没有太阳射进来,也不必再躲进斑驳的七彩的光影中。
  迷幻的你。你从此企盼。在你自愿结束了一切爱的重负之后你等待,调动起每一根神经,睁大眼睛,屏息捕捉你的拒绝和寂静,听尘埃的精灵无声狂舞。眼前依旧迷濛,你知道他永不再来。结束本身已成功流血的誓言,存在着,不可更改,如神灵警世的咒语或预言。你畏惧你最终的决定最终的吻,而吻了就是为了决定,为了他永不再来。他不会再来了,你怕的时候,你哭了,你想拯救温情死灭,你想推卸你最后的选择。那一刻你挣脱开他抓紧你的冰凉的手指,你最后用它们触着他的脸颊,触着他身心的震动和疯狂。你说那十字架太沉重了,你背不动,他就答应了你,他走开,你从送走他的那一刻起就懂了,走了的他就不会再回来了,绝不会再来了。
  你就这样欺骗和伤残了你自己,你知道世界上正上演着、无数这样的惨剧。迷迷濛濛的尘埃飘散着,落满你的周身,浸扰着你的流血的心和誓言,你不知你是不是做错了。你的责罚就在你的狂烈中,你不等待,便静到极致,尘埃便飞起来狂舞。旋转着。你听到在一个遥远的神圣的地方突然传过来一个至高无上的声音,那声音说,罪恶在谁,谁必报应。那时候,你已被埋在你尘埃精灵的狂舞中,越埋越深,你好像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
  钟声响了,鸣着时辰,你搜寻他留下的最后的脚步声,你在空的空间里搜寻,
屏息静听,但只有尘埃的飘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以至充斥了你整个的躯体,你却什么也听不见,你想抵挡,你想抗争,你想这是你热血的躯体和生命的最后的冲锋,哪怕流血,哪怕宇宙从此凋谢,哪怕……但是你终于抵挡不住那尘埃的精灵如勇士般缠绕着你,牵制着你,逼迫你在无形流淌的鲜血中与它们为伍,筑造出一片真正的腐朽和废墟。
  你终于成为了罗马竞技场,成了古希腊雕塑拜占庭庙宇埃及金字塔,成为了一场大火之后的圆明园。挺立的廊柱无言刺向欲望的天空,没有星的云图,也没有温暖的烛光一切的狂烈,一切的乐章,哪怕悲论哪怕哀歌也只呜响在昨日的活生生的战场中,废墟仅只是昨天的英勇,既然是你自愿结束了那场灵魂的角逐和流血。
  终于你被你的尘埃淹没。
终于你从此静听你的尘埃在你寂静的空间里,永恒狂舞。

锚地
  他将我的肖像,悬挂在空旷的田野。
  我漠然视着远方,把心贴近了感情。他让我手中是一束散乱的野花,而花终于枯萎,宁静中的深邃,正疲惫地漂泊。突露着青筋的颈项,骄矜地向前,似一片如水的柔情,他说,他如此创造了女人,女人该是一片锚地。
  我惊愕遥望着田野。
  他把他蓬乱的头发垂向我。
  正有杂草丛生。
  那好像是一个冬。冬天在二个寒冷的海边。漫长的锚链正凝结出一层层雪白的冰霜,就像我们这冰冻的漫漫旅程。很灿烂的一个微笑,我们彼此响应着。就赴了那片苍茫的锚地,看鸥鸟在冷风中挣扎,看生命在冬天的寂静里,停泊。停泊着生命,你说,所以女人该是锚地,如此,我们在泊满木船的沙岸上行走,我们绕过了一条又一条海上的生命,像美人鱼恋着出海的渔人,我们呼喊,而静寂的锚地没有回声。
  你如此给了我这么多这么多。
  在冬季。
  木船不再远航。像躺在冷沙上的旅人,把眼似的船舱睁向苍穹。
  后来,停下来,你突然抱紧我,你说生锈的锚链只有在海水里才能洗净,而,
锚链不能生锈。我看见你用手奋力想擦净那腥红的锈迹,我还看见有股股鲜血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直到凝结成血肉模糊。你不管我满心伤痛,满含热泪,你终于说,如果受不是末日,那么就一定是杀戮。
  你是那片可以停泊可以补足可以吸吮可以休息的锚地吗?他问。
  哪怕是一个冬季一个时辰一个夜晚,我们累了,不是吗?
  后来便起了凶猛的海风。生命变得像一个物体。远方结集着狂涛,向着寂静的锚地袭来,没有渔人。男人怎么能不出征。你便挣脱了诱惑的温馨。你亲吻我裸露的胸膛然后你扭转身。让远方吹乱你蓬散的头发……我吻遍锚链上残留的血迹,咽下去,听那锚链的响声一串串滑下深海。女人真是永远的停泊之地吗?我问,这里只有四野,远处的狂涛,袭击着每一块黑色而宁静的礁石。你把我画得宁静,你想那样得到我。
  没有渔人。
  美人鱼在每一块海中的礁石上等待。
  你把我从松软的钢床上拉起,你发怒掀翻了桌上的所有酒杯,你想用利刃刺破你画了十几年的所有的画儿,你歇斯底里地狂吼,女人是所有仇恨的根源。
  我们从不曾吵嘴。
  这太甜的视野使人烦躁。
  当然渔人总在海上。喝酒……
  你说你如果决心永远泡在甜葡萄酒中,你我就他妈全完蛋了。
  那时候我忿忿逃离现场。我害怕承受会成为你的负担。我想我如果惧怕承受,
我肯定就是无足轻重。我企盼你成为真正的渔人,跋涉大海,哪怕我看到了那吞噬着生命的狠毒的狂涛。
  如此的锚地像流泻着斑驳的血迹。
  后来你开始在墙的四壁上挂满了一张张一张张阴郁的画儿。许多的我,都是我,我被我所包笼。你说,这画儿一张也不卖。然后,你问我,懂什么是真正的旅程吗?我说,当然懂,渔人就意味了锚地。你说,好吧。就背起了行装。
  锚链真的不该生锈吗?
  你说你无时不刻不在想念着我。
  那我就试着找一找那片锚地,我对着他的背影说,我想弄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
  结果,那个冬天的时辰来临,我们就终于找到了海,找到了荒凉中那片空旷的锚地,你把我紧搂在你灼热的臂膀中。
  你说你如此地出征又如此地害怕失去我。一样的狂热你发誓说一样的狂热,海上正有诱人的风暴。
  如此,我们在命定的那一刻就撕碎了温馨的以往。你把所有宁静的我留下,留下那个赤身裸体的灵魂护卫我。如此,你用全部的爱和概念把我押在你生命的赌注中,你说如果你做不成渔人,就意味着失去了永远的锚地,连老了之后,都不会有安息之处。如此你把锚链放下大海。在锚链的沉重滑动中。我一环环地吸吮着你遗留的全部血迹。然后仰起头,咽下去,我坚信就这样拥有了你。
  海风吹过来。
  我终于哭了,不相信未来,而你周身颤抖,脸色铁青,你说。这是最后的休息。爱情使人疯狂而疲惫,而心,则像一团荒芜的杂草。
  为此在黎明之前,你启程了。为着一个真正的生命一个灿烂的流程一片永恒的辉煌。而女人则被她自己的肖像所围困,铭记着每一个细微的瞬间,盼望着海上那赤身裸体的搏斗的男人。永远的盼望和等待,女人茫然视着远方,好像她真是那片温暖的锚地。冬季没有色泽,而女人的泪水却闪出凄艳的光茫,像一束哀婉的音符。
  我咳出肺管里的血。我觉得短暂的离别也漫长如世纪。我慢慢觉得心中没有了把握。我拚命撕扯着锚地残留的破渔网,来证明等待并不是一场虚妄的梦幻。
  海上起着风浪。
  海上降下了浓雾。
  海上掀起了风暴。
  海上传过来渔人诱人的叫声。
  海上鸣响起鸥鸟凄切的悲啼。
  海上……
  没有时辰再可以等待,我惧怕着,难道真就没有时辰再可以等待?
  我们是古老的《九歌》之子。我们选择的终于是伤残自己的方式。真诚的眼泪最后一次溢出,就结成了那串水晶般冰冻而透明的项链,劫走了那颗温热的心。所有的恶梦都有你在荒蛮的木船间奔走,一千次的焦虑都是怕失去。一个渔人毕竟永远将属于锚地,而一个男人会永久爱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哈?
  吞咽着最后的锚链的血。
  女人终于躺在了床上。她没有病,没有任何可以称做病的病,但是,她病了。
日益的苍白和枯瘦下去,一如墙上的肖像中她手中的那一束凋零的野花。
  那时候,船队靠岸了,做短暂的停泊。木船被重新油过,女人们把沉重的锚链晒在温暖的海滩。
  四处找寻他。
  他已经成为渔人。
  他的生命将永久属于女人,属于锚地,而,终于……
  没有等待。生命不等待。晚钟早已经响起,。劫走了怕失去的恐惧,锚地是一片灿烂的野花。他肩负着星夜和行程,他疯狂诅咒大自然的没有信义,他扑倒在最后的停泊之地上,吸吮着女人留给他的最后的温馨。
  一个渔人的代价。
  我在遥远的地方终于听到了那"声真诚的呼唤。一个女人的故事静悄悄结束了,没有忧伤,也没有抱怨,只留下那幅宁静的肖像。如此他便将这最后的肖像,悬挂在田野,他对着那片空旷而温馨的锚地最后说,他如此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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