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名字的老人

夏小

阿婆是一个老人，一个没有名字的老人。我们出世后叫她阿婆，我们看到所有比我们早出世和所有比我们晚出世的人，都叫她阿婆。

　　阿婆有很多皱纹，那些皱纹爬满她棕色的脸和宽宽的额头，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样子。她一辈子只有一样事业，卖纸钱。走遍18个乡的大街小巷，叫卖了一世，直到92岁一个夏天的傍晚，她再也走不动了，躺在一屋子纸钱的包围中，阿婆的浊泪流过那些坑坑洼洼，就再也擦不掉了。三天后，阿婆被葬在后山的苦楝树前。

　　阿婆住的屋子只有塌塌的一小间，里面放了一张陪嫁的床，床上堆满各种纸钱：大金、元宝、福身、金花……床尾倒放一只扁形木桶，上面摆着一面铜镜和一个烛台；床上还有两个架子，堆着阿婆的棉被和一些常用的东西。我第一次看到阿婆的床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睡觉的时候是如何翻身的。阿婆的屋子几乎和床一样大了，还剩下一点小小的空间，放了一个矮矮的衣柜。阿婆煮东西和小便都是在外间，外间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她的灶，阿婆到死都没有用过煤炉更不用说煤气了，她始终觉得煤炭黑黑的不干净，而且满山的柴草不割来烧也是浪费呀；外间的另一部分筑起一点墙，里面放着一只木桶，那是阿婆的厕所。

　　乡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阿婆年轻时是嫁给一个教书的先生，教书先生软软弱弱的样子，24岁就病逝了。阿婆一生没有孩子，她从22岁守寡，一直到92岁。后来阿婆养了一男一女，男的叫汉贵，女的叫栾音。这两个人长大后结婚了。男的酗酒很厉害，54岁就过世了；女的生完小孩后瘸腿，也在60岁的时候去世。他们生下四个没出息的小孩。这四个小孩又生下一堆更没出息的孙子。

　　阿婆几乎什么东西都是自己做的，她不敢吃肉丸和鹅肉，因为那是别人做的。阿婆吃自己种的小白菜和豆角，阿婆用自己的尿溺来浇花生，阿婆用自己的瓷盆磨蕃薯粉，阿婆用自己辟的柴来煮饭，阿婆用蕃薯粉煮成浆糊来糊纸钱，阿婆用别人丢掉的麻布来做布袋，阿婆用自己磨的针来缝衣服，阿婆用车前草解热气用白花棕草吃肚子痛，阿婆用后山斩下来的竹子做扁担……

　　所有认识阿婆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铁一样的胃。她屋子外间炉灶旁长年放着一个煨汤一般大的瓷缸，这个瓷缸就是阿婆的冰箱了，她一年四季都把吃剩的东西放在瓷缸里。有时候她会拿出萝卜糕给我们吃，那上面已经长了一层绿色毛茸茸的东西，我们谁也不敢吃，阿婆笑哈哈地说，你们不敢吃我自己吃！说着用衣服的袖子擦了擦，就大口嚼起来了，很香很香的样子！有一次阿婆的孙媳妇家来了客人，吃剩很多白饭，阿婆不舍得扔掉，就把那锅白饭拿过来了，铺开了在太阳下塞了一个一整天，然后把变硬的白饭放在瓷缸里，每顿淘出一点来炒蒜头油，如此，阿婆一共吃了一个星期。她还说，好吃得死绝呢！

　　阿婆一生最富有的一次，是一下子拥有200块钱，那是她去外乡看亲戚的时候，人家给她压岁的。她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高兴得在屋子里墙挖了一个洞，把钱用破了的钱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里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阿婆的钱被偷了，邻居坚持认为是老鼠吃掉了，为的是安慰她。她那天没有出去卖纸钱，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地念叨：200块钱啊，哪个没良心的东西，哪个没父没母的，哪个死了没人埋的，全家死绝的，拿了阿婆的钱，死绝仔，死绝仔……这可能是阿婆一生丢得最多的一笔钱，因为她卖纸钱赚的钱，其实和一个做乞丐的老人是差不多的。

　　我们家和阿婆住隔壁的，92年的时候我们搬家了，之后每次回去我都会去看阿婆。她每次必拉着我的手，从我的曾祖母说到我祖父说到我伯母和我妈妈，一个个数念他们对她的好。她每次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在她86岁之后，她开始每次说一样的话，而且要重复两遍以上了。在她88岁之后，她的眼睛全花了，她已经不知道我是谁，我每次去看她，先要从我的曾祖母的名字开始念起，直说到我妈妈的名字，她才恍然想起来，于是又开始念以前说过无数次的话。

　　最后一次回乡下是今年暑假，我跟小姑说我要去看阿婆，小姑说，阿婆已经死了，两个星期前。我顿了顿，还是去看看的好。阿婆的屋子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木桶和瓷缸一样放在那里，我想，可能阿婆又去外乡卖纸钱了，天黑的时候，她就戴着斗笠、挑着那担筐回来的……屋子唯一不同的是，门顶上多了一块赤色的麻纱布，门上贴着两张赤纸，屋子后面放着一个香炉，烧了半截的香还插在香炉里，香炉里是几天前的雨水。

　　我很想问，一些关于阿婆死的情况，可是又不忍心问。阿婆走的时候一定不会安祥的，因为她有所牵挂，她的四个孙子都是些酒鬼赌徒色狼，曾孙有的8、9岁就开始偷别人家放在屋子外的鞋子了。阿婆一生没有任何幸福，她所有的钱都给了这帮败家子了。走的时候，凄凉得连一副像样的棺木都没有。

　　我不知道阿婆叫什么，我想我将无从得知了。或许从来就没有人知道，因为她是从外乡嫁来的，年轻的时候人们叫她先生婶，年老的时候人们叫她阿婆，她从来就没有名字。

dreamofit

许多人就这样了，阿婆还好点，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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