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已经远去（柚婆婆）

肖阿姨 · 发表于 2006-2-8 19:55

柚婆婆
肖存玉

70年代末期，我在湖南省一个山区小学教书，那年金秋时节，我们带着学生去山里收捡一些剩落的茶籽，称为小秋收。
一个灰蒙蒙的天，我们出发了，当地的王老师带路。山野静静的，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我们也不言语，只有双脚踩在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一种共鸣。我们沿着山脚从山的这一边绕到山的那一边。再往前走，我一抬头发现远处有一间土屋，奇怪，树林中冒出一幢孤零零的土屋，莫不是什么精怪变出来的吧！
走到跟前见是一间废屋，门敞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我走了进去，我探头往里张望，突然一种微弱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静静地听，有人呻吟：唉哟！我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渐渐看清了屋里的情景：右边靠墙摆着一张床，摇摇欲坠的床架上支撑经烟熏火燎的破烂得像柳树枝条的黑蚊帐，两个竹丫丫把这些黑丝条分两边钩住。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老婆婆，面容憔悴，一眼就能看出是久病不起。老婆婆见有人进来了，微微抬起头，手指颤抖着指向水缸，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我要——喝水。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对面一个残缺的土灶上架着半边铁锅，旁边放着一个蒸钵，一个瓜瓢，水缸里半缸泛黄的水，再见不到其他的用具。我拿起瓜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点水送到老婆婆跟前。她欠着身子喝了两口，望着我从内心流露出一种苦涩的谢意，我站在床前不知所措。这时，同学们进来了，叫我快走。
我迷惑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生活得这么惨的人？我追上王老师探个究竟。
我问：这老太婆怎么这么穷？那么破烂蚊帐挂着有用吗？
王老师叹了口气：那蚊帐虽不管蚊子还可以挡点风，要问她为什么这样穷，说来话长。
下面就是王老师说给我听的：
这婆婆不知她到底姓什么，有人说她姓秦，有人说她姓林。以前大伙叫她柚子，躲日本那年虽人群逃到这里，因脸目长得好，本村一个姓陈的财主收留了她。不久她跟陈家少爷家福成了亲。结婚时摆了几十桌，所以方圆不少人都知晓这柚子姑娘。后来大伙称她柚嫂子，再后来大伙就叫她柚婆婆。
柚婆婆，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称呼。王老师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当时柚子也算是投靠了一个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名叫有贵。但好景不长，解放前夕，陈老爷听到不利的消息后，将几枚金戒指藏在鞋底里，穿着破烂的衣服，乔装成赶猪者，黑夜里赶着一头公猪逃离了家乡。我听了觉得有趣，插嘴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呢？王老师望着我，露出茫然的样子：这可不知道，几十年没有消息。再说他家里吧，田地被分了，老子跑了抓儿子，因交代不出老子的去向，被打成重伤，不久就死了。柚嫂20多岁守寡，还拖着一个几岁的儿子。地主家庭的黑锅把她罩得抬不起头来，日子无法熬下去。没过几年，她改嫁给一个长工，男的比她大20多岁，有肺病，结婚才几年又去世了。这时她又添了一个儿子，名叫有根。
她有两个儿子怎么都不来照顾她呢？我问。
王老师停顿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他是有两个儿子，一个有贵，一个有根。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两兄弟成了誓不两立的对头。虽是一个母亲生的，但就觉得自己的种不一样，当时社会上流行着这样的话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弟弟有根是长工的儿子，当了大队的民兵队长，哥哥有贵是地主崽，被列入地、富、反、坏、右黑五类。
在文革的武斗期间，一股对地、富、反斩尽杀绝的风吹到了这里。这是一个贫困的山村，划成分时，唯一的地主是有贵的爷爷。现在爷爷不知去向，爸爸也死了，灾难再一次降到了有贵的身上。一天夜里，本队三个民兵骨干，包括有贵在内，聚集在大队部密谋，决定将有贵干掉。三个人各自签字画押，发誓为革命铲除地主崽子，有难共担。
一天夜里，他们三个人把有贵从家里骗出来，骗到鬼山上，将他推倒一个老山洞里去了。
我惊愕了！什么鬼山？什么老山洞？王老师指着对面那座山说，那就是鬼山，那座山的山顶上有一个与地面垂直，洞口直径约一米左右的山洞，洞口长满了茅草，就像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这洞有多深，石头丢进去听不到回音。王老师出了口长气又说，听老人们讲，从古到今这洞里不知落下多少人了？洞底的尸骨恐怕堆成小山了！我越听越害怕：今天我们不会去那座山吧！不会，你看那边除了一些野生的茅草，什么也不长，故称之为鬼山。
我们继续走路。
沉思中，我突然想到，现在文化革命结束这么多年了，一个无辜的人被害死了，后来就没有追究吗？王老师喔了一声：一晃10年过去了，中央有了新的精神，文革中的严重问题一定要严肃处理。县里指示对本大队的人命案要查清楚，严惩杀人凶手。
办案人员很快找到了三个民兵骨干的签字条，证据确凿，只待拘捕法办。可是，当时签字画押的三个民兵骨干，出了有根之外，其他两个人都先后因病死亡。县里只有把有根带走，后来，判了无期徒刑。现在留下柚婆婆孤寡一人，是队里的五保户。这年头，大家都忙，哪有人来专门照看她呢？
听到这里，我不会走路了。柚婆婆那低沉的呻吟在我脑子里久久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