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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后 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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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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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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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岭雪
狂飙涌进,席卷漠南草原。
乌云迅速聚合,天低下去,草低下去,高举的旗帜低下去,人群也一层层地低下去。
宇宙玄黄,天地洪荒,万物回归至混沌未开时的无助而微贱,在黄沙中发出撕心裂腑的呐喊与呻吟。
哭叫声,砍杀声,求救声,斥骂声,以及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响成一片。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汇合起来,万众齐呼,重复着同一句话:"吾皇太极!吾皇太极!吾皇太极!"
风停了,沙定了,天亮了。
原来,那不是狂风,是十万精旅。
兵是强兵,袒背,半裸前胸,沙尘与汗纠结着莽莽的胸毛,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贲张,执戟,仰天长笑,充满胜利的喜悦;
马是良马,赤红长鬃,四蹄刨动,尾部夹紧,马头高昂,不住地打着响鼻,正是最好的蒙古骏马。
这样的强兵弩马之前,没有人可以抗衡。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马群的最前沿,高高在上地骑坐着这支劲旅的首领、率队亲征的金国汗王皇太极。挎腰刀,佩宝剑,金铠银甲,傲然四顾,审视着他新的臣民。
自继汗位之后,这些年来南征北战,远揖近交,蒙古大漠已经尽归旗下,察哈尔部可林丹汗是草原上最后一个妄想与他抗衡的部落,如今也终于被征服了,成为他胜利战旗上又一道辉煌的旌缨。
疯狂叫嚣的可林丹汗逃走了,帐篷化做一片火海,风助火势,愈烧愈旺,直卷向天上去。那些骁勇善战,就在刚才的刚才,还高举战剑,叫嚣着要取下他项上人头的死士们,已经当真成了他的剑下死士。
他们倒下了,或者,跪下了。
俘虏们被集中在火场的前方,在他的马头前卑微地跪下去,跪下去,手脚伏低,以额触地,在绝对的胜利与权威面前,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一眼。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吾皇太极!"
天下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服从他,跟随他,拥护他。
除了身后的战队,他的面前,只有旺红的火,和一片黑鸦鸦臣服的人头。
人头铺到什么地方,他的疆土便扩展到什么地方,亦如熊熊烈火,以燎原之势,勇不可挡,所向无敌。
皇太极踌躇志满,仗剑长啸,啸声清越激昂,穿过草原,一径刺向云端里去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一凝,不可思议地看到了对面火光映照下唯一站立的物体。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
着白衣,长发如云,与宽大的裙一起在风中飞扬,像一面旗。
天地间,除了这火,这云,这沙漠,这黑色的人头,那女子便是唯一的颜色。
皇太极震惊至不可名状。
在他面前,没有人敢站着面对。要么跪,要么死,但是不可以站着。
然而,那女子却傲立于万千低伏的黑色人头之中。于万千低伏的黑色头颅间,高高扬起她的脸,向天地傲然地宣布着她的不屈与美丽。
这真是大逆不道。
可是,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
美得绝尘。
那张脸上,没有悲伤,虽然,她的兄弟就卧在她的脚下,从一个有着阳光般笑脸的大男孩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胸前的窟窿甚至还在流血;
那张脸上,也没有怜悯,虽然,她的姐妹就跪在她的脚下,正像其他苟活偷生的人一样,瑟瑟地发着抖,含着泪一遍遍跟着人群磕头下拜;
那张脸上,更没有恐惧,虽然,她面对的,是魔鬼见了也要退避三舍的草原之鹰皇太极。
那张脸,有的只是平静,只是不屈,只是沉默。
平静如霜,不屈如雪,沉默如雷。
它们结合起来,在皇太极眼中心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闪电。清晰而疼痛地,划亮他的视线。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望空一挥,天地间刷地静下来。
静得只听见风的声音。
风从苍茫的远古吹来,吹过秦皇汉武,吹过唐诗宋词,吹过元风明韵,一直吹到莽莽草原上来,吹向新一代的天之骄子——皇太极!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她:"你不怕我?"
她看着他,甚至连一个摇头的动作也没有。桀骜不逊,而又从容沉静地写作天地间一个大大的定格。
他逼近一步:"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仍然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她的平静令他激怒,她的不屈又令他佩服,而她的沉默,更令他震撼——是什么使一个看起来年仅二八的小女子会有如此的从容和无惧?她不跪他!她不怕他!她不服他!为什么?凭什么?
他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步之隔:"你不怕死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伸出手去,想托起她的下巴,好把那张脸看得再亲切些;
随着那句问话,她也同时伸出了手,迅雷不及掩耳,自裙下抽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就命中心脏。
只差一点。
因为剑尖堪堪刺到,一枝绿羽快箭已经后发先至,直射她的胸口,没羽而入。
一个满脸虬髯的年轻武士随之打马前来。
那是旗军中的神射手、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多尔衮。
"啊!"
两声"啊"是同时发出的,以至听进耳中的只是一声。那是皇太极,也是那白衣的女子。然后,他们同时倒了下来。
女子在倒地之前,仍然拼尽全力将剑刺入皇太极的左胸,然后,她无憾地撒开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只像睡熟了一样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而皇太极,却说了一句话。那是在多尔衮赶到,将他扶起的一刻。他的手握着胸前的剑,掌心迅速被血染红,是胸口的血,也是手掌的血。
手握住了剑,被剑割伤了。眼睛看到了美色,便被美色割伤。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平静了。
一个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等待死亡来临的人是没有恐惧的,甚至也没有了惊惶和愤怒。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是活着的人因为对活着的渴望而产生的。如果已经决定了死,甚至很欢迎那死亡的到来,那么她对待死就会像对待早晨吸入的第一缕空气那样自然平静,视为寻常。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这明白,明白得这样清楚,就像明白他自己。这明白使他蓦然地有一种激情,仿佛全身的精力都在往外涌,血畅快地从胸口喷溅而出。他知道,再不止住那血他就会死,血流得太快了,心脏已经承受不住。可是,在昏过去之前,他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很轻,但是很肯定,就像他以往发布命令那样,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他说:"要把她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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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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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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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绮蕾的到来在后宫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天聪六年(1632)秋。盛京宫城。
十王亭里,八旗将领和各部固山额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来自中原的极品铁观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广场末端拼命地对着红泥小炉煽火,这异样的寂静使他这样一个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这已经是第二道茶,可是八大王端坐着,仍然没有一个人讲话。连凤凰楼上的檐铃都沉寂,偶尔摇动一下,也哑哑地没有声响。
水渐渐地沸了,在鱼眼方过、蟹眼初生的当儿,小校偷偷从茶香氤氲间抬起眼,迅速向八大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勋功的满洲武士,八旗中血统最高贵、地位最显赫的王族,现在却像是一群藉藉无名、正候在科举考场上等着发卷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崇政殿,一声不响——平日里,此时正是皇太极于此主帐问事,公务最忙的时候,可是现在,却因为皇太极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崇政殿空空落落的,越发衬出十王亭的满而无当。
十王亭,其实是十座帐篷的化身,脱胎于满族最早的帐殿制。但自皇太极继位以来,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面日渐废驰,十王亭形同虚设,作用已经只限于用来举行庆祝典礼,即使偶尔聚众议事,也只听得见皇太极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已经习惯了诸事由他一人决断,主持一切政务的做法。可是自从他在察哈尔战场上负伤归来,不再自己坐镇崇政殿独断专行,而重新命八大旗于十王亭共同摄政,反而让大家迟疑起来,忘记该怎么做了。
水"扑扑"地滚着,已经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着头皮提起壶来,跪行着往每位亲王的杯子里续茶。那些亲王正无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齐齐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从茶水中找出什么破绽来。小校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注视,死一样的寂静中,"叮咚"的水声显得突兀而喧哗,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颤抖就更加剧几分,当膝行至礼亲王代善座前时,已经紧张得快哭出来了,倒茶时,竟有几滴水溅了出来,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吓得立刻丢了水壶,四肢着地,一个劲儿地磕头。茶壶"嘭"地落在地上,滚沸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强忍着,仍然只顾拼命地磕头,连求饶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体的狼狈样子,又不由觉得好笑。礼亲王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其余诸王也立刻随上,一齐纵声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明其妙,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代善,代善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他,说:"下去换身衣裳,再请个大夫瞧瞧烫伤了没有。传我的命,挑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倒茶,别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脚地惹人生气。"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却实在不像是生气。小校喜出望外,连忙四脚趴低磕了个响头,欢欢喜喜地领着银子去了。
一通借题发挥的大笑,使八旗将领的面色都缓和许多,礼亲王代善便抓住这个时机,率先讲话:"兄弟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议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负了伤,现在养病,说不得,我们总得替他分担些,好歹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先议一下这次战事的成绩吧,睿亲王多尔衮在本次征服察哈尔部的战争中,除英勇杀敌,冲锋陷阵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艺,救大汗于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议给予睿亲王嘉奖。"
代善,是先皇奴尔哈赤的第二个儿子,受封四大贝勒之首,德高望重,战绩无数,领有两红旗。早在奴尔哈赤时代,他就一直参预摄政临朝,论资历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众皇族成员之首,他即开口说话,大家也就都纷纷附和。
"应该的,应该的,此次出师大捷,睿亲王功不可没,无人能及。"
"还有多铎,在这次战事里也表现英勇……"
"肃亲王豪格的功劳也不小……"
评功定赏总是容易的,诸大臣互相拍着马屁,渐渐谈得热火朝天。
可是那谈论的中心人物——睿亲王多尔衮的心里,却并不高兴。天知道,他是多么地盼着皇太极死,盼得目眦欲裂。可是,他却亲手救了他。
因为本能。一个武士的本能。
整个满洲八旗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比他更像一个武士,他的骑、射、刀、剑,都是一流的,反映机敏、出手利落无人能及,指挥做战、调兵遣将比皇太极也毫不逊色,而用人善任、运筹帷幄更是略胜一筹。
他无双的箭法使他成为草原上的一则英雄神话,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满洲姑娘为之疯狂。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声,和姑娘们热情的尖叫声。
他,才是理所应当的大汗。
可是,当年父王奴尔哈赤去逝时,只因为年纪幼小,他输给了哥哥皇太极,而眼睁睁看着母亲乌拉纳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惨烈的一幕,成为他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永远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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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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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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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忘记,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亲,"天命金国汗"奴尔哈赤在崇政殿去逝,临终前,将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召至面前,留下遗言:"我死之后,暂由代善摄政,俟十四儿长成后传位于他,为不使大妃乌拉纳喇氏干政,就请她陪伴我同归于地下吧。"
奴尔哈赤一生中娶过16个妃子,乌拉纳喇氏是大妃,为他生下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长子阿济格虽然英勇善战,然而冲动鲁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铎城府深沉,好学知礼,却失于文弱;唯有多尔衮,虽然只有15岁,却天纵英才,早已成为草原上最善射的骑士和最英俊的贝勒。由他来继承汗位,可谓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然而,儿子荣登宝座的代价,却是母亲命赴黄泉,这是怎样的一笔交易啊?
遗命由大贝勒代善转述。乌拉纳喇氏母子惊呆了。多尔衮抱着母亲疯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额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涕交流:"子为储君,母则赐死,当年汉武帝杀勾弋而传位其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啊。大福晋,为了十四弟的将来,我请求你答应。"
乌拉纳喇氏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是吗?我儿要继承汗位了,多尔衮要做金国大汗了,是吗?"她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多尔衮,你要做大汗了,是吗?"
一种惨伤的情绪倏然贯穿了多尔衮的全身,他疯了一般地大哭大叫着:"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额娘活着!"
乌拉纳喇氏放开儿子,定定地望着代善,脸上忽然露出奇异的笑容,低低地问:"大贝勒,你说大汗为什么要让我殉葬?"
"那是,是为了十四弟吧?"贝善嗫嚅。
"不!不是!"母亲忽然异样地笑起来,拼命地摇着头,摇得头发散了,珠钗掉了,眼泪也跟着摇落下来:"你错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坏了多尔衮,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惊色变,蹬蹬蹬连退数步,要抓住挂在帐角的弓才没有跌倒:"大福晋,不要这样说。"
"可这是实情,不是吗?"母亲逼近代善,脸上仍是那种莫名的诡异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认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着,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后母'。他不甘心让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给你和多尔衮,这就是真相,对不对?"
代善跌坐下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母亲也随之缓缓跪下来,伸出手去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代善茂密的胡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多尔衮在很多年后还不能理解的话——她含泪凝望着代善,带着笑说:"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还是要死,当初就应该……"
母亲没有说完,她扑在代善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渗在黑夜里,将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尔衮迷茫而震动地望着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升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几分凄怆,几分神圣,几分安宁,几分沉痛。然后,他睡着了。醒的时候,看到代善还没有走,一直紧紧搂抱着母亲,他们就那样搂抱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一夜,母亲都和代善说了些什么,是未了的心愿吗,是托孤的嘱咐吗,是早夭的怨恨吗?或者,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同他紧紧地沉默地坐拥了一夜,以彼此的体温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当第一缕晨曦射进帐篷的时候,将士们送来了殉葬穿的礼服,请母亲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凤冠摆在桌子上,代善的脸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惨痛的神色。母亲却显得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地唤来使女打水洗脸,将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又坐在妆台前一丝不苟地涂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没有那样认真地打扮过,就是大婚时也不曾那样认真过。与死亡相比,大婚算什么?大婚的时候她又不认识奴尔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她,一个将死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来临,并在死神隆重驾临前夕意外地迎接了爱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经爱过的人要她陪着去死,她一直暗恋的人刚刚拥抱了她,她永远挚爱的儿子即将登上汗位,她还有什么不足的呢?她不亏。她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可以平静地去面对死亡了。
她对着镜子将凤冠仔细地整理稳妥,犹回过头很有兴致地带着笑问:"儿子,额娘美吗?"
多尔衮响亮地回答:"美。额娘像佛古伦仙女一样美。"
佛古伦仙女,是满族人心目中最美丽崇高的女神。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当世上还没有人的概念的时候,长白山头来了三位仙女。她们脱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长的头发,跃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为仙女的到来而沸腾,水溅出来,池边的青草鲜花俱丰美。仙女们一边洗澡一边歌唱,歌声响遏层云,把鸟儿们都召唤来了,有一只五彩神鸟衔了枚红色的果子飞来,准准地丢在三仙女佛古伦的手中。佛古伦见果子的颜色鲜艳娇美,爱不释手,忍不住放到唇边尝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灵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滚进了她的口中。仙女们浴罢上岸,披上羽衣准备飞升,可是佛古伦忽然觉得身子变得很重,再也飞不起来。她明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了,但不论什么事,都是上天的旨意。于是,她决定留在人间,直到生下一个男孩后才重新飞升。那个男孩子生而能言,倏尔长成,天赐名布库里雍顺,即是满族人的祖先。
所以,满人每年将祭祖与祭长白山同时举行,奉为神明。佛古伦的名字,更成了美丽尊贵的代名词。多尔衮从小随父亲祭山,早将这个名字听得熟透,听到母亲问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伦的典故,脱口而出。
大福晋听到儿子给予她这样的盛赞,不禁满意地笑了,说:"我如果是佛古伦,你就是布库里雍顺了。这是个好兆头,我儿真是要做大汗了。"
接着,她又转向代善:"大贝勒,我好看吗?"
代善木然地点着头,眼睛里有了泪。大福晋母子关于佛古伦仙女与布库里雍顺的对话,其实是有着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责什么。人在临死的时候,已经成了神。谁又能说大福晋不比佛古伦仙女更加崇高伟大呢?他对她点点头,再点点头。是承认,也是承诺。
乌拉纳喇氏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坚定地站起来朝帐篷外面走去。
多尔衮急了,猛扑上去,想要抓住母亲的礼服裙摆,可是刚刚起身便被大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发着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进他的肩肉里去。多尔衮哭着,挣扎着,踢打着,大贝勒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变成了一尊塔。
母亲看看儿子,又看看大贝勒,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刚化好的妆,最后,她将目光定在大贝勒脸上,期待地问:"我死以后,你们两个,真的可以继承汗位吗?你会替我照顾我的三个儿子吗?"
大贝勒微微迟疑,对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却对她第二个问题爽快承诺:"大福晋放心,我做兄长的,不会让弟弟们吃亏。"
母亲点点头,放心地走了,已经走出帐篷了,却又回过头来娇媚地一笑,说:"这样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像一柄利剑刺入心房,像一轮落日蓦地滚下山去。多尔衮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谁重重打了一锤,蓦地一口鲜血喷出,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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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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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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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晋没有留下来照料自己伤心过度的儿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进崇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椁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盖打开着,里面靠一侧躺着她英伟而多疑的丈夫。她丈夫睁着眼。大福晋在棺材的另一侧躺下来,紧贴着丈夫,她说:"我陪你来了。"
她丈夫大睁着眼,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可是他的遗命仍然活着,所以贝勒们在他死后还仍然忠实地执行他的意志,让他心心念念连死也不愿失去的大福晋为他殉葬。
大福晋歪着头看了丈夫一眼,然后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可以听清她说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终大睁着的眼睛忽然阖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说:"好了,大汗瞑目了。"
于是他们叫来工匠将棺材板盖上,叮叮咣咣地四角钉稳,不留一丝缝隙。
棺材里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时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钉进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晋,而是他们自己。
这窒息持续了好久好久,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主动说话,更不会有一个人提出将棺材开启。
他们同自己的窒息艰难地搏斗着,许久,忽然同时感到颈子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晋已经断气了。
然后多尔衮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观礼。
按照习俗,他们的头发被编成许许多多条长辫子,末端系了金铃。这样被打扮完,已经是中午,然后穿着长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进来,被一直带到父母的灵柩面前。族人说你们的母亲已经追随父亲走了,皇太极继承了汗位。
母亲,白白地牺牲了。死时,年仅37岁。
多尔衮忍不住张开嘴,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又腥又急,仿佛心跳出来了一样。
是的,在很多年以后多尔衮都觉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块心脏。因为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亲的惨死使他失去了对父亲应有的尊重。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正因为这强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将自己培养成满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极最强大的对手;也正因为这恨,他残缺的那一块心每当忆起过去时总会丝丝拉拉地疼,就像害风湿的老年人的膝盖会在风雨夜里刺痛一样。
母亲究竟是怎样死的,死之前还说过一些什么,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还有,皇太极到底是怎样借助两黄旗的兵力威胁另外几位贝勒,并与东海女真扈伦四部达成协议,矫旨另诏,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远的谜,随着父母的死而长埋地下了。
然而断断续续地,他还是从族人口中渐渐了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属于他父母的不连贯的故事:母亲乌拉纳喇氏,12岁嫁给父亲奴尔哈赤为大妃,在父亲的16个妻子中,最为受宠,又因连生了三个儿子——哥哥阿济格、自己,和弟弟多铎,地位稳固,十几年来独擅专宠。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晋德因泽向大汗告发,说族人传言大福晋和代善贝勒私通,而且说得有眉有眼,什么大妃对代善诉苦,说汗王已经六十多了还不肯死,又霸占着16个妻子,根本照顾不来,又是什么反正满人有"父死子妻其后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习俗,不如全当他已经死了,让自己和大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亲30岁,大贝勒37岁,年龄相当,品貌相配,无形中为这谣言提供了相当有力的佐证。于是父亲信以为真,大发雷霆,不但一度将母亲废为庶妃,还下令终止了代善的临朝摄政。后来虽经证实这件事纯属造谣,母亲也重新被奉为大妃,可是在父亲的心里,却始终留下一个疙瘩,对代善和母亲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十分忌讳,所以,会在临终的时候留下让大妃殉葬的遗言,免得在自己身后他们旧情复燃,重证前缘。
同这些碎片同时得到的讯息,是据闻当年小福晋德因泽之所以会诬告母亲,始作俑者也是出自皇太极的授意。
换言之,是皇太极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夺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亲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灵儿还在崇政殿里游来荡去,每每风朝雨夕,还时时有人说听到了大福晋的哭声。甚至打水的婢女,还发誓曾在水井里看到大福晋的脸,以至于吓得失手把水桶掉进了井里。守夜的更夫也说,月圆的晚上从凤凰楼经过,可以清楚地听到女人的叹息声,同大福晋的声音一模一样。
为了那传言,多尔衮特地找老更夫核实过,并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来到凤凰楼下守候。风在坠满金铃的楼檐下叮咚作响,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结满金铃的辫梢,那声音有多么相像啊。于是他知道母亲来过了。
一种冷自心底里渗出,在静寂中,他忽然明白,亡灵与生者的交流其实不必借助任何形式,不需要声音或者形象作为载体,那是无情的庸人们的臆想。对于切肤相亲者来说,亡灵的感应可以直抵内心,在无言中已经完成了一次彻底的了解。
母亲死了,可是母亲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么会忘呢?老更夫已经瑟缩在楼檐下睡着了,可是这时候忽然翻了一个身,含糊地噫语着:"大福晋,瞧,大福晋来了。"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大福晋,自己更不会忘记!杀母之仇,夺位之恨,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比这更强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可以打败皇太极,将他踏在脚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寝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来已经决定假那察哈尔女子之手提前结束皇太极的狗命,自己却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个偷袭的女子,亲手从她的剑下救了他,救了那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间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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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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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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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望着当年的大贝勒、如今的礼亲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仇恨。同时,也想起了母亲赴死前夜对代善的表白。他们默默相拥的姿态,在许多年后,仍然鲜明地镌刻于他疼痛的记忆中,成为爱情的象征。没有一种爱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绝望,更彻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亲与代善,成为全世界最相爱相知的两个人。当他们相拥,他们的心灵便穿透所有的束缚自由地走到一起,毫无间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亲的死有了一种崇高的美,也是母亲的死使那沉默的爱从此永恒。
那以后,他对代善便一直有种奇特的亲昵,他不仅仅是把他看做长兄的,更将他视为了父亲。他痛恨害死母亲的父皇奴尔哈赤,却将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里悄悄给了代善。只是这种特别的感情,是代善所并不知晓的。
然而代善,他或许不是一个勇敢的情人,坦率的亲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尽职的兄长。这许多年来,他记着大福晋临终的托嘱,默默担负起照顾她三位遗孤的责任,并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帮他们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极夺位之后,未必没有想过要对自己一度的对手赶尽杀绝,可是因为代善的一味退让和小心斡旋,终使他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这份旧债忘记了,反而以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异心,并且很慷慨地为三位兄弟授封和硕亲王。因此,与其说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说是皇太极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险的暗流。
但是无论怎么说,代善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冤死的大福晋了,没有辜负她对自己沉默的情怀。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个忠实的麦田稻草人那样,尽职尽责地守望着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的三个孤儿,在每个可能的机会里寻找着可以帮助他们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详细地落实了嘉奖多尔衮的方案后,本能地抬头望过去,却意外地为多尔衮眼中那灼热的晶光所刺伤。那眼光中,写满的不是骄傲,不是荣誉,而是刻骨的仇恨与自责。
他立刻读懂了那眼中的含义。天哪!原来这孩子在后悔,后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记着母亲的仇恨。他已经快要被那仇恨烧毁了。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只是默默地练功,每一次上战场都冲锋在前,不留余地,立下战功无数。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皇太极最忠实的兄弟,最英勇的战士。却没有人想到,原来他英勇的动力不是荣誉,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样拼命,是要借此消耗积郁在心中的狂热的恨。上阵杀敌,竟是他用以调整心境的最佳发泄。他因为这恨而变得精明无比,却又因为精明无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这是怎样的一个怪圈啊!
代善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了自己的老迈和无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强大体力的事情,很多人都会产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将仇恨的情绪维持得很久。因为仇恨从来都是一柄嗜血的剑,在不能用它来伤害敌人的时刻,就必然要用它来伤害自己。
没有多少人可以经得起那样长年累月的伤害与折磨,于是他们放弃了仇恨,放弃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报复的信念。只有那些意志坚决而又极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将一份仇恨珍藏于胸经年累月而永不减褪。
他已经老了,而且是一个软弱的人,当年他不懂得该怎样去爱,如今也不懂得如何去恨。可是,他却在这个一直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那么强烈的可以烧毁一切的仇恨。那恨让他心惊,让他忧虑,更让他无奈。
多尔衮和皇太极一样,都是他的兄弟。虽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犹豫地倾向多尔衮,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爱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极,并不代表他对汗王没有忠心。毕竟,皇太极是布库里雍顺家族的骄傲,是今天的八旗当之无愧的首领,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话。固然当初即位的如果是多尔衮,也许他并不比皇太极差,可是既然皇太极称汗已成事实,他也就顺天应命地归顺于新汗王,拥戴他,维护他,服从他,这是满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质。他没有办法消弥自己两个兄弟之间的仇恨,如果多尔衮是个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护他一生平安,可是他这样优秀,这样强壮,命运却又这样奇特而坎坷,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这种庸人所无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过是一个有点功绩的老人而已,他能帮得了谁呢?
正像代善读懂了多尔衮眼中的仇恨一样,多尔衮也读懂了代善眼中的悲凉。仿佛有根针在他心脏最柔软处刺了一下,他蓦地心慈了,轻轻低下了头。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广场上,诸亲王正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人听到礼亲王与睿亲王用眼光进行的这一场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因为是评功会,兄弟间显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抬起头时,多尔衮眼中的晶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八旗将领开会时惯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惊讶,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多尔衮一直呆在自己身边,自己却对他的仇恨毫无察觉的缘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够在这么多年来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却又为什么会在今天于众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凶狠的眼光,从而暴露了他心底里最深沉的秘密呢?难道是因为那个行刺大汗的察哈尔姑娘吗?是她的出现惊动了他的伪装,唤醒了他的仇恨?那么,在这凶狠的目光后面,他下一步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代善更加忧虑,也更加彷徨,向多尔衮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经有了几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尔衮不再看他,他回避着代善询问的目光,却转向弟弟多铎,一开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尔姑娘:"你掌管礼部,消息比我灵通,知不知道那个女刺客现在怎么样了?"
豫亲王多铎对哥哥向来敬爱有加,闻言立即答:"听说一直留在太医院里,还没醒过来呢。暂时用长白山老参保住了心脉,可是仍然虚得很;倒是大汗的伤听说没什么大碍,血已经止住了,休养几天就没事了,刚刚传旨到处搜寻千年老参呢。"
多尔衮一愣:"征参?怪道我前两天恍惚听说豪格到处找人参呢,还以为是皇太极要吃,原来是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抬起头来,"那姑娘,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多铎不经意地说,"不过姓氏倒是有的,叫绮蕾。"
"绮蕾?好听!好听!"多尔衮忽然毫无顾忌地纵声大笑起来:"我要把最英勇奖让给那个绮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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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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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十王亭广场的大会开得热闹。后院里各宫嫔妃的小会却也毫不逊色。
然而,她们的议题可不是什么评功论赏或者前途大业,而是一个人,一个刚刚出现在后宫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说一句话却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的女人——绮蕾。
有种声音像风一样刮过后宫的庭院,那是自有皇帝以来历代后宫都会有的一种声音,已经写进宫墙的每一道砖缝瓦沿里了,有风的日子跟风一起传送,没风的日子,也独自窃窃私语,嘈杂而琐碎,恻恻地,带着女人特有的殷切和怨气。
它们从女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传播和重复。女人的舌尖有蜜,可以随时说出甜言暖语;女人的舌尖也带刀,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敌人斩于无形;女人的舌头是海,可以漂起人,把人在浪尖上抛得晕头转向,也可以淹死人,沉在海底里永世不见天日。
然而那样多的怨愤与算计,那么深的城府与仇恨,战争的核心,却永远脱不了两个字:争宠。如果时间可以将后宫的历史沧海桑田,那么待到水落石出,你会看到每一块石头上都写着献媚与嫉妒。
此时大金后宫的海底,亦布满了这样的石头。
永福宫帘幕低垂,婢女们被远远地摒于门外,大气儿也不敢出。连廊上金笼里那只会念诗的饶舌绿鹦鹉也噤声,唯恐一开口不小心泄露了天机。
门内,唐祝枝山《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卷轴下,皇太极的大妃哲哲公主端坐在搭着绣花椅帔的雕花楠木椅上,一双高帮满绣的花盆底踏着同椅子配套的楠木矮几,姿态一如既往的庄重雍容,口吻却难以掩饰地充满焦虑:"我们不能让绮蕾就这样进宫,她会给我们带来很大威胁的。大玉儿,你读了那么多书,要想个办法才是。"
大玉儿坐在她的对面,态度恭谨而温和:"姑姑,别太紧张,不会有事的。"
哲哲,是嫩江流域科尔沁草原蒙古贝勒莽古思的女儿。奴尔哈赤称汗后,除了征战兼并之外,与各部落结盟的一项重要手段就是联姻,哲哲公主,便是这样嫁给了四贝勒皇太极。出嫁后,她持家谨严,恪守妇道,但是因为一直没有生儿子,在后宫里地位很不稳固,于是向诸位蒙古王公求助,建议将自己的侄女、草原上艳名远播的海兰珠嫁给皇太极。可是海兰珠自负美貌无双,一心要找个最英俊最优秀的青年来嫁,不愿意与自己的姑姑共事一夫。哲哲无奈,只好将目标转向刚满12岁的小侄女大玉儿。
天命十年(1925)二月,科尔沁寨桑贝勒命儿子吴克善台吉亲自送大玉儿去盛京与皇太极结亲,奴尔哈赤率领众贝勒迎出十里以外,大宴三天,以礼成婚。
冰天雪地间,大玉儿裹在繁复沉重的礼服下,满头金玉,周身琳琅,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完全像个小玩物。新婚那日,皇太极是将她抱进洞房的,把她放到床上时,几乎下不了手。
当时皇太极已经34岁,比大玉儿大二十有余,对着还完全是个孩子的她,很难产生男性的激情。他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家庭;他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带来的陪嫁——科尔沁的八千铁骑。
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如林的旌旆。一次又一次的联姻,将他和她的家族联系得越来越紧密,这紧密的结果,并不是共同强大,而是弱肉强食。可是现在,野心还不能暴露得太早,科尔沁的王公贵族们还与他势均力敌,因而双方都不想轻易引起战争,以免两败俱伤。俗话说,杀敌一万,自伤八千,奴尔哈赤和皇太极都不会做那样的蠢事,付出无谓的牺牲。如果糖衣炮弹可以让敌人归顺,那么又何必真枪真炮地上阵呢?可是将来,他相信是不久的将来,不仅是科尔沁的姑娘,而是整个的科尔沁都会成为他的专属,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逆来顺受,正像此刻这科尔沁的女儿在他身下辗转呻吟,逆来顺受一样。政治是什么?战争是什么?也就是一个抢来或者娶来的女人罢了。化干戈为玉帛,是为了据玉帛为己有,战争的成果,就是把这降服了的战场像女人一样裹入身下纵情肆虐。也正因为这样,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向来都是温和的,正像对待他的俘虏一向很温和一样,因为她们既然已经属于他,就是他的东西了,对待自己的东西,当然要小心些。
可是无论他怎样的轻柔温存,对于12岁的大玉儿来说,新婚之夜仍然是一生中最可怕的记忆,是很长一段日子里不醒的梦魇。那红烛照耀的帐殿,那陌生的男人,那突如其来的亲昵,那痛楚的进入,都令她惊恐而委屈。最后,当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所有的战绩归结为她身下一块染血的白布。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处女破瓜后特有的新鲜而温腥的气味。仿佛海洋上的风一直吹到大漠中来了。
大玉儿嘤嘤地哭泣着,伤口烧灼一样地疼痛。而那个刚才还勇猛如虎的男人从她身下抽出那块白布,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对她说:"我让你流血了,从此你是我的女人,要听我的。"然后,他翻了个身,疲惫地酣然入梦。
红烛滴泪,伴着大玉儿嘤嘤的哭泣一直灼痛至天明。
那个男人让她流血了,从此他成为她的丈夫。
十二岁的大玉儿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伤害了她,使她流血,就会成为她的丈夫,而且要求她终身听命于他。她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流血,代表着一种征服。而且,自从这夜之后,她便不再是科尔沁草原上寨桑贝勒那个娇宠的小女儿,而变成了盛京城里皇太极贝勒的侧福晋。
婚后一个月,后金自辽阳迁都沈阳。第二年,奴尔哈赤去逝,皇太极继位。政务繁重,新汗王更加没有心思同自己的小新娘培养感情了。有时候大玉儿都怀疑皇太极是不是记得有她这样一个妃子,或者干脆只当她是在后宫长大的一个小女孩。而她自己,也从来不把自己真正看成福晋,一有时间,就钻到大贝勒代善的帐篷里找多尔衮玩。有时玩得累了,她就睡在代善的帐篷里,要等皇太极来把她抱回去。而当皇太极不要她伴宿,而留宿在别的妃子的宫中时,就会根本记不起这个小小妃子,任她留在大贝勒的帐中,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由哲哲遣人把她寻回。
哲哲叹息了,意识到自己的这步棋可谓废招,大玉儿实在幼小,于风流手段一窍不通,根本无力参预到争宠之战中来。她也曾苦心孤诣地试图教会她什么是女性的妩媚,什么是身体的武器,可是大玉儿没有兴趣,对她的教诲全不在意,只等她训完了,就一转身找多尔衮玩去了。
多尔衮大她三岁,却比她懂事得多,两个人年龄相当,志趣相投,一直往来亲密,大玉儿后来可以成为一个骑射了得的女中豪杰,完全得益于多尔衮的教授。在大玉儿心中,多尔衮才是她的亲人,甚至比哲哲姑姑还要亲的亲人。因为只有他,才是一心一意地为她,喜欢她,迁就她,而从不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她开始越来越喜欢耽在代善帐中,有时多尔衮出征前线,不在盛京,她也喜欢独自坐在那儿,抱着他的弓箭发呆,掰着指头一天天算他的归程。
所以,每次将士归来她总是最高兴的,而且因为年纪小,身份又特殊,她那种喜欢的样子就表现得特别张扬,常常一直冲到马头的最前面,又跳又叫,毫无矫饰,让皇太极也为之感动,觉得这个小妃子虽然不解风情,对自己却真正是好的。他可不知道,大玉儿的盼望与欢喜,初衷都不是为了他。
然而哲哲是知道的,她开始担心侄女与多尔衮的过份亲近或许会埋下什么祸根,说不定便是代善贝勒与已故大福晋悲剧的翻版。于是从此约束大玉儿,让她没事不许再去代善的帐篷,而规定她每天留在帐殿中读书习字。好在大玉儿对于学习汉文很感兴趣,加上年幼,注意力很容易便被转移,果然老老实实呆在后宫,一心一意钻研起学问来。不出两年,女骑士变成了女学士,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然而于闺阁之道,却仍然不开窍,见到皇太极,只是嘻嘻笑,毫不懂得眉目传情。毕竟,那时候所有的书都是给男人预备的,它们教会了男人如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却不能够教会女人怎样"书中自有后宫床,书中自有大丈夫"。
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后宫生活却是风平浪静。偶尔有小小石子溅起涟漪,也都是针头线尾的小隙,如石子投进湖心,波纹再大,也翻不起浪头。哲哲早已放弃了对侄女的期待,同时也觉得皇太极虽然冷落中宫,可是对其他诸宫后妃也不过尔尔,一心只关注战事霸业,于房事上兴趣索然,况且,对自己也一直敬重有加,虽不亲热,却也不算疏远,便只得罢了。她已经安下心要过一辈子这样平淡无奇的大妃生活了,可是这时候,绮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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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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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蕾来了,皇太极的心忽然热了。
那天,他被抬到清宁宫来,眼睛刚刚睁开,已经先问那姑娘的下落,当听到她还在急救的时候,他发怒了,将手中的药碗泼向太医,怒骂道:"没用的废物!要是你们不能将她救活,我就让你给她陪葬!"接着又命令所有的大夫进殿,逼他们给绮蕾会诊,说是如果救不活,就把他们统统活埋,吓得那些大夫磕头如捣蒜,惊得哲哲大妃从头凉到脚。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对手来了!
第二天一早,她借着自己大妃的身份,以关心为名去看过那个察哈尔女子,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可便是这样,也仍然遮不住那股惊人的清秀。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美丽。哲哲服了。同时感到一种强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她明白皇太极为什么那样急于要抢救那女子的性命,也明白她带给了皇太极怎样的震撼。她猜想自己今后的日子大抵要在冷漠中度过,怕是再也抓不住皇太极的心了。可是,她又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失败哦!
"大玉儿,想想办法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刚进宫时的那个小女孩了,已经20岁了,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段儿,前阵子,你不是已经笼络住大汗的心了,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那个绮蕾来与你争宠吗?"
哲哲催促着侄女儿,满心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她不明白,同样是女子,这个大玉儿怎么就这样不着调儿,好像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女人的天职,而一心只在意学习汉文,研究学问。可是,就算她通晓汉人的四书五经又能怎样?能去中原考状元么?别说女人不兴进科场,就算可以,作为皇太极的妃子难道不比当状元还威风尊贵么?领袖于群妃,专宠于汗王不才是后宫女子最重要的吗?她抓着侄女儿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如果他娶了那个绮蕾做妃子,那我们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只怕连大汗的面儿都见不着。我们做女人的,一辈子的事业就是抓住一个男人的心,给他生个儿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姑姑老了,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不能生儿子,大汗早已对我没了心气儿,我就是再有心也难了。可是你不同,你还年轻,大把的机会,这个时候不抓住汗王,什么时候抓住啊?难道等那个绮蕾醒过来,眼睁睁看着她把我们所有的恩宠全都夺走吗?"
大玉儿可是一点也不担心,甚至对姑姑的小题大做很有几分不以为然,可是表面上却只好做出很无辜的样子,苦恼地说:"可是姑姑,我已经尽了力了。"
这倒也不是推诿,如果说她从来没有为争宠这件事费过心是冤枉的。初进宫的时候,她不懂事,只知道玩,可是也学了不少东西,像是骑马、射箭、刺杀,她都不比男人差。谁叫她最好的朋友多尔衮是满洲第一武士呢,同他一起玩,多少会有些耳濡目染,近朱者赤的。可是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了自己进宫的目的,并不是换一个玩耍的场所或者找一个学习的课堂,而是要在一个男人的领导下学会做个稍微与众不同的妻子,从而使这个男人在众多的妻子中对自己稍微与众不同一些。
于是,她开始动心思制造机会让自己脱颖而出。
关于邀宠献媚,她听说过很多种办法,凡是在后宫长大的女孩子,都会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这样的知识:像是制作几样可口的点心小菜,备了酒请那个施宠的男人来对月共饮啊;或是学习最新歌舞找个适当的时机对他表演;再或者私赂裁缝为自己特意剪制几件新春装;甚至故意让他看到自己出浴的身影。
但是大玉儿不屑于这些,她想要找出一个更奇特更新颖的办法。
机会很快来了,每年秋后,皇族们照例要到围场进行一次大型狩猎,以示不忘根本。那次围猎皇上本没有带她,可是她还是大着胆子偷偷跟着去了,让多尔衮将她做男装打扮藏在众武士中,直到围猎正酣,竞争进入到白热化的时候,才突然上阵,戎装快马,一骑绝尘,手起剑落,将鹿身劈为两半。回过头,嫣然一笑,将头盔猛地掀下,露出一头秀发。
围场上先是死寂一片,但是多尔衮适时地大喝一声"好!"使众人清醒过来,看清楚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原来就是皇太极的小王妃,赶紧凑趣地叫起好来。那一刻,她骑在马上,太阳在她身后镶了一个金色的光圈,所有人的目光都为她凝注,狂笑声喝彩声响成一片,皇太极更是感到大大的惊喜,他忽然发现,咦,小玩具长大了,不仅相貌楚楚,而且英气勃勃。
从猎场回来那天,仿佛才是他们真正新婚的日子,那段时间里,皇太极几乎每天晚上都召她进清宁宫伴宿,后来又说她已经长大不合再与姑姑同住,专门拨了这个永福宫给她,封为庄妃。又因听说她爱诗,特意命人满天下寻了这只会念诗的绿尾鹦哥赏给她,那是怎样的殊荣啊。让来自阿霸垓部的那两个妃子娜木钟和巴特玛眼红得发疯。
可是现在,这个绮蕾的到来,却使整个后宫如同炸响一声巨雷,人还没有册封,甚至活得成活不成还不知道呢,哲哲姑姑已经如临大敌了,甚至不避嫌地跑来向自己求助。
在后宫长大的女孩子,同样也知道很多发泄妒意的办法:比如把敌人的生辰八字抄给打小人的神婆代为施法;比如买通婢女将那女人的头发剪一截来絮在自己的靴子底千踩百踏;比如说那女人的坏话造她的谣甚至在她饭中下毒。
但是大玉儿同样不屑于这些。她觉得她用不到这些个方法。而且她不服气,皇太极醒来后,一定会娶那个半死不活的绮蕾?她还没有见过绮蕾,听姑姑形容得天上有人间无的,可是,她才不相信真有那么美丽的人。姐姐海兰珠够美丽的了吧,还不是一直呆在草原上老大未嫁,也没见有什么王公贵族不辞辛苦地要把她求了去或者抢了去。听说这个绮蕾想刺杀汗王,那么就算她醒来,也是一定不肯嫁给大汗的了。大汗是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吗?天下只有霸业最重,至于女人嘛,要多少有多少,又怎么肯在绮蕾身上多花精神呢?再说,就算她美丽得过自己,难道也聪明得过自己吗?她会有自己那般文武双全、博古通今吗?连大汗都夸自己的文采武功比许多额真都好,说他日统一霸业,自己堪称他的贤内助。每个美丽的女人都可以凭借身体成为汗王的一时之宠,可是有多少女人能像她这样,凭自己的聪明勇气真正成为汗王的内助呢?"内助",这可不是一般的词,是比"亲王"啦"额真"啦之类的封号还要难得而珍贵的啊,是不加冕的亲王,没册封的皇后。有了这样一种殊恩,她还怕什么人来抢走汗王的心呢?
大玉儿觉得姑姑是过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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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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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后宫里焦虑万分,未雨绸缪的还不只是大妃哲哲公主。
麟趾宫里的两位妃子——来自阿霸垓部落的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也正为了这件事相对发愁,密议不止。
这又是后宫里的另一派力量中坚了。
自古以来,后宫里的斗争总是激烈而血腥的,带着脂粉气的残酷,虽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暗藏杀机。每个进宫的女子,若不想糊里糊涂地被杀掉,就必得学会怎样防人,或者先下手杀人,自己防还不够,还得联群结党,让大家帮忙防着大家,尽管这联盟未必可信,甚至往往那只与自己相握的手也就是倒戈相向时操刀的手。可是多一双眼睛,总是好的。
娜木钟的高明之处,便是她懂得如何撑开更多的眼睛,替自己看,替自己防。就像这会儿,如此秘密的商议,她却并没有摒退丫环侍从,而是聚集了心腹手下一块儿打商量,集思广益,正像是一次真正的会议那样。
娜木钟和大妃哲哲一样,同属于部落联姻的信物代用品。她的父亲额齐格诺颜,是蒙古阿霸垓部落的郡主,因为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将她宠得无法无天,残暴任性。早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因为听说八哥学说话需要剪舌头,便异想天开用剪舌头的办法让哑巴说话,特命手下找来十几个哑巴供她做实验。
嫁给皇太极后,她刁蛮的个性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因为丈夫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她的脾气和派头也越来越大,汉文虽然不会说,汉人的享受却研究得精通地道,麟趾宫里所有的摆设都来自江南,满堂的硬木家俱,成套的官窑瓷器,一桌一几、一杯一盏俱精致华丽,布置得像明宫里的贵妃殿一般。香案上蹲着李清照"瑞脑销金兽"的宋代琉金镂花香炉,柜子里放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朝鲜国进贡水晶酒具,衣架上挂着"昨夜乱山昏,来时衣上云"、"湘衣为上襦,紫衣为下裙"的百蝶穿花全绣湖锦杭绸衫袄裤褂,首饰匣里藏着"头上金步摇"、"耳中明月铛"、"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的各式钗环护甲胭脂水粉,色色样样,俱有来历。
有一次,为着在画上看到的一套绘着"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四美女的湘骨四季扇子,娜木钟疯了一样地立逼着礼部即日办来,逼得小校满天下搜罗,只差没有上吊。礼部的人怨声载道,说光替妃子弄玩物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精神替汗王管理礼乐。
然而这些话传到大汗耳中,皇太极非但不责怪她,反而很喜欢她唯我独尊的个性,说这才是天生的贵妃,若是生在贫门小户那只好委屈了,但是既然嫁给了他,要求再越份也是应该的。不过是玩物儿罢了,如果连女人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他又怎能称得上古往今来的第一汗王?反正又不是要不起,就尽量满足她好了。并当真封了她为贵妃,赐住麟趾宫。
从此娜木钟更加被纵上了天,在盛京城里,除了皇太极外,谁的话也不听,谁的帐也不买,仗着父亲的威力、丈夫的宠爱,连大妃哲哲对她也要退让三分。
当她听说皇太极带回来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曾经试图行刺时,她立刻就明白一定是皇太极看上了那女人,但同时也想出了一个对策:自己完全有理由以热爱丈夫为名将那女人私自处死。
于是,就在刚才,她故意披头散发,泪涕交流,哭哭啼啼地闯进太医院去,口口声声要同那"察哈尔没教化的女贼"拼命。
太医们看到她来,本来都做出笑脸来客客气气地接着,可是看到她扑向还昏迷不醒的绮蕾时,却忽然乍起胆子来,团团将她围住,大喊大叫,又跪着求她不要,说是皇上有命,如果绮蕾出了意外,他们几个都要陪葬呢。
娜木钟呆住了,这才切实掂量出绮蕾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这个命悬一线的察哈尔女子,还昏睡在这里没有出手呢,皇太极已经这样看重她;如果她醒过来归顺了大汗,还不得被捧上天去?那时候,自己还有什么地位?
本来一个哲哲公主加上一个大玉儿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什么绮蕾与她争宠,而且,出现的方式是这样特别,人们对待她的态度又这样隆重,一切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恍惚有雷声隐隐自天际而来,即将横扫一切,而自己既然已经听到了雷声,难道还不采取措施,就这样束手以待,静等着失败来临吗?
不,跟了皇太极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是防患于未然,什么是先下手为强。她不是那种静等着雨来了才想到避雨的人,她要做决定阴晴的大法师,只有她才可以呼风唤雨,如果她不要,天上就一滴水珠儿也不可以落下来。
她看着巴特玛:"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个绮蕾?样子也不怎么的,瘦得跟个鬼似的,不明白大汗看上她哪一点了。"
巴特玛还在为了传闻惊魂未定:"我听说他要刺杀大汗呢,剑尖只差一寸就命中心脏,要不是睿亲王见机得快,只怕现在……"她打了个哆嗦,说不下去了。由于她的出身不甚显赫,在后宫里,她虽然因其秀美温柔颇得皇太极欢心,却一向没有自己的声音,便是偶尔说上几句,也不过拾人牙慧,只当没说一样。
娜木钟不满地瞅着她:"嘘,说什么呢?大汗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个绮蕾,刚才我去的时候,看她还在昏迷,不知醒得过来醒不过来,怎么想个方儿让她就此死了才好。"
"那……我们来拜天怎么样?"巴玛特踌蹰地说。她一生中没有做过什么主张,更是从来没有想出过一个有建设性的意见,在她简单的头脑里,从来就只习惯于依赖,要么依赖某个人,要么依赖某尊佛。后宫里派系众多,但是真正有实力的,却只是哲哲大妃与娜木钟这两位后宫头领,因为同宗同部,她很自然地归顺到娜木钟这边来,一切以她马首是瞻。如今娜木钟既然问到自己的意见,说明人已不足以依赖,那么自然就只有靠天了。
这说了等于没说的建议提出来,气得娜木钟狠狠瞪她一眼:"拜天?拜天有什么用?我们得靠自己。"
巴特玛立刻糊涂了,憨憨地问:"怎么靠?"
娜木钟神秘地一笑:"想办法,在大夫的药里加几味东西。"
"下毒?!"巴特玛福至心灵,竟然一点即通,却又被自己难得的颖悟吓得惊叫起来,"那会被发现的!"
"嘘,谁说我要下毒来着?"娜木钟轻蔑地看着巴特玛,"说你笨,还真是笨。我会像你一样笨,想出那样的笨办法来吗?"
一口一个笨,骂得巴特玛有些晕头转向,也有些堵气。毕竟,在地位上她与娜木钟是平等的,都是皇太极的侧福晋,而且以皇太极对她们的宠爱来看,似乎也不分彼此,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身略逊而轻视于她,还不是一样赐住衍庆宫,封为淑妃,与娜木钟平起平坐?那么,娜木钟有什么道理总是当她侍女一样地呼喝呢?而且,又当着这么多丫环的面。但是她向来不会吵嘴,所以尽管心里不满,表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些气恼地低下了头。
倒是她的丫环忍冬替她接了话头,打了圆场:"我们娘娘就是胆小心慈,再听不得这些生呀死呀的。其实,贵妃娘娘何尝说过什么下毒的话儿来着?"
娜木钟被提了醒儿,自觉过份,扳着那丫头的脸笑起来:"好乖巧丫头,叫什么名字?"
那丫环双腿一屈施个半礼,笑嘻嘻答:"娘娘怎么忘了?我叫忍冬,这名字还是娘娘给起的呢,跟娘娘房里的剪秋一起进的宫。"
娜木钟想起来:"怪道看着面善,原来是你。怎么当初分房时不是我挑了你呢?倒叫你们主子捡了便宜。"说着转向巴特玛,趁势缓和了语气,循循善诱地问:"你说,如果那个绮蕾死了,大汗怎么才会发现是我们做的?"
"检查药渣啊。只要一查药渣,那么用过什么药不就都知道了。如果太医说没开过,那就很明显是你下的药嘛。"这回巴特玛聪明了一回,没有理会娜木钟话里的那个"我们",却把范围指定在"你"上,意图把自己撇清。
娜木钟看出了她的用意,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问:"那如果药中根本没有毒药,而且所有的药物都是太医方子里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当然就查不出来了。"巴特玛很肯定地说,但转念想了一想,却又糊涂起来,"可是,如果是那样,绮蕾又怎么会死呢?"
又一次证实了巴特玛的笨,娜木钟却不再斥骂,而是以聪明人对待弱智动物特有的那种温和口吻很耐心地解释:"很简单,中草药君臣相济,用量一定,如果哪一味药搁得多了或者少了,都会引起反效果……"
巴特玛还是不明白,被忍冬附着耳朵说了一句,才大悟过来:"啊,你的意思是——想加大药量。"
娜木钟胜利地笑了:"这回你说对了。"
巴特玛却又糊涂起来:"可是……药渣仍然会查出来的呀。"
"查出来那又怎样?"娜木钟将手一挥,更加耐心地解释:"药方是太医开的,药量是太医抓的,药汤是太医煎的,就算查了出来,他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做的手脚?况且,用药过量致人死命,太医根本不敢以这个理由上报大汗,因为那摆明了就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只会说,那个绮蕾失血过多,创伤正中心脉,回天无力,再顺带将睿亲王箭术大加夸奖,说他箭法如神,中招之人绝无生还之礼,那么大汗还有理由治他们死罪吗?如果治了他们死罪,岂非不给睿亲王面子?"
这一次,巴特玛总算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你是想让太医们替你顶罪开脱,又把睿亲王拉进来做后盾。如果大汗治太医死罪,就等于在责怪睿亲王不该杀死绮蕾,换言之,就是不该救他。那么,他就是连自己也反对了。所以,他不可能治罪那些太医。可是……你算准太医一定会那样说吗?"
"一定会的。"娜木钟胸有成竹地笑着,"这套瞒天过海的把戏连我们娘儿们都懂得,他们这些混江湖的哪里会不懂,比我们还精着呢,还怕没人教他们?所以,只要你把握好时机把药放下去,我算准这一条妙计是绝对出不了纰漏的。"
巴特玛大惊:"我?你要我放药?"
"当然是你。"娜木钟理直气壮地看着巴特玛,"我上午已经去过太医院,同那些太医们撕破了脸,难道还再去一次不成?他们一定会防着我。你也是大汗的妃子,替大汗看看刺客是天经地义的,你去,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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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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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多尔衮将绮蕾接进了睿亲王府
晨。太医院的朱漆大门紧闭着,两只狮头吊环黄澄澄地发着威。
太阳刚刚探过宫墙,将一对狮头照得须发皆张,栩栩如生。一双纤纤酥手已经叩响了那门环。
门内有人应声:"谁?"
"太医,娘娘来了,还不开门吗?"是小丫环娇软的回答。
"娘娘?"门里的太医们立刻惊惶起来,"那位姑奶奶又做什么来了?"
门"呀"一声开了,药童赶出来,先跪下来行个大礼:"给娘娘请安。"
巴特玛将手一扬:"起来吧,带我去看看那个刺客。"
门内以傅胤祖为首的众太医们随着也迎了出来,看到巴特玛,都舒了一口气,只听说娘娘来了,还以为是麟趾宫那位刁蛮的贵妃娜木钟呢,原来是这位好脾气的淑妃巴特玛,那可是好对付得多了,于是都堆下笑脸来迎着说:"哟,太医院烧了高香,怎么敢劳动娘娘贵足踏贱地来的?"
巴特玛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谁敢对太医院不敬?敢说他一辈子不生病么?"又命身后的丫环们,"怎么见了太医爷爷都不知道请安?没规矩。"
丫环们早已得了娜木钟的令,此刻便都笑嘻嘻过来,拉着太医的袖子问长问短,又东瞅瞅西摸摸,拿起这样放下那样,没半分安静。一时间,庄重严肃的太医院忽然热闹起来,叽叽喳喳,仿佛飞了一群麻雀儿进来,闹得一干循规蹈矩的老太医啼笑皆非,面红耳赤,只管拱了袖子说:"姑娘们有话说话,千万别拉拉扯扯的,动坏了东西可不是玩的。"
巴特玛乘乱走向药炉旁,趁人不备,混装了几把药塞进吊子里,唯恐不够量,药不死人,又被娜木钟奚落自己笨,因此两只手都不肯闲着,满握了几种草药投进去,还待再抓,却看药童已经挣脱丫环纠缠正朝这边走过来,赶紧袖起手,装作好奇的样子,对着火炉打量半天,问:"这样小火,可煮得烂这些草根子么?"
药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滚小火煎,已经煎了好一阵子了,现在只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走进内室,立刻有丫环上来撩开帘子,她便一眼看到了睡在床上的绮蕾——那个大名鼎鼎的刺客原来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昏沉沉地睡着,两颊的肉都深陷下去,脸色苍白,没半分生气。就是这个女子亲手把短剑刺进大汗的胸膛差点要了大汗的命吗?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与力气?现在她躺在这里,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行凶的刺客,气若游丝,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
凭心而论,巴特玛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后宫里,谁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做一点违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强凌弱,不同仇敌忾,不联群结党,那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后宫最大的美德是贤惠,什么是贤惠?就是联的群最众,结的党最强。要么自己够强大,振臂一挥呼朋唤友;要么自知势弱,便想方设法去靠近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势力。巴特玛的依靠,是娜木钟。原因很简单,哲哲比她强,可是哲哲有大玉儿这个亲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会视她为亲信;娜木钟也比她强,而娜木钟却不会防着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时候会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许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钟替她想到了;她争不来的,娜木钟替她争来了。就像她独居的衍庆宫,就是娜木钟替她积极争取到的,从而使她在待遇上与哲哲,大玉儿,娜木钟站在了同一高度,成为诸妃仰羡众人瞩目的后宫四妃之一。那么,如今娜木钟有令,要她在绮蕾的药中做一点手脚,她又怎么能拒绝呢?
可是,下药那会儿还只是执行一个命令,是个机械的动作,这会儿亲眼看到绮蕾了,才忽然意识到那动作的实质是杀人。杀人?她恐慌起来,心虚起来,失去了刚才的勇气。这里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是个虽然命悬一线却毕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亲手割断她的生命之缆吗?
这就像很多武士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取人头颅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让一个人平坦坦毫无抵抗地躺在他面前,他却绝没有勇气亲手将刀剑刺进那人的胸膛。毕竟,战斗和杀人是两个概念。
门帘儿又是一挑,傅太医亲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参汤过来了,恭敬地说:"这两天太医院里没闲着炖人参,娘娘即来了,赶早不如赶巧,就先尝个尖儿吧。"
巴特玛正想得出神,倒被吓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着笑道:"怪道太医院天天往宫里报说人参不够呢,敢情都被尝了尖儿了。"
傅太医立即叫起撞天屈来,又要急又要笑,胀红了脸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这颗头还能在颈子上么?这是娘娘一大早儿辛苦赶来,眼下刚入秋,早晚温差大,学生怕娘娘体弱,若是在太医院里染了风寒,可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呢?这才特意盛了参汤给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没话可说了。"
旁边几位太医也都笑着附和:"真真说的一点儿没错,平常人来了可给谁敬过参汤呢?就是麟趾宫那位前头儿来过,也还没这么着呢。"
一番话说得巴特玛得意起来,也不喝参汤了,便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告辞,说:"我不过随便说两句笑话,哪里就值这么着。几位太医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会向大汗美言,还祝你们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太医们齐声称谢,巴特玛自觉说得体面,笑盈盈地,带着丫环一阵风儿走了。
反叫太医们犯起嘀咕来:"这位淑妃娘娘向来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兴致这样好起来,特特地跑到太医院来,又说上这一箩筐话。"
正议论着,睿亲王来了。众太医忙又整队迎接,行礼请安。
多尔衮谢了礼,问:"那姑娘可好些?"
傅胤祖答:"小命儿是已经保住了,只是弱得很,只怕要调养好一阵子。"
多尔衮便命随从献上参来,用锦盒装着,彩绳扎着,都是长白山上百年的老参。太医们大喜,一齐说:"正愁着院里的参不够劲儿呢,有了这些个,就不怕打不赢阎王爷了。"
这时药童已经煎好了药端来,请示傅胤祖是不是这会儿送给病人服下。胤祖点了点头,却又忽然说:"先端来我尝尝。"
药童依言端了来,胤祖只略尝一口,心中早已有数,面上却并不露出来,只吩咐:"煎得过了,恐药性不够,把这碗倒了,重煎一付来。"
原来这傅胤祖原是沈阳本地人,早在努尔哈赤建都时,便已经携了一家老小前来投奔。那时奴尔哈赤一心挺进中原,对汉人贤才深为敬重,故而特封他为太医院总管。胤祖以汉人身份进驻满洲后宫,做事十分谨慎,他又自幼饱读诗书,于皇宫内苑一干倾轧把戏了如指掌,刚才见巴特玛那般来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这会儿一尝药味,更是了然于胸,然而宁为人知勿为人道是宫人做事的规矩,这道理他不会不懂,故而面子上只说药重,却并不道破内中玄机。
偏偏另一位太医不解,说:"一直看着时辰的,分明火候刚刚好,怎么就会老了。"便也端过药来尝尝,立即脸色大变,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还是傅先生高明。"
多尔衮察言观色,早已猜到个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便问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愿意到我府里住些日子?"
傅太医一愣:"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住得进亲王府去?"
多尔衮哈哈大笑:"您只说您愿意不愿意吧,你只要愿意,我自己同大汗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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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巴特玛刚刚回到自己住的衍庆宫,那边娜木钟已经脚赶脚儿地来了,不等坐稳已经开口问道:"你早晨去太医院,没露什么马脚吧?"
"怎么会呢?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巴特玛得意地邀功,"那些太医对我不知多恭敬,我夸了他们两句医术高明,他们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么这会儿那贱人应该已经药发身亡了吧?怎么一点讯儿也没有?"娜木钟拧着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环剪秋,"去太医院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
剪秋为难:"又没个因由又没个事头,我怎么进太医院呢?"
娜木钟登时恼了,一指头戳到脸上去:"你自己不长脑子?不会想个由头出来?你是死人呐?"
便立刻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说是福晋刚才来的时候把只耳坠子掉了,不知有没有人捡着,让他们帮我找找,边找边打听口风。"
娜木钟眉花眼笑:"小蹄子,还是你会说话,难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们新鲜。"又向着巴特玛说,"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说话,带的丫头倒个个精明强干的,不比我手下这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连句话儿也说不明白。"
巴特玛笑道:"你既这么看重她,就把她要了去可好?"
娜木钟认了真:"你说的可真?我拿两个丫环同你换,再不让你吃亏就是。就只怕你嘴里头大方,心里舍不得。"
巴特玛道:"瞧姐姐说的,一个丫头子罢了,既然姐姐看中了,我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倒也不用拿两个来换这个,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只要姐姐高兴,把那只攒丝金步摇的凤头钗子借我用两天,容我比着样子打一支来就好。"
娜木钟笑道:"借什么借?那样子的凤钗儿,我那里多的是。你既然喜欢,只管拿去好了。就当我同你买了这丫头了。"
巴特玛大喜:"姐姐好不大方,只是一个小丫头子罢了,哪里值得姐姐拿金钗来换。我可不是占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钟道:"你我姐妹,不必计较。"当即回头命剪秋立时取钗子来交给巴特玛。又回头问这丫头名姓。
那丫头果然机灵,见问立刻跪下道:"娘娘既抬举我,一根金钗换了我,以后我整个人都是娘娘的了,哪里敢有自己的名姓?娘娘那么好学问,奴婢斗胆,求娘娘给赐个名儿吧。"
娜木钟奇道:"你听谁说我学问好?你又知道什么学问不学问的?"
小丫头抿嘴儿笑道:"娘娘的学问,连大汗都说好,要不怎么四宫大丫环的名字都是娘娘给取的呢?我们小丫头子当然不懂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可是四位姐姐的名儿好听,我们总也是长耳朵的,平日里就议论着,怎么能让娘娘也给赐个名儿才叫造化呢。"
娜木钟大喜,赞道:"好个灵巧丫环。既这么说,我不答应都不行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儿呢?你是我拿一根钗子换的,要不,就叫做钗儿吧。"
小丫头磕头谢道:"谢娘娘赐名,钗儿在这里给娘娘磕头了。"又特地向巴特玛磕头辞别旧主,便径自向太医院去了。
娜木钟抚掌大笑,心里十分得意。原来,她在宫中处处拔尖儿,唯学问一项上,自知差之庄妃甚远,因此才越要卖弄,吟诗做赋那是不行,可是给丫环取个香艳不俗的名字倒也还在行,当初皇太极买进四个大丫环分赐四宫,她拗着抢着要先给取了名才分,就是要给庄妃使点颜色。按理各宫丫环该各宫娘娘自己命名,但是娜木钟说,中原大户人家的丫环都是统一取名才显得气派,皇太极便允了,巴特玛自然只有说好的理儿,庄妃于这些事上向不计较,哲哲虽然不满,却不愿为取名小事伤了和气,损了自己贤良安静的美名儿,只得默认了。因此这四宫丫环的取名问题上可算娜木钟在宫中争宠暗战中的一个小小胜利,最引以自豪的,如今小丫头投其所好,怎不叫她顺心快意呢。
片刻钗子取了来,盛在檀香盒子里,足金打制,约二两轻重,顶端一颗大东珠,耀眼生花。
巴特玛喜不自胜,紧紧抓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不够。又指着那颗东珠说:"金价还有限,单只这颗珠子,已经好换了去我整个衍庆宫里的丫头了。"
娜木钟不在意地说:"一根钗子值得什么?我重的是我们姐妹的情意。只要你我一心,还怕这天下有什么罕物 儿是我们想到得不到的?"
正说着,钗儿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回道:"两位主子,不得了,我听太医说,要把那个绮蕾送到睿亲王府里去呢。"
娜木钟一愣:"睿亲王府?这关睿亲王什么事?"
"谁知道呢?只听小药童说,刚才主子头前走,睿亲王后头就脚跟脚地来了,拿了一些人参,又说了会儿话,就进宫求见大汗来了,再接着,大汗就传下话来,说让太医和绮蕾一起搬进睿亲王府去住。"
巴特玛的脸腾地红了,向娜木钟埋怨道:"这不明摆着吗,准是睿亲王爷猜到我们的心思,跟大汗说要把绮蕾藏到他家里去才安全。这下子,大汗一定要怪罪我了。"
娜木钟也恨恨地骂道:"多尔衮这该死的犊子,马槽里伸出他个驴头来了,真是多管闲事。"又呵斥巴特玛,"慌什么?谁要治你的罪了怎么的?要是大汗真怀疑你,这会儿还有你四平八稳坐着的,还不早派人砍了你的头去了?记着,如果有人问起你今天早晨的事来,打死也不要承认,就推说一切不知道,许是哪个小丫头乱动乱拿,贪玩多放了几把药进去吧。逼得紧了,还怕抓不着人顶缸吗?"说着威严地向四下眼光一扫,吓得一干小丫头一齐跪下身来,不知道哪一个倒霉的会被主子看中抓了来做顶缸的。
巴特玛略略镇定,却仍然两手抚着胸口叹道:"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要多事的好。"一边说着,手上却只是抓着那支新得的凤头钗儿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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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像风一样迅速地传遍后宫,连每一株草每一道墙都在重复:绮蕾被睿亲王接进府中去了!
娜木钟听到了,巴特玛听到了,哲哲和大玉儿也听到了。
同往常一样,永福宫的丫环们照例被摒于门外,不见传唤不得进来。大玉儿亲自斟了茶奉给姑姑,轻声问:"姑姑又是为了绮蕾的事在犯愁吧?"
"就是呀,我听说多尔衮把她给接家去了。"哲哲百思不得其解:"这里面关着多尔衮什么事呢?他干嘛要将绮蕾接了去?难道他家里藏着什么华陀扁鹊?一旦救不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也没什么好想不通的。"大玉儿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不是说睿亲王进宫前衍庆宫那位去过太医院了吗?我想,八成是那位主儿做了些什么手脚被多尔衮发现了,向大汗暗示了几句。大汗担心绮蕾留在后宫不安全,又分不出身来照顾,所以才要把她保护在睿亲王府里,让人没机会下手。"
哲哲恍然大悟:"是为了邀功啊。"又咬着牙说,"也不怕救不活绮蕾,邀功不成,反被大汗怪罪。"
大玉儿没有接口,她的心里也是很不舒坦的,却不是为了皇太极,倒是为了多尔衮。自从她和多尔衮都一天天长大,他们的接触就少起来,到了现在,已经很难得见上一面了。可是那个绮蕾却可以大摇大摆地住进他的家里去,同他日夕相见。这多少让她有点酸溜溜的醋意。
停了一下,哲哲又道:"以后要想知道那个绮蕾的消息倒难了,多尔衮这倔驴子是不会吐半个字儿的。"
大玉儿仿佛看到一线光明,立刻怂恿:"那倒也未必,多尔衮对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来问话,他未必敢瞒着。"
哲哲犹豫:"可是我用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呢?"
大玉儿轻松地笑道:"这有何难?姑姑是后宫之首,汗王的大妃,后宫里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还不该多叮嘱几句吗?也是替大汗分忧的意思。"
哲哲笑了:"小妮子,还是你心眼儿活。"便立刻发下令去召多尔衮晋见。
少时多尔衮传到,哲哲在中堂端坐,大玉儿却亲自迎出门去接着。自从永福宫落定,多尔衮这还是第一次进来,初时见到院中丁香架牡丹丛已经颇觉触动,待到进了正房,看到一堂摆设,更觉惊心。只见壁上图画条幅无数,淡墨山水,浓情辞句,皆是中原笔墨,案上端砚湖笔,宣纸徽墨,一应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却无半分书卷味,倒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剑气。再看大玉儿本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拗着自己学习弯弓射箭,骑马猎鹿的小姑娘,而是举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庄妃娘娘了。
在多尔衮心中,自打识人事儿起,便早已认定大玉儿是他的人,不过是暂时寄养在皇太极处的,只等他日报了仇,就可以"兄死弟娶其嫂"了。皇太极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会给他机会等到那一天的,因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时候,就封这个文武双全精通汉文化的大玉儿做皇后,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头脑多了,也比自己家里那位睿亲王妃像样儿,只可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遂这心愿,而不能立时三刻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狠狠地揉搓亲吻。
想着,多尔衮一时再忍不住,跨门槛儿的一刹,便趁人不备抓住大玉儿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大玉儿一惊,急急缩回手,脸上却半点不露,只扬起声说:"姑姑,睿亲王到了。"
多尔衮上前见了礼,哲哲抬起眼,带搭不理地问了好,又思忖半晌,这才慢吞吞地说:"我听说你把绮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劳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虽然还没正式进宫,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早晚的事儿,你既揽了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应着。"
多尔衮听这几句话说得不体面,便不答言,只是躬身又行了一个礼,却在袖子底下向着大玉儿偷偷做个手势。大玉儿只做没看见,附和着哲哲说:"就是,我们娘儿们没什么机会出宫,忒没见识,全赖睿亲王爷指点着,以后有什么事儿,亲戚间还该常常走动走动才是。"
一时话毕,哲哲仍命大玉儿送多尔衮出去。到了雕花门前,多尔衮见眼前不过是伴夏等几个心腹丫环,料她们不敢多话,再无顾忌,猛回身搂住大玉儿道:"想死我了,几时再回到小时候那阵才好呢?"
丫环们吓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儿却毫不惊惶,推开他板下脸来道:"现在可不是小时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动手动脚的?"遂抽身走开。
多尔衮受了冷遇,却并不气恼,只眼瞪瞪地瞅着她走回内堂,满以为她临进门前必会回头望一下,却见她径直进门里去了,终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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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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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绮蕾被一乘翠幄软轿抬进了睿亲王府。
睿亲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亲自监督着让人将后花园一溜十来间房子打扫出来给绮蕾及太医们居住,又点了四个伶俐的大丫头拨过去听用。一切打点停当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一叠声儿地唤贴身侍女乌兰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锦葛袍来服侍自己换上。
乌兰不解:"这是预备了冬天穿的,这会儿才刚刚入秋,是不是早了点儿?"
王妃想了想,终究不舍,犹犹豫豫地道:"王爷说要傍黑回来,傍黑的时候,天已经凉了,这些日子早晚温差大,穿重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在问乌兰,不如说是在劝自己。然而当乌兰真个依言翻出衣裳来服侍她穿上,她却又踌蹰起来:"还是你说的对,这时节穿这个,好像是早了点,倒叫人瞧着笑话。"
这是一个五官端庄得没有特色,身材丰满得略显痴肥的女人,说话做事都较旁人慢半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身份的尊贵似的。然而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睿亲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单调了,完全不给她训练口才心智的机会。她生在一个和硕亲王的家里,又嫁与另一个和硕亲王为妃,打小儿就知道作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个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后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个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个自己,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样子的生活才够充实,才有心气儿。然而多尔衮对于内帏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纳侧妃,也不许她与其他王府福晋来往,害得她自从进了睿亲王府后,日子就完全静止了。过一年等于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么漫长。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复,没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没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绮蕾来了就好了,从此自己可就算有了个伴儿了,就算不是伴儿,是个对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斗斗嘴,比比身家手段儿——因此上兴头头地,只管同乌兰猜度着绮蕾的模样儿:"大汗亲自看中的,应该不会错。可是听说只是察哈尔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知道性子会不会很骄?"
乌兰早已猜透主子心意,闻言劝慰:"凭她怎么骄,现在可还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着给奶奶请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虽然是亲王妃子,却是正妃,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么着。"一边翻开柜子来,也不待吩咐,顾自将各色秋装旗袍铺了一炕,尽供王妃挑选。又打开头面匣子来,替她打散头发,重新梳拢,
睿亲王妃笑着,在这心腹婢女面前也无可隐瞒,只管在镜子里同她对望着讨主意:"那么,依你说呆会儿客人来了,我是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乌兰答:"接当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么,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摆出奶奶的款儿来,也好让她知道咱府里的规矩,免得太纵了她,以后倒叫奶奶难做。"
睿亲王妃迟疑:"不会吧?大汗让她住到咱们这里来养病,是瞧得起咱们信任得过的缘故,若是慢怠了,只怕于大汗面上不好看,没得让人挑了眼去。二来对她巴结着点,那么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宠,也会多向着咱们点儿,咱们在宫里也就算多了一个靠山。"
正谈论着,小丫环进来报说轿子到了。睿亲王妃顿时着忙起来,呼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乌兰忙忙拉住,替她仔细地插妥珠花头饰,又拾起绛纱披风来侍候穿上。
这里多尔衮和傅胤祖已经在大门前下了轿,却命抬绮蕾的轿子一路不停,径直抬进门去,早有十几个王府小厮迎出来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药匣家什,多尔衮便携了胤祖的手一同进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礼,整顿了衣冠,这才落后半步恭敬随进。
入门处迎面一道巨形阳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转过照壁,正对着大堂,两侧开角门通向内院,以雕栏画柱抄手游廊连接,四个婆子已经候在那里准备接轿杆,然而多尔衮亲自押着,并不叫停,只挥挥手命仍往里走。一路山石穿凿,溪水潺潺,胤祖也不及细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后花园,睿亲王妃正率了丫环站在门内迎接,见到几个汉子直闯进来,吓得躲闪不迭。胤祖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厮见了,匆匆行过礼,未及多说,只跟着多尔衮,脚下不停,穿花拂柳,来到花房门前。多尔衮这才命轿夫们停了轿走开,又亲自指挥着丫环用软榻将绮蕾抬进房去。
睿亲王妃定下神来,忙忙跟着进去,待到看清了绮蕾的真面目是个只有半条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然而见到多尔衮如此紧张隆重,却又不禁好奇,也跟着郑重起来,吆三喝四看着众丫环将绮蕾安置稳妥,又请傅胤祖去看过他的居处。
胤祖重新上前施礼,这才算正式见过了,睿亲王妃又将四个丫环叫到面前来命令见过大夫,丫环们便垂着手齐问了一声傅先生好,王妃骂道:"不懂规矩。"丫环们忙跪下了。胤祖忙亲自搀扶起来,连声说不必多礼。王妃又和颜悦色地,再三说这几个奴才以后就归后花园使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做,住在府里千万不要客气云云,胤祖恭身谢过,又领了茶,管家来报前厅已经摆出饭来,便请众人过去用饭。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亲王府安顿下来,除每日早晚向睿亲王请安问候,再偶尔进宫向皇太极回话外,心无旁骛,日夕只以诊治绮蕾为要事。可幸这后花园一带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疗伤养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门与前庭相通外,北墙又有一后门直通街上,方便众医生出入,免得与王爷家眷相撞。
胤祖身受皇太极与睿亲王两重恩德,自觉任重,诊方布药十分尽心,正可谓施尽平生绝学,不敢丝毫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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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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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绮蕾沉睡着。
任凭众人如何为了她闹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无所知。
这个至今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到来给盛京城带来了多大的惊扰的,更不知道在这一场梦中,她的命运已经被几次转手。
她的梦境,仍然停留在刚刚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尔部草原上,那里长眠着她慈爱的父亲,英勇的兄弟,他们的亡魂在对自己哭泣,哭诉着惨死的命运和破碎的家园。
梦境支离破碎,不仅因为昏迷,也因为痛楚。太强的恨与太深的爱都会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里耗尽了,在她踏着父兄的尸首跨步上前,将剑尖刺入皇太极胸膛那一刻就耗尽了。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从此是一个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体可以活转,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尔衮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剑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梦和醒也没有清楚的界限,她偶尔会睁开眼来,被人强灌几口药汁或者参汤,接着便又沉入黑色的梦乡。
傅胤祖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能令绮蕾真正醒来。睿亲王一天几次地过访,已经明显不耐烦,傅胤祖只得据实禀报:"这位姑娘受伤很重,所幸体质强健,底子好,并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里,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经放弃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尔衮皱眉沉吟:"昏迷以来,她从没有醒过吗?"
"醒过几次,但是时间都很短,略睁一下眼,就又睡了,问她话,也不肯回答。"
多尔衮便猜到几分,吩咐说:"下次只要她醒来,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来报,说绮蕾醒了。多尔衮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赶去,只见傅太医正同着药童合力为绮蕾灌参汤,绮蕾双眼紧闭,只是微微地摇头,似不欲饮。
多尔衮挥退众人,亲自接过汤碗来,坐到绮蕾床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绮蕾微微睁开眼来,目光沉静,黑亮而凝定,虽然刚刚醒来,却看不到丝毫的迷茫与怯惧,专注地,深沉地,久久望着自己,倏然一闪,似乎已经想起了他是谁,神情略带惊讶,不说一句话,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多尔衮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剑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然变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吗?太医说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说话。"
可是她不想说话,虽然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经想起他是谁,也记得他就是那个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满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是轻轻地一闪,就又闭上了眼睛。
多尔衮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杀手锏,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极没有死!"
她立刻又睁开眼睛来,震动而专注,在他脸上搜索着新的讯息。是的,皇太极,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她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他怎么会没有死?怎么可以?如果他活着,自己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这时候她真正清醒过来,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理智与思想。死?不,自己还没有死。皇太极活着,自己也活着,所以,他们的仇恨也都活着,没有完,没有!
她试图坐起来,但太虚弱了,只做了一个要坐起的姿势便放弃了。
多尔衮立刻抓住机会,扶着她欠身坐起,一直将参汤递到她的眼前,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过来。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绮蕾有些糊涂,不是这个大胡子的武士从自己剑下救了皇太极么?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么?为什么他现在又要自己活着?
多尔衮读懂了她的疑问,他扶着她,仿佛要借那扶持将自己的精力生气通过双手传给她,他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对她,也对自己说:"我也恨他!比你恨得还深,还强!所以,我不会再阻止你,我会帮你,帮你报仇,也就是替我自己报仇!在这之前,你得让自己尽快活过来!"他把参汤递到她嘴边:"喝下去,只有喝下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着,才能报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于是,她开始吞咽了,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经"哇"地一口,将刚刚喝下的参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她实在太虚弱了,胃脏功能都已减退,已经没有消化的能力。
参汤淋漓,吐了多尔衮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说:"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医重新做一碗来,等下再喂你喝。"
一连几天,他都亲自守在床前给她喂汤喂药,她总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坚持喂,她每喝进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赢一场仗那样,长出一口气,一边不住地给她打气:"对,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连一碗汤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难道你想一辈子躺在这床上做个废人吗?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你得活着,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的族人,为了我们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喂食的时候,太医和丫环们就都被支开。傅胤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的习惯是不闻不问;可是丫环们就没有那么识大体,她们原原本本地把睿亲王每天来探望绮蕾的时间和次数都详细禀报王妃,说是"王爷对那个绮蕾紧张得了不得,天天变着方子弄了补药来喂给她喝,一辈子没见王爷那么细心过",又说"后花园里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脑,什么长白老参,天山雪莲,又是熊胆,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爷都有本事给弄了来,银子花了海了去了。"
睿亲王妃暗暗称奇,越发觉得这个绮蕾来头不小,便也一天几次地往后花园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着,说王爷有令,绮蕾姑娘需要静养,恕不见客。王妃不乐,这是自己家里,自己怎么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闯,只得仍向丫环打听底细。
好容易听说绮蕾彻底醒了,也能吃东西了,也能下地走动了,也肯说上几句话了。花园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医,也在开春的时候回到宫里太医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来替绮蕾把把脉,开些保养滋补的药物。睿亲王妃便趁着元宵节到,以给贵客送元宵为由,大张旗鼓地到后花园探望绮蕾来了。
绮蕾听得禀报,依礼迎出门口接着,却既不谢过救治之恩,也不理会馈赠节礼。只见过礼,便让在一边相陪,没半分趋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悦,却不舍就此离开,仍一厢情愿地握了她手说些针指女红的闲话,又向绮蕾夸耀宫中见闻,绮蕾仍是淡淡的,脸上连个笑影儿也没有。
到了晚间,睿亲王妃絮絮地,便向多尔衮说起白天的事来,顺口抱怨了几句绮蕾傲慢太过的话,多尔衮皱眉道:"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将来总要进宫的,你同她交往,话深话浅都是不便,以后还是不要往后花园去了。"
王妃却又后悔起来,自恨不该向多尔衮饶舌,因为即使绮蕾不说一句话,可是毕竟还是一个外边来的人呀,毕竟还可以听她说话,现在不让自己过那边去了,可不是连这点诉说的乐趣也没有了,因此心中大不畅意。
可巧这日宫里传话下来,说清宁宫娘娘和永福宫庄妃想她,要和她叙叙家常。睿亲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锦葛袍欢天喜地地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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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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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睿亲王妃也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细究起来还是大玉儿的表姊妹。因此进了宫,先见宫礼,再见家礼,赶着哲哲亲亲热热叫了声"姑妈",因道:"前几天我在家还念叨着,这元宵佳节,是个团圆的节口,只可惜山高家远的,连个亲人儿也见不着,就想着进宫来看看姑妈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儿,就这么巧,咱娘儿们的心想到一处去了,若不是姑妈召见,这宫里门槛高,我可怎么见得到姑妈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这话说得恶心,自家亲戚见面,还要想什么由头?你心里果真有我,来就是了,何必还要等我召见?"
睿亲王妃闻言大喜,紧着问:"姑妈说这话可真?以后我若想着姑妈,可能随时入宫来?"
大玉儿也笑道:"怎么不真?我们也多想着你呢,只怕你忙,抽不开身。难为你,那么大一个王府,就只你一人照应,若不是姐姐能干,换个平常人儿,早累跑了。我们可还怎么敢不体恤,老要你来宫里陪我们呢?"
一席话说得睿亲王妃眉开眼笑,只不知道该怎么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艰难,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干大大夸赞一番。话赶话儿地,便渐渐说到这绮蕾入府一事上来,说:"惊动得什么似的,那绮蕾本人虽没什么,不过是察哈尔的一个普通牧民人家的姑娘,可到底是大汗宫里送出来的人呀,敢不好生侍候着?又凭空多出那么些个太医,都是宫中老爷,哪个敢怠慢?一个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们挑了眼去,到时候不说我妇道人家顾不周全,倒会说是王爷有意不把大汗公务当要事呢。因此天天留着八个心十六只眼睛,就只在这绮蕾身上招呼,总算把她一条命找回来了,那人参虎胆的,吃掉我半个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紧问道:"依你这样说,绮蕾大好了?"
睿亲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么的?不知吃下几吨贵重药材去。可着金子打也打出她这么个人儿来了……"还待夸功,却看娘娘脸色渐渐不好起来,也不知说错了哪句话,不敢再哭穷,便含含糊糊地道,"不过也没什么啦,只要是能替大汗分忧,就是咱们的福气了。"
大玉儿笑了一笑,道:"果真姐姐最是对大汗忠心的,姐姐这番心意,得空儿妹妹一定要向大汗禀报的。还望姐姐以后不要见外,多想着我们娘儿俩,常往宫里才是。"三言两语,将睿亲王妃打发了去。
王妃一路走一路想,最终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娘娘,回到家,不敢隐瞒,便将整件事始末原原本本向多尔衮学说了一遍。多尔衮大惊:"你惹了祸了你!"
王妃不服:"我哪里惹祸了?淑妃娘娘还夸奖我忠心,要向大汗代为美言呢。"
多尔衮气道:"你这么大人,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客套也听不出来,她哄你呢!你呀,你那点心计,给大玉儿提鞋也不配。我告诉你,从今天起,直到绮蕾离府,你哪里也不许去,不许去后花园打扰绮蕾,也不许到宫里去搬弄是非——好好的事,都被你搞砸了!"
王妃哭起来:"我搞砸什么了?你什么也不说给我,就发这么大脾气!我自己家的后花园,我倒不能去了;好好地进一回宫,又没说错什么,怎么就惹祸了?什么叫给大玉儿提鞋也不配?我知道你和她打小儿一块长大的,对她另眼相看,可人家如今是永福宫庄妃,你想惦记着,可也得惦记得上呀。只知道拿我出气,算什么玩意儿!"
多尔衮被说中心病,也不答言,"咳"地一声抽了袖子便走,一连数日再不到上房去睡,夜里只住在内书房,却每日叫了不同的侍女去陪。睿亲王妃渐渐悔上来,托乌兰去叫了几次,只是叫不回。到后来,索性乌兰也不回来了——被多尔衮留下陪宿。王妃气得无法,又不好发作,再想想有乌兰陪着,总好过别的丫头陪,只得认命。隔了几天,便嚷起胃气痛来,正好以此为由不再往外走动。便是宫里再来传召,也以托病故婉辞。多尔衮听说了,这才转怒为喜,又重新回到上房里来。自此,睿亲王妃的性格儿更被磨得一丝棱角也无,凡丈夫大小事由,一概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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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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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和绮蕾结成了新的复仇联盟。
这两个生死敌人,他曾经差点一箭要了她的命的,可是现在,他们成了盟友。他看着她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身体一天天健壮起来,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完美,看到自己的志愿一天天实现,他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私有品,她的命是他差点要了去的,也是他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她因为他而死,又因他死而复生,是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盟友。她是他的,是他的!
生平第一次,他向别人清楚地剖述了自己,剖述了六年前那段血海深仇,也剖述了六年里自己的满腔郁恨。这些话,是他连对阿济格和多铎也没有说过的,他怕他们不够坚强谨慎,会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他却对绮蕾说了,他觉得她是值得信赖的,不仅仅因为她曾经刺杀皇太极,更因为自己差点杀死了她而如今又救活了她,她的生命已经与他紧紧联结在一起,成为他的一部分了。他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着她,把她当成另一个自己尽情地倾诉着。那样深的仇那样强的恨一旦宣泄出来,直如黄河决堤一样,再也无所顾忌。
而自始至终,绮蕾都在沉默地倾听着,她的身体已经休息好了,该是替他效命的时候了。但是在送她进宫前,他又改了主意。他敢保皇太极还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想要她吗?就算他想要她,就敢保他会信任她吗?她曾经刺杀过他,他不会不设防的,不可能允许她带着武器接近他的身边;如果她不能在第一夜得手,那么敢保她一定还有第二次机会吗?敢保她在失去他的恩宠之前可以找到恰当时机刺杀成功吗?皇太极有太多的妃子,而且喜新厌旧,如果他在得到绮蕾之后很快厌倦了她,那又怎么办呢?自己岂非功亏一篑?
多尔衮是经历过父亲朝令夕改的那一套的,他知道男人的恩宠根本靠不住,母亲前一夜还是父亲的枕边最爱,后一天就成了帐外弃妇,取她的位置而代之的,是小福晋。
绮蕾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是对于男人而言,美丽就像财富,得到了就是得到了,收藏便是最好的珍惜,不一定要时时握在手里。一个人的财富太多了,他会将它们锁进仓库;一个人的女人太多,就会把他们冷落在后宫,不论她是不是最美丽的,他都不会时时刻刻陪着她伴着她。
于是多尔衮向绮蕾说出他新的计划:"我们必须推迟你进宫的时间,也就是说,不得不推迟报复行动。"
绮蕾看着他,用眼睛发出疑问。
多尔衮解释:"我老婆前不久进过宫,她说大妃哲哲和庄妃仔细地盘问过她有关你的事情。她们对你的进宫,早就设了防了。她们知道你的伤好了,这几天一定在想方设法对付你呢,这个时候进宫,不是撞到箭头上去?所以,非得推一推,有了必胜把握才行动。一则稳妥些,二则也松松宫里人的心,等她们的心劲儿泄了,咱们再忽然袭击,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就站稳位置,不然,一旦倒下来,就很难翻身了。"
怎么才算有了必胜把握呢?绮蕾知道多尔衮必有下文,仍然以眼睛表示静静的疑问。
多尔衮略略迟疑,说:"我们得请一个老师,一个,特殊的老师。"
不能期望绮蕾在一开始就得手杀死皇太极,因为皇太极也是一个城府阴深的人,就是他不防她,他的谋臣们也会替他防着她。后宫里的眼睛太多了,绮蕾的任务说不定要等个三年五载才能得手。所以,只有设法长期得到皇太极的恩宠,才可以制造更多的机会。但是,怎样才能保证绮蕾会成为皇太极的最爱呢?
他想起皇太极为了他日问鼎中原,实现一统天下的野心,而特意为宫里诸妃请了汉人老师教授她们各种汉宫礼仪的举措来,他不是也可以替绮蕾找一位教授内功媚术的老师,来指导她怎样做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吗?
那么谁才是天下最了解献媚男人这道功夫的行家呢?
只有一种人:老鸨。
多尔衮不惜万金礼聘,悄悄让管家往杭州觅得的老师,正是江南一带最红的妓院里最有经验的老鸨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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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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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妈妈进府那天,是个大雪天。
雪粒儿是从半夜里下起来的,直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有放晴,扬扬洒洒的,把整个睿亲王府装点得冰宫银苑一般。乌兰因见睿亲王妃百般无聊,便想找点什么由头让她散散心,撺掇着说:"都说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呢。难得这会儿雪停了,想后花园那几株梅花衬了这雪,正该开得好看,王妃不出去走走,踏踏雪,求个健康?"
王妃大喜,兴头头地妆扮了,让乌兰将几样点心装了食盒,说:"我去后花园,便不能不去看看绮蕾——没有过门不入的理儿。不好空手,几样点心也是个心意。"因让乌兰扶着,摇摇摆摆地往后花园行来。
不料,刚走到垂花门处,已经有侍卫拦着,传出话来:"王爷有贵客,传令谁也不许进后花园。"
"又有贵客?"王妃纳闷,"怎么我一点风儿也没听说。"
"我们也不清楚,王妃有话,只管问王爷。"
"放肆!"乌兰板了脸,"你好大胆子,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跟王妃说话?"
这种时候就看出乌兰的好来了,王妃已经是气得发抖,但侍卫不是家奴,她既不能把他怎么着,又碍着身份不便吵架,所以这摆威风扮黑脸的戏,便只得交由乌兰代做了。往常,每每乌兰板了脸断喝一声"放肆",对面的人一定会吓得跪地磕头,告罪求饶。然而此刻,侍卫们跪倒是跪了,口气却硬得很,仍坚持着:"王妃恕罪。小的只是奉命办事,请王妃不要为难小的。王妃还是请回吧。"
睿亲王妃无奈,抢过乌兰手中的点心提盒,重重摔在地上,又踩踏两脚,这才气呼呼转身走了。乌兰随后跟着,一路苦劝:"王爷既说贵客,又特意安排在后花园接待,那自然是同绮蕾有关。八成儿就是宫里来的。王爷不让您见,也是不愿让您卷进是非里来,体恤您的意思……"
乌兰果然聪明,可是也只猜对了一半——王爷的贵客的确与绮蕾有关,却不是从宫里来的,而是来自南京秦淮河畔,乃是江南最红的妓院里最有经验的老鸨冯妈妈,由多尔衮的心腹侍卫多克成不惜万金秘密请来。除王爷,多克成,绮蕾三人外,没有半丝风儿外泄,就连冯妈妈自己,也只知道客人花重金请自己是要调教一个女子做献礼——这种事情在达官贵人家里并不罕见,那时有钱人买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送个女人给上司——她可不知道,这被调教的学生,会是未来的大清皇妃。
"我们的第一课,是教会你笑。"冯妈妈望着绮蕾胸有成竹地说,同时摆出一副行家子的派头来。
可是绮蕾断然拒绝:"我不会对他笑。"
一句话将这个擅长于教会女人使用笑容蛊惑男人的老鸨的训练有素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成了一具遇冷凝结的石膏面膜。她的脸擦得是这样白,仅余的一点点血色又因为极其意外的拒绝而瞬然消逝,就显得更加苍白,实在同一具石膏没有什么区别。
多尔衮也愣了一下,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什么?"
绮蕾望着他,声音低柔,却是斩钉截铁,重复着:"我不会对他笑。"
多尔衮恼怒了,不耐地将眉毛中间拧出一个"川"字:"我要你笑你就得笑!我警告你,别把我惹火了!我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来救活你,可不是让你跟我对着干的!"
可是绮蕾毫无所惧,态度依然平静而坚决:"我答应服从你。但是我不会对他笑,不会对一个仇人笑。"
"笑是你的武器。如果你想报仇,你就要学会笑,用笑来迷惑他,俘虏他,从而杀掉他!"多尔衮咆哮起来,"如果你不肯笑,他凭什么为你神魂颠倒?凭什么为你放弃其他后宫佳丽?凭什么能对你毫不设防,以让你有机会用毒药、用刀子、用绳索,用一切你可能用的方法把他杀死,为我,也为你自己复仇!"
然而不论他怎样震怒,怎样威胁利诱,绮蕾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我不会对他笑,不会对一个与我有杀父杀兄之仇的敌人微笑!"
多尔衮忍无可忍了,这个固执的小女子真让他受不了,他举起了鞭子,最后一次命令:"别再惹我生气了!我不是他,不会对你一再忍让,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会打得你遍体鳞伤,我救了你的命,就有权取回你的命!"
他们两个用满语对答着,老鸨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也明白他们一定是为了笑与不笑的问题发生争执。很明显这个虽然漂亮却固执得要命的小女人不肯听话,如果她身在自己的妓院里,自己也会用鞭子打她的。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妓院老板,对付不听话但是注定会成为他日红牌的漂亮妓女当然不只是用鞭子抽这样一种办法,而且,这姑娘毕竟不属于她,而属于眼前这位暴躁的王爷。如果王爷继续同她生气,那么也许自己的这笔大生意就要告吹了,难道除了笑之外自己就不能教她一些别的了吗?不,不能让他们吵起来,那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而真正的受害者则是自己,因为自己会失去那姑娘的欢心和这王爷的信心,从而失去一大笔进项。
眼珠一转,老鸨儿忽地拍手笑了,温声和气地对多尔衮说:"哟,老爷,干嘛发这么大火儿呀?不就是姑娘不肯笑吗?其实这不笑也有不笑的好呢!"
"不笑也可以?"多尔衮愣住了,他虽然在战场上英勇强干,可是于脂粉堆里的事却向未留心,不谙此道,闻言不禁问:"为什么不笑也有不笑的好处?"
老鸨儿见自己的话奏了效,王爷的鞭子搁下了,姑娘的眉头解开了,自己的心里也长抒了一口气,当下连说带笑,连比带划地说出一番道理来:"这位爷,大概从没有逛过咱们中原的窑子吧?咱中原窑姐儿向来分为三等,那成色一般又品性顽劣、生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自然居末等;那有几分姿色,而又懂得卖弄风情,内功独绝的居二等;那才貌双全,性格冷僻,骨子里一股傲气,轻易不肯对客人展眉开颜的,才居一等,是妓女中的极品,群芳里的花魁。这为的是什么呢?这就要看客人的品好。那三等妓女,自有三等客人来招揽,他们手里没多少银子,眼里没多大世面,只要那是个女的,可以供他玩乐已经足够,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图的是个痛快爽利;稍微讲究斯文些的客人呢,却多属意于二等妓女,他们肯花钱,自然要好货色,脸儿俏,嘴儿甜,身上又来得,有那样的妓女相好,客人脸上也风光;但是真正会玩的,舍得花钱的,见过大世面的客人,却偏偏喜欢那些性子傲,不轻易见客的妓女。他们要的是那个征服的过程。女人算什么,只要花钱,谁都可以弄来那么十个八个,天天换人都行。可是一等妓女不一样,她们打小儿在勾栏里穿绫着缎,吃香喝辣,早把性子惯娇了,什么阵势没经过,什么男人没见过,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体面气派呢。就是你堆一座金山在她面前,她如果不喜欢,仍然眉梢眼角儿都不动一下。可是她们娇贵就娇贵在这里,谁能让一等妓女看上,那比的不是钱,是这男人的魅力,是他的势。所以谁若在窑子里拢络了一等妓女做相好,拔了头筹,占了花魁,谁就是真正的玩家,风流的班头,那种荣光,不比妓女挂头牌来得弱势。所以说,妓女有品,客人也有品。什么样的妓女勾搭什么样的客人,什么样的货色对付什么样的买家,马有马嚼头,驴有驴眼罩,各有各的妙用呢。"
老鸨这一习话,对于多尔衮来说那可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就是想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又是一个极谦虚的人,凡是自己所不熟悉的领域,都视为神秘诡异,而将熟谙者奉为上师。如今,这老鸨儿便是布迷魂阵的高手,他自然恭敬有加,言听计从。当下换一副面孔,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咋舌不已:"好家伙,当个妓女勾客人,原来还有多么多讲究。可是那妓女一味地耍脾气弄小性儿,连笑面也不给一个,就不怕客人不耐烦,半路撒开手跑了吗?"
老鸨笑了,得意地一拍手:"这里就是学问了,要不怎么说咱们干窑子这行易学难精呢。对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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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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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傲与不傲、冷与不冷的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松一回紧一回,冷一回热一回,远一回近一回,半推半拒、欲擒故纵,十八般武艺,都要来得的呢。咱们姑娘这性子,走的是冷艳一路,只要略略收敛些傲气,稍微长着点机灵,于不动声色中露那一点半点风情,若有若无,似是而非,不用笑,只要一展眼一回眸已经管保把客人迷得七荤八素。说到这里,我要请教这位爷,您打算让这姑娘讨好的那客人,倒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呢?他尝过姑娘没尝过?有钱没钱?要是像王爷您这付火爆急脾气,可就难了。"
多尔衮笑了:"我那位仁兄,见过玩过的姑娘不知多少,只要他想要,可天下的姑娘供他挑。金山银海更是不在话下,性格也比我柔情得多,对男人声疾色厉的,对女人可有的是耐烦。"
老鸨笑道:"那就好了,冷美人儿最对的就是这一路又多情又好胜的豪客,您把这姑娘交给我,调教个一年半载,管保把她训练成天下第一尤物,到时候,就是你让那客人把全付家当拿出来与你换这姑娘,他多半也是肯的。"
多尔衮一愣:"要一年半载这么久?"
老鸨笑道:"您以为呢?这还是往短里说,要在我们行里,通常调教一位花魁少说也得三五年的嚼谷呢。一年半载,刚好够把姑娘领进门儿的,道行深浅,还得看姑娘的修行悟性。教只八哥说话还得这么长日子呢,况且这是调人,不是调鸟儿。须知心急吃不得热馒头,不是得磨客人的性子么。"
多尔衮皱眉道:"可是那客人身边的姑娘一天一换,一年半载,我只怕他早把对这姑娘的热乎劲儿冷下去了,到时候,只怕把姑娘白送上门,他也不要了。"
老鸨撇嘴说:"这里的道道您当爷们的就不晓得了。当然这一年半载并不是一面儿都不让他见姑娘,每隔那么差不多的一段日子,您就得想个法儿让姑娘在他面前亮一回相,要么把姑娘带他那儿去,要么把客人请您这里来,随便捏个理由,说姑娘有病也好,有事也好,总之不让他与姑娘亲近的时间太长,看得着摸不着,却又时时撩拨着,让他茶喝不下,饭吃不香,日日夜夜只管惦记这姑娘到手,把姑娘当磨心儿在肝尖儿上磨着绕着,这样子磨他半年性子,还怕他不把金山与你来换姑娘吗?"
多尔衮哈哈大笑,换了满语说:"我倒不要他金山银山,就只想他项上一颗人头!"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绮蕾。
他换了满语,自然是说给绮蕾听的。可是绮蕾那样子,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无论是老鸨刚才关于调教妓女那一大通实际上对她多少带点侮辱性的理论,还是多尔衮这句充满壮志激情的誓言,她仿佛都没有听见。她的目光向着自己的心,活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里,即使就站在你面前,也好像隔着千里远,不愠不火,让人拿不出一点办法。
多尔衮叹息,如果这就是老鸨说的"磨心",那么他宁可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姑娘。且不管这姑娘将来会不会让皇太极为她魂牵梦绕吧,自己现在可是已经为她头疼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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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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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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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妖孽在睿亲王府悄悄地炼成
绮蕾开始上课了。
冯妈妈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向多尔衮汇报进程,她说,绮蕾已经学会穿衣裳和化妆了,这两天在学走路。
多尔衮很惊讶:"走路也要学吗?"
老鸨得意地笑:"那当然,走得好看也是女人的身段呢。"她说着便表演地走了两步,的确有几分风摆杨柳的媚态,可是配上那一脸打了皱褶的谄笑,无论如何看在眼里是不舒服的。
于是多尔衮摇了摇手,说:"好了好了,不用演了,你就教她走路吧。"
走路之后是坐立的形体,是看人的眼神,是低头的侧面和正视的分寸,甚至弯腰拾物的姿态和应声回头的角度,然后才是歌舞。
日子在弦索间一天天过去。
这期间,多尔衮果然遵照老鸨的主意,尽量不让皇太极见到绮蕾,可是同时又尽量频繁地在他面前提及绮蕾。
绮蕾刚进睿亲王府那会儿,皇太极来过一次。可是睿亲王妃出来挡驾,说绮蕾还在昏迷,一时醒一时睡的,这会儿还没醒,不要惊动了她,只拉开帘子让皇太极看了一眼就催促他离开了。
那会儿绮蕾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脸上丰润许多,但是故意脂粉不施,衣衫不整,沉沉地睡着,一把青丝拖在锦被之外,然而细细一股幽香穿过满屋药香,依依绕鼻而来。皇太极忍不住用力嗅了两嗅,多尔衮趁机附在耳边说:"这绮蕾身子不便,听丫环说已经多日不洗澡,便凝聚这一股香气。我问过太医,说这叫女儿香,是先天带来的,大汗看中的这女子,果然是人间极品呢。"
那傅胤祖何等样人,日前睿亲王忽然交他一张秘方让他依方配药,他已觉得奇怪。细按药方,只见上面全是龙涎麝精等稀有香料,久服会令人体发出特殊香气,嗅之有催情作用。然而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会药性入血,等于慢性自杀。他将这重意思说给王爷,王爷只是淡淡说:"你只管照方开药便是,其余的,不要问一个字,也不要说一个字。我看你老成才把此事交给你,除你之外,不许一个人知道。"
胤祖心下警然,忙道:"学生必定亲自配药煎药,绝不假以他人之手。为稳妥计,这药方也请王爷收回吧,学生已尽记住了。"
药是煎给绮蕾的,不用问,必是为将来入宫争宠增加砝码。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在宫中其实并不罕见,大妃哲哲便不止一次向他索要铅粉,为的是在见皇太极的时候服之可以使面色红润有光泽。但是像绮蕾这样,大量而且长期地服用香料,强行使药性入血,渗透肌肤,却是一种过于冒险甚至于惨烈的行为。但是宫人的规矩是听命办事,绝不多言。
如今香毒的作用第一次正式发挥,胤祖更加明白自己所料不错,见多尔衮既提起自己,不得不顺势道:"王爷说得不错,这绮蕾姑娘天赋异禀,自带奇香,的确是闻所未闻的罕事儿。我们平日里替她把医问药,闻到这股子香气,就觉得一天的疲倦全消。都说绮蕾姑娘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特地来陪伴大汗的呢。"
皇太极闻言更加欢喜,立即命打赏诸太医,又吩咐数语,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因此上这第一回合,绮蕾不说一句话,甚至眼睛也没睁一下,已经把皇太极的魂儿勾了一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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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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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傅胤祖却从此坐下心病来——倘若绮蕾毒发得早了,自己可不又多了一层罪过,且给绮蕾解毒的重任必然又将落在自己身上,那时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于是暗暗留心,研寻解除香毒之方。
且说又隔数月,是睿亲王生日,因不是整寿,便只请了几个兄弟同庆,也请了皇太极。通常这类小聚会皇太极是不参预的,但是多尔衮说绮蕾近来已经可以起床了,或者可以安排他们见一面。皇太极便去了。但是果然也只是一面,就是绮蕾扶着小丫头子出来给多尔衮敬酒祝寿那一下子。见到皇太极,她倒也守规守矩地行了一个礼,可是既无愧疚也不热情,好像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从未有过什么恩怨,那与死神失之交臂的刺杀全当没发生过似的。因而这相见争如不见的短暂会面反而让皇太极的心里更难抓挠了。于是他开始同多尔衮商量是否尽快将绮蕾送进宫来,并想纳她为妃。可是多尔衮推说太医有嘱,绮蕾的身子还没好利落,不适合新婚生活,不如等她彻底养好身体再进宫;又说睿亲王妃同绮蕾感情极好,挺谈得来,或许可以找时间劝劝她从了大汗,那样岂不省些周折,以免扫了大汗的兴。
皇太极听见说得有理,加之战事紧张,后妃众多,便不再催促。
可是他不催了,多尔衮却又着急起来,生怕夜长梦多,皇太极会将绮蕾忘记,便只管催促老鸨加快教程。他去看过几次绮蕾上课。她穿着华丽的但是非常繁复的衣裳,在跳一种很奇怪的舞。每个动作都很慢,好像唯恐人家看不清她,可是又很柔和,很轻盈,一边跳,一边慢慢脱去身上的层层束缚。她的妆化得很艳,可是表情很冷,很静。而这冷与艳之间有种奇妙的谐调,让多尔衮也不禁赞叹。
他很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看她到底可以脱到什么程度,可是他毕竟也知道这样做的不妥,便故意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用一种不在乎的口吻对老鸨说:"只管学这些做什么?不如多教几招床上功夫是正经。你到底会多少种姿势?"
其实他心里想问的是,绮蕾可以保障缠住皇太极多少天?扪心自问,如果一个女人可以变换不同的姿势来侍候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总是会尝遍这种种姿势才肯放弃她的吧?
老鸨堆下笑脸说:"快了快了,就快到最重要的课程了。"
腊梅花谢的时候,老鸨终于告诉他,已经进行到最重要的课程了。
可是这课程未免也太漫长了一些,好像总也上不完,每当多尔衮叫老鸨来询问进度,她的答案永远都只有一句:绮蕾已经进步很多了,可是离最高境界,还差着一步。
没有人知道那所谓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学习媚功总不会比学习武功更费力吧?多尔衮有些不耐烦了,有些怀疑老鸨是否为了贪图教习费而故意拖延。
这天,他找了个时间不让人通报,自己悄悄地来到绮蕾住处偷窥她上课的进程。
老鸨正在教她如何用舌头使一个男人臣服裙下。
绮蕾的面前放了一只深颈的酒杯,她低下头,轻轻吐出舌尖,眼睛半开半闭,像一条蛇,而身体同时也变得蛇一样地柔软,她伸进那酒杯,开始沿着杯沿舔吮,喉中同时低低呻吟。
寒冬腊月,多尔衮却忽然觉得身上燥热起来,下体有一样东西不受控制地硬挺如铁。绮蕾在呻吟,那声音简直要了他的命。不过是对着一杯酒,怎么可以发出这样淫荡的销魂的声音,他不明白,老鸨为什么要教绮蕾用这么奇怪的方式喝酒。
他盯着她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清楚地感觉到那嘴唇一定是柔软而冰凉的。
绮蕾的舌头向酒杯里伸得更进了,直抵杯子的底部,她呻吟得更加缠绵,而多尔衮的私处也涨得更加粗大。他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那酒杯意味着什么,原来,原来女人的舌头除了制造流言之外,还可以有这样一种让男人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妙处。
他忽然面红耳赤,再一分钟也呆不下去,猛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室,随便抱了一个婢女,几乎是放倒便干,并且刻意地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下体。当他冲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干的是绮蕾。
绮蕾久不进宫,宫里诸妃的心果然渐渐松泄下来。得便时,巴特玛向娜木钟调笑道:"当初紧张得那样儿的,现在没事人一样撩开手了。我就说,咱们大汗在后宫的事上是最没长性儿的,白让咱们耽着一场心事。"
娜木钟不以为然:"多尔衮那犊子不会愿意做这赔本买卖的。死不了的小贱人不进宫,多尔衮的马屁不是拍不出响儿了?依我看,他是在等机会,找个适当时候送绮蕾进宫,顺便替自己讨赏。看着吧,这不是仗又要打起来了吗?仗打完了,大汗回来,多尔衮就该忙乎了,一边论功行赏,一边献妃进宫,攒着劲儿一块儿讨个大封呢。"
"这么毒?"巴特玛服得五体投地,"一定是这么回事。还是妹妹看得透。"
话音未落,伴夏和剪秋一起进来报告:"大汗来了。"
娜木钟巴特玛顿时紧张起来,嘻笑着说:"这是怎么说的?说来就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皇太极的声音已经响起在院子里:"两位爱妃都在?吃体己茶呢还是说悄悄话呢?"
伴夏挑起帘子来,娜木钟迎出去笑着:"也吃体己茶,也说悄悄话,你要不要来加餐呢?"
"加!加!"皇太极说着进来,眼睛看着炕桌上摆的五六盘点心吃食,却是梅花煎饺、琥珀核桃、酱鸡瓜子儿、烟薰兔肉干丝、和几碟松仁糖果等吃食,都用珐琅镂花刻丝盘子盛着,倒也精致,只是简单些。随手拣了块核桃丢进嘴里,笑道:"怎么这样节约起来,不像贵妃的性情呢。"因吩咐丫环:"传话下去,就说我说的,让御膳房加几味特别精致的小菜来,今天晚上我就在这衍庆宫用膳了。"钗儿"哎"地一声答应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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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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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玛亲自服侍着皇太极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拉他炕上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暖着。
剪秋送上茶来,巴特玛又赶紧接过来吹着,怕皇太极烫了嘴。娜木钟只笑着看巴特玛献殷勤,嘴里嗑着瓜子儿,斜斜地倚着门框站着,一声儿也不言语。
皇太极点手儿招她,笑问:"哎,你也理我一理,虽说这儿不是你的地方,到底也好久见一面,怎么摆起架子来了?"
娜木钟这方笑道:"哟,您还知道咱们是好久才见一面呀?还得我巴巴儿地跑到衍庆宫来等着,站这大半晌,才沾光儿地见一面。要是苦守在我那兔子不下蛋的麟趾宫呀,还不知要多早晚才能见您一面儿呢,站成棵树也没人知道,哪天错了脚进院子,冷不丁地吓一跳,不说怜我痴心,幸许还嫌碍眼,叫侍卫来拿斧子斫了去呢。"
皇太极一口茶喷出来,笑道:"贵妃这张嘴真比中原说书的还厉害,前朝那些大学士启心郎都没你口齿利落。你说的,既是好久不见,可好意思这样挤兑我?真是的,我不来你们两个吃体己茶的倒和睦,我来了,茶还没吃一口,倒把醋坛子给打破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娜木钟也"哧"一声笑了,不再一味拈酸,撒了瓜子儿走过来,捱着皇太极的肩坐在炕沿儿上,巴特玛忙往炕里让,娜木钟抿嘴儿笑着摇头,只不肯脱鞋。
皇太极坐在上首,觑眼看她头上梳着油光水滑的两把抓,满满地排着玉簪棒儿、金耳挖子、大宝石抱针儿、大东珠坠角儿,并一串新剪的兰花枝儿,又将两髻头发挑下来,不知用什么水贴着耳根在腮边弯成钩状,更衬得面如满月,俏脸生春。不禁满心欢喜,亲亲热热地携了手笑道:"你今儿打扮得这么俏生生待嫁闺女的模样儿,可是早猜着会见着我呢?"又道,"上次送你们的西域螺子黛用着可好?那还是前线战士们从明军大官的家里翻出来的呢,据说是西域人进贡汉人朝廷的。"
巴特玛连忙谢恩,说多谢大汗想着。娜木钟却撇嘴道:"你不读书,所以不知道,螺子黛又叫蛾子绿,早已是旧皇历了,西域人从隋炀帝时候就开始进贡,宋代以后,已经改成青雀头黛了。"
皇太极笑道:"我是个大男人,哪里关心这些个脂粉婆娘的事?都一样画眉不是?你想要那个什么青雀头黛,赶明儿我打进北京城,替你抢来就是了。"将手揽着贵妃的香肩只管摩挲着,因见她身上穿着织金绣花的旗袍,袍面一直覆到脚面上,露出新做的高帮满绣的花盆底儿,便问道:"这是谁做的?好精致的针线。"又要将手去捏脚面。
娜木钟羞得将脚一缩,头埋进皇太极怀里笑道:"你说不关心脂粉婆娘的事,倒理会鞋面针线?平日里老说汉人女子裹小脚是一大陋习,汉人男子玩小脚是畸型心理,自己倒关心起女人的脚来了?"
皇太极笑道:"我鄙视女人裹小脚,可不是说讨厌女人的脚呀。我就是喜欢我们满洲女人这双能骑马擅奔跑的大脚,哪里去不得?"
娜木钟叹道:"可我们白白长了一双大脚,却是哪里也去不得。"
说话功夫,众丫环已经排好大桌子,侍卫太监传膳进来,请大汗和两位妃子入席。皇太极一左一右携了娜木钟和巴特玛的手来至桌边坐定,丫环用孔雀杯奉上金华酒来,三人推杯换盏,调笑共饮。
皇太极因提起旧话,复问道:"方才我进院子时,你们说什么呢?"
巴特玛温言答:"没说什么,都是些娘儿家的闲话。"
皇太极道:"我在前庭议了这半天的事,满耳里都是战事敌情,正想听两句娘儿家的闲话来散散心呢。就说给我听听如何?"
娜木钟笑道:"您是大汗,心系天下事的,当然见天里满耳朵都是敌情战事;我们娘儿家,眼里只有大汗您,脚底走不出宫门一步去,耳朵里传的嘴巴里说的,当然也只是大汗您啦。"
皇太极益发好奇:"那一定是在说我坏话,要不,怎么见我进来就不讲了呢?"
"大汗真的要听?"娜木钟斜着飞了一个俏眼,嗔道,"我们说哪,说您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皇太极哈哈大笑:"古往今来,哪个做汗王的没有个三宫六院?周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西汉嫔御分为十四等;曹魏十二等;晋武帝司马炎后宫美人过万……锅里的算什么?总有一天,全天下的女人都属于我的。"
巴特玛拍胸惊叹:"一万个美人?那司马炎照应得过来吗?就算每天换一个美人,轮一遍也得……"她有点算不过来了,剪秋在耳边悄悄提得一句,这才醒悟过来,"妈妈,这得三十年才能轮一遍。还不能重复,不能休息,那司马炎得有多大的耐性儿才得了呀!"
娜木钟问道:"那要是大汗得了天下,打算把后宫嫔妃分为几等呢?"
皇太极皱眉道:"不能太多,太复杂;也不能太少,那显得寒酸;等我得了天下,当了皇上,我就把后宫嫔妃分为八等,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答应、常在。怎么样?"皇太极越说越兴奋,"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叫启心郎索尼来,把今儿的话记下来。"
巴特玛一心只想着绮蕾进宫的事儿,闻言愣愣地问:"那我是第几等的呢?那个察哈尔的姑娘又是第几等的?"
娜木钟恼怒,在袖子底下死劲儿掐了巴特玛一把。巴特玛吃疼,"咝"地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看着娜木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哪句话。
皇太极却已经被提醒了:"察哈尔的姑娘?就是,你不说我倒忘了,算日子,她的病也该大好了。"
巴特玛这方知道自己不该多话提醒了皇太极,此时悔之已晚,赶紧低下头去,看也不敢看娜木钟一眼。娜木钟眼看躲不过,只得悻悻地接着话喳儿卖个现成儿的人情:"正是,大汗进门的时候我们还替您惦记着呢,那锅里的,什么时候被大汗划拉到碗里呀?"
皇太极大笑,却也触动心事。就是,这绮蕾不能老是留在锅里,到底什么时候才盛碗上桌呢?他眯起眼睛,仿佛穿过宫墙望向抚顺的战场,是对娜木钟说,也是对自己说:"又要打仗了,等我打赢了胜仗,就把绮蕾娶进来庆功,我要给她一个最吉利的封号,也不枉在这儿苦等了她一年。"
娜木钟大惊,不禁同巴特玛面面相觑。真叫她们娘儿闲言说中——皇太极从前线回来就要娶绮蕾进宫了,而且还要给她封号!
也许他是触机而发的随口一句,然而君无戏言,这随口的一句,对别人是闲谈,对于皇太极,那就是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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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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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蕾进宫的预言再次像一道风那样传出去了。一道阴风。
这风不仅吹遍了后宫墙帏,甚至也吹到宫外去了,吹到睿亲王妃的耳朵眼里了。自从绮蕾进府以来,王妃就患得患失地平添了许多心事,虽说绮蕾是大汗看中的人,可是从垂死挣扎到半死不活到现在的活色生香,进宫的丹诏却迟迟不下。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信儿,可真叫王妃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对,应该是两块石头:一是王府对绮蕾的招待总算没有白费,算是为大汗立了一功;二是绮蕾如果进了宫,那么睿亲王爷就不会再动什么想头了。
是因了这重欢喜,王妃才兴高采烈地,再次往后花园探望绮蕾——侍卫们已经跟着王爷上了战场,后花园的禁卫早已撤了,现在睿亲王妃又是王府里惟一的主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了,还有什么禁园是她不能进的呢?
但是她在园里看到了什么——琵琶,舞衣,鲜丽丰富的衣裳,妖形怪状的酒杯,还有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汉人婆子!王妃瞠目结舌,指着婆子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婆子瞠目以对。绮蕾代为淡淡答应:"这位是冯妈妈,是王爷请来的中原老师,教习歌舞的,她不会听满语。"
"教歌舞?"王妃惊讶,"谁要学歌舞?你吗?学歌舞做什么?你表演给我看看。"
绮蕾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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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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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蕾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王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绮蕾的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像个没有见识的贫户村妇,又好像蓬头垢面几个月没洗澡似的。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和局促,简直有种捉襟见肘的窘迫,虽然她不明白自己窘什么,可是站在绮蕾面前,莫名地,她说什么错什么,做得多错得多。
她觉得懊丧,却不舍得离开,于是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便换出欢天喜地的口吻说:"对了,今儿我来,是特地恭喜你的。我听说啊——"她说着往绮蕾面前讨好地凑近了一步,做出一副秘密的神情说,"我从宫里打听来的,大汗亲口说了,等他从前线打了胜仗回来,就要接你进宫啦。"
她这样郑而重之惊天动地地宣布着这一喜讯,然而遗憾的是,在绮蕾的脸上,她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回应,这好像是一个摒弃了所有情欲的女子,对待一切事情都有种超然的冷静。但是这丝毫打击不了睿亲王妃的热情,她长年呆在亲王府里,既不能如寻常人家的女人那么自由自在,又不能像宫里妃嫔的生活那样多姿多彩,她是很需要生活多一点波澜的,当然,不可以是大波大浪,那她是经不起的,她只要一点小水花来调剂一下就可以了。无论照料病人还是筹备婚礼,都是最好的调剂,因为这可以使她变得很忙碌,而且显得很重要。
因此,王妃仍然兴头头地,几乎是对着空气在演说:"打现在起你可闲不下来了,一进宫就要做福晋的,可不能失了规矩,你得学习宫中的礼仪,还得准备嫁妆。对了,你已经没有娘家人了,不过别担心,你是打我们睿亲王府嫁过去的,我好歹也会替你准备着些。真是的,从今儿起可真是闲不下来了,所有的人都要忙起来了,得赶紧给你准备着了。"
王妃大声地说着,眼睛明亮,兴致盎然,而且做着手势,仿佛下聘的单子已经送到了王府,仿佛绮蕾明天就要进宫了,仿佛她已经站到了大汗的面前在领功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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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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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皇太极和多尔衮一起上了前线。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快将绮蕾忘了,皇太极没有再提起得胜还朝后纳妃庆功的心愿,多尔衮也没有确证送绮蕾进宫的日期。他们交换的,是一份来自大明京城的邸报。
邸报由大学士范文程送上:"恭喜大汗,据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来说,这一次的消息是确定的了,朱由检已在两年前将袁崇焕于午门处斩,而且行的是最残酷的一种刑罚:磔刑。"
皇太极犹疑:"那为什么又听说袁崇焕于某处起兵,某处叛乱呢?这两年来,他们一会儿和明廷作对,一会儿又和我们捣乱,可是从没停过呀。"
范文程道:"那些都是袁崇焕的旧部散兵,他们恨我们使反间计使督师被捕陷狱,又恨明帝不分青红皂白滥杀忠臣,所以把两边都恨上了。这些人只是游兵散勇,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大汗想想,如果他们真是袁崇焕亲自带兵,又怎么可能两年来只是小打小闹地和我们捣乱,却一次也没打胜过呢。"
皇太极点头喜道:"大学士说得是。我也奇怪他们的作战方法,全不像袁崇焕的布署,倒有点像可林丹汗的做法,打打逃逃的。"又问,"这磔刑是什么意思?"
范文程道:"说来惨烈。明帝朱由检近年来一连几次败在大汗手里,百姓怨声载道,对朝廷失去信心。姓朱的为了推卸责任,竟把罪过记在袁崇焕头上了,说他投降了我们,纵兵入关,才让明军一败涂地的,说他'市粟谋款,纵敌不战',下旨将他'依律磔之',家属十六岁以上全部处斩,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赐给功臣家为奴,袁崇焕本人,被绑至菜市口,将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还一边向群众宣讲他的卖国罪行。百姓们不明真相,都以为袁崇焕是真奸细,都把他恨透了。这报上说,刽子手活剐袁崇焕时,围观的老百姓'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还说'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
皇太极听得心惊胆寒,用手势制止范文程再念下去,半晌方愣愣道:"这么说,是真的了?袁崇焕是真的死了?"
"死透了,连皮肉都被老百姓一块块吃进肚子里了。"范文程躬身行礼,"贺喜大汗,从此高枕无忧,问鼎中原如取囊中物矣。"
多尔衮却叹息道:"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在汉人里面,最让我害怕也最让我佩服的人,就是这个袁崇焕大将军了,他是个真汉子,大英雄!现在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死得这么惨烈,真是叫人抱憾!"
一句话提醒了皇太极,忽然转身向范文程行下大礼去,谢道:"除去袁崇焕,都是大学士的良计奏效。当年若不是大学士劝我不要和袁崇焕的部队硬拼,而使反间计散布谣言,诬蔑他降了我们,让明帝捕他杀他,我们又怎能胜得这么容易?大学士之计,不仅除去袁崇焕这个最大劲敌,更使大明军心涣散,将士人人自危,真所谓一箭双雕呀!大学士虽不能武,却远比我们这些只知一味好勇斗狠的武夫高明百倍,请受本汗一拜!"
范文程惶恐,跪地还礼,磕头道:"臣蒙大汗重用,虽肝脑涂地而不足报,大汗这样,岂非折杀臣子!"
多尔衮看着两人礼尚往来地互剖肝胆,忽觉悚然心惊:一则惊这范文程诡计多端,心思缜密,实乃皇太极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心头大患;二惊这皇太极太擅长收买人心,得意之余犹不忘施恩散惠,确为帝王之才,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绮蕾,绮蕾的功课已经进行了整整半年了,可是当她学成毕业,真的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吗?那是一颗太骄傲太自负太不羁的心,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保障得到他长久的恩宠?
这是多尔衮离家后第一次想起绮蕾,然而一旦想起,竟是如此揪心扯肺,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赶回盛京,闯进后花园,抓着她,抱着她,好好地看个够。
自从那次偷看绮蕾训练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很想要她,想得要命,以至于行房事的时候,不论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情不自禁地把她想象成是绮蕾。可是同时他很明白,她是自己为皇太极准备的秘密武器,如果自己先用了,那不仅荒唐,而且危险。
于是,他开始回避绮蕾,除了尽量不让皇太极太频繁地见到绮蕾之外,同时也让自己不要常见到她。早在绮蕾进府时,他就下过令她不必遵照家中那套早请安晚问候的规矩,因为她既不是这家的家人也不是这家的奴仆,她是个贵客。到了后来,他更干脆把自己偶尔的探访也停止了,只是隔三差五传老鸨进来问话,报告一下功课进程。
就像当年勾践一边卧薪尝胆一边训练西施,却令西施蒙着脸来见自己一样,多尔衮也将绮蕾住的后花园视为禁地。可以供自己求欢的女子满天下都是,但是可以帮助自己复仇的女子却是只此一个。他不能因小失大。
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发狂地想她。战争使他们的距离拉远,可是相思却使他忽然觉得她很近。袁崇焕的惨死使他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谈论,一个懂得自己的人,而那个人,只能是绮蕾。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只有绮蕾懂他,也许是因为绮蕾和他一样地冷酷,却又一样地热烈吧?只有热烈的人才会有最恒久的仇恨,在这一点上,他早已认定绮蕾不仅是他的同谋,更是他的知己。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的交流,而只是两个并肩存在的形式,就可以完成所有的灵犀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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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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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绮蕾"两个字,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但是看到皇太极期待的目光,他才知道的确有人提到了绮蕾,那就是皇太极,在自己想起她的同时,自己的敌人也同时想起了她,多尔衮不禁苦笑,原来和他灵犀相通的,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生死仇人。
只听皇太极说:"袁崇焕死得这样惨,他的女儿现在虽小,将来难保不为他报仇,说不定,可就是第二个绮蕾。朱由检斩草不除根,就不怕贻虎为患吗?"
多尔衮明白,这是皇太极在探听自己的消息,其弦外之音就是:曾经以报仇为己任的绮蕾,现在还记着那份灭族杀父之仇吗?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他当然不能承认绮蕾已经视复仇为生命存在的惟一理由,然而也同样不能说绮蕾早就忘了,如果皇太极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你能够确定吗?届时,他又如何回答。
当下多尔衮咳嗽一声,含糊回道:"我走之前,绮蕾已经身体大好,听福晋说,她还曾打听过烧水银做粉的办法呢,说是叫什么飞云丹。"
皇太极一听之下,心怀大开,若是一个女人开始着重于妆扮,那就必然不舍得死了,既然怕死,当然也就不会再想着仇恨啦刺杀啦这些个危险勾当。当下再无疑虑,大笑道:"女人呀,就是喜欢打听这些调脂弄粉的功课,这和我那两位妃子一模一样,临来之前,我这里出生入死,她们可不管,只惦记着要我帮忙淘澄什么画眉用的青雀头黛。"
范文程笑道:"说到女人妆面,我这里有一张汉人贵妇制作珍珠粉的方子,大汗不妨拿去送给贵妃,保管贵妃高兴。"说着从靴里取出一张贴子来。
多尔衮与皇太极同看,只见上面用极工整俊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制粉方子,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制成玉簪粉;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效果更佳云云。
皇太极诧异:"范学士何以将这些妇女调脂弄粉的方儿随身携带?我听说汉明朝廷几个皇帝都有上朝前敷粉的习惯,那些宫人太监都专心致志地钻研涂脂抹粉之道,和女人一样穿衣打扮,恶习流及宫外,以致许多汉人男子也多喜欢油头粉面,你虽然在满洲军营长大,到底是个汉人,莫非也有这喜好不成?"
范文程笑道:"大汗千万别误会。我自幼便跟随父亲投诚天命金国汗,一应吃饭穿衣早已与满人无异,怎么会有敷粉陋习?说起这方子,却与袁崇焕大将军有关。大汗以为这方子是哪里来的?正是袁将军的夫人亲手所写,探子因缘巧合得到这张墨宝,送邸报的时候一并夹送过来。我因敬重袁将军为人,且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之憾,所以随身携带,是为纪念之故。"
皇太极听了叹息:"这样说来,这张方子着实难得,你随身收藏,连上前线也不离身,自是看重故交,珍贵怀念之意,却轻轻一句话就将它转送贵妃,可见对我忠心。然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若收下,岂不伤了你这一份怀旧之心?"
范文程笑道:"大汗何出此言?范文程对大汗一片忠心,便是要我的头也绝无二话,何况区区一张胭脂方子?况且我一个大男人,收着这方子也是无用,若能令贵妃娘娘解颐一笑,这方子便也得其所哉了。方子若有知,想也是愿意的。"
皇太极也笑道:"这样说,我便收下了。所谓礼轻情意重,我不仅要代贵妃谢你,更要替我自己多多谢你这一片忠心。"
多尔衮听他二人对话,暗暗叹息,他自幼习武练射,哪里想过献一张脂粉方子也可以表忠心立大功呢?这范文程不禁精通布阵,更长于攻心之术,长袖擅舞,八面玲珑,皇太极有了这样一个城府深沉计策百出的谋臣,真可谓如虎添翼,天假其年。莫非,他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神相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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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睿亲王妃成了绮蕾的义母
六月,大军还朝,多尔衮的睿亲王府里,一片喜气洋洋,宴开连席。
绮蕾照旧没有出来应酬,却在第二天晚宴后,主动遣婢女请王爷往后花园一叙。
多尔衮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鸨找他有什么话说,无非是邀功索赏。可是打起门帘时,才发现屋子里只有绮蕾一个人,她正在梳妆,坐在铜镜前,浑身珠翠,专注地往发间插一朵新开的芙蓉花。
他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当真美艳万方,摄魂夺魄,不仅夺魄,也一时间夺去了他说话的功能。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她慢条斯理地妆扮着,一切停当了,才回过头,问他:"我美吗?"
他如被雷击,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的妆扮,熟悉的语气,熟悉的问话。
他立刻被打败了。
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衫,对她说:"帮我把袍子披上。"
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没有人敢这样命令他,就是皇太极也不可以,不可以遣他做这样的琐事。
可是他竟然没有生气,也想不到要生气,他照办了,失魂落魄地,拾起香云纱的丝袍走近去,披在她的肩上。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连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在颤动。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肩微微一抖,袍子抖落下去,于是,他的手便仅隔着一层丝直接按在她的肩上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脉搏。那么生动,那么亲切,那么诱惑。
他忽然就失去了自己。他张开手,想抱住她,亲吻她,取悦她,蹂躏她。
可是就在这时,她站了起来,冷着一张脸,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她坐在床上,不容侵犯,冷如冰霜。
他呆头呆脑,他昏头昏脑,他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是的,他跪了,求她:"不要让我走,给我吧。"
他膝行几步,靠近去,想把自己的头放在她的膝上,想靠近她,挨着她。
可是她说:"我不能给你,我要留着自己,给皇太极。"
他忽然就醒了。
是呀,她是他为皇太极准备的,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欲浪掷了呢?
她说:"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出师了,现在,你可以放心把我献出去了。"
是的,他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这一役,让他们两个同时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成了一个妖孽。他不也是一个男人吗?她不是刚刚才成功地诱惑了他,令他忘乎所以了吗?那么,她自然也可以轻松地对付皇太极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找他来,是想向他证明,也借他做实验。她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他,她出师了,即使她不笑,也一样可以掳获男人的心。她是在为了当初他逼着她笑而向他挑战,而他全军溃没。
他羞愧万分,为了自己刚才那丢脸的表现,那份丢脸,使他无法分享她成功的喜悦。尽管,她的毕业是他一直期待并渴望着的。
同时,她的最后一句话又让他有些不舍,她说,他可以把她献出去了,这大半年来,他费尽心血培养她,训练她,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竟然觉得不忍,不舍,不甘。怎样的情绪?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中,他的手上还留着她肩上的柔软馨香,他忽然觉得心痛,自从母亲去逝后便缺了的那一小块心又开始折磨起他来。那丝丝缕缕的痛让他既难受又亲切,他忽然觉得,在他心底最深处,原来已经拿绮蕾当作很亲近的一个人了,他真是不想将她送进宫。
现在他明白绮蕾为了尽快毕业付出的是怎样的努力了,在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把自己从一个女人改变成了一个妖孽,她的妆扮,语气,举手投足,都是精心设计的。竟然能想到用扮演临终前夕的母亲这样的招术来对付自己,她哪里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剂毒药,一柄利刃?而且是一剂最奏效的毒药,最致命的利刃。
她既然可以找到自己的死门轻易地征服自己,也一定能够抓住皇太极的要害致他于死地。
他想,他可以相信绮蕾,他可以把她献出去了,献给皇太极,让她成为实现他复仇志愿的秘密武器。可是,他不舍得,不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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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第二天在崇政殿同皇太极讨论完国事时,多尔衮还是本能提了一句:"为了庆祝大汗的得胜还朝,我决定奉上一份特别的礼物。"
皇太极立刻明白了,大喜:"绮蕾答应进宫了?"
多尔衮点头:"没有美女可以不爱英雄,大汗的又一次胜利不仅征服了敌人,也征服了情人!"
皇太极哈哈大笑,立即吩咐:"叫多铎来,一切由他安排好了,我已经等了绮蕾整整一年,还从来没有女人让我等这么久呢,虽然她并不是一位公主,但是我仍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
于是多铎被宣进殿来,他献计让睿亲王妃认了绮蕾做女儿,那么睿亲王府就是绮蕾的娘家了,也算出身显赫。出阁的仪式,又排场又简便,可谓一举两得。
皇太极欣然大悦,一切首肯,都交给多铎做主。
睿亲王妃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因为这等于让自己一家和大汗亲上结亲,地位就更加稳固了。虽然也有大臣提出来皇太极和多尔衮是兄弟,这样的认亲岂不是等于皇太极娶了兄弟的女儿,低了一辈,不如认做义妹的合理。但是皇太极不理这些,说咱们满人原没这些个规矩,什么辈份不辈份的,都是汉人的臭讲究,大妃哲哲和大玉儿还是姑侄俩呢,难不成我娶了侄女儿就要喊大妃做姑姑了?况且就是汉人自己,也未必真正看重那些个规矩,要不唐太宗的老婆武媚娘怎么后来又嫁了干儿子李治,而唐明皇又抢了自己儿子的老婆杨玉环做贵妃呢?他们父子易妻都可以,我们兄弟差辈倒不行,什么狗屁道理。活该汉人江山迟早要被我们收拾掉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议定下来,绮蕾的婚期也已经选好。大汗亲自下令,婚礼参照大婚仪式,纳采礼、大征礼、奉迎礼、合卺礼、庆贺礼、赐宴礼,缺一不可。
消息传出,后宫大乱。这一次,可不仅仅是哲哲、娜木钟、巴特玛惊惶了,就连一向不关心争宠邀媚的庄妃大玉儿也恼了。
永福宫的婢女们是第一次看到她们的主子发脾气,而且是大发脾气,她披头散发,赤着脚,摔着手,一改平常的斯文淡定,只管将殿里摸得着的器物诸如花瓶瓷器砚台杯碟等一股脑儿地向墙上、地上砸去,指天划地,声嘶力竭,一字一句:"我,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草原上最高贵的公主,和硕福亲王莽古济的孙女,和硕忠亲王寨桑的女儿,以蒙古贝勒之女,嫁与满洲贝勒为妃,成婚于辽阳东京城,万民瞩目,两族通好,天地为证,百年永结。我们的婚姻,受万民爱戴,以天地为媒,可以载入青史,永镌汗青,就是千万年后,也依然会有人念着我的名字起誓,将我的生平婚育为功课。可是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察哈尔草原的普通牧民之女,出身卑微,血统低贱,竟敢与我争宠,要以大婚的礼仪迎娶,还要从大清门正门进宫!这大清门的轿子,我还没有坐过呢,她想进,做梦!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许她乘凤辇,登龙床,从大清门进来!她要是进得来,我再不活着!"
眼泪从她皎好的面颊上缓缓流下,她的表情状若疯狂,语言却异常清醒,像是发誓,又像是咒骂。她仿佛忽然在这一分钟长大了,从毫无心机的女孩成长为了一个充满妒意的女人。她进宫时只有十二岁,从她懂事起,就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小妃子,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来不觉得要为自己争取什么,后来虽然碍于姑姑的一再督促以及她本性的争强好胜,让她一度使用心机获取过皇太极的欢心,可是也没有觉得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胜利。而娜木钟与巴特玛对她的联手杯葛,因为是在她未成年时就已经开始了的,所以也就被当成一段成长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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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也就被当成一段成长的功课那样接受了下来,从不觉得特别。
但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的事件,是发生在她长大之后,在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汗的福晋,是庄妃娘娘的时候,有另一个女子要以比她更荣耀更隆重的阵势进宫了。那个女子,将把她比得一丝光芒也没有,将成为后宫新的明珠,而她,则在这耀眼明珠的衬托下,黯如瓦砬。她,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嫉妒!
当一个女人懂得嫉妒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永福宫侧福晋庄妃大玉儿在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歇斯底里的发泄中,自己也不察觉地,从女孩蜕化成了一个女人。这过程,简直是可以和蝉蜕相媲美的,比大婚的撕裂带给她更大的震撼。她不知道,这一刻的发泄,近乎于分娩的痛苦,因为,一个全新的大玉儿,将由此诞生。
每个女人一生中都会经历过至少一次的失常,而这失常往往会成为她性情改变的转捩点,她思维成长的里程碑。大玉儿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蝉变,就在此刻毫不设防地发生了,突如其来得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知疲倦地叫骂着,诅咒着,摔打着,发泄着,女儿哭得声嘶喉咽也不理。丫环们毫无头绪,只唬得手足无措,一行劝,一行躲,一行悄悄儿地把贵重器物偷偷往外搬挪,生怕娘娘只管现在由着性子闹,事后悔劲儿上来,不说自己任性,倒怨丫环们没眼色。再说那些摆设里有好几件还是大汗赏赐的呢,要是过后问起来,她们可都是有连带责任,闹不好要砍头的呀。
便有小丫环偷偷扯忍冬的衣襟,小声问要不要去报告给大妃哲哲公主知道,忍冬急忙摆手,压着声音骂道:"活得不耐烦了?自家的事儿,不说藏着掖着,还只管到处张扬去,舌头不剪了你的!听着,等娘娘的气平了,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提起,只要我听见,一定报给娘娘通通打一顿撵出宫去。"一边悄悄地命奶妈抱出淑慧格格去不叫哭闹,
忍冬是庄妃身边第一等的心腹大丫头,她服侍庄妃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气,这位娘娘表面上冷静闲淡,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的,等闲不会动气,然而真有人要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发起威来可是不得了的。也是难得发泄一回,若不由她闹一回,也咽不了这口气去。等她骂够了气平了,自会想出妥当办法来,自己这些当下人的出不得主意帮不上忙,份内该做的,只是怎么样顺着娘娘的心,不要火上浇油才是,更不能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给娘娘贻下后患,留下把柄。遂命小丫环紧闭大门,自己倒了茶默默守在一旁,直等庄妃骂得累了才挤着笑脸走上前去,温言劝慰:"不怪娘娘生气,大汗的行事儿的确有些逾了分寸,按理不是我们做下人可以混说得的,可是就算我们丫头也都知道规矩,人有高低贵贱,情有先来后到,不过寻常选秀罢了,一顶轿子从侧门儿抬进来就是了,哪里有走大清门的道理?打了胜仗的大功臣才有身份资格从大清门正门里进呢。娘娘喝杯茶,顺顺口,得闲儿劝劝大汗,何苦这会子自己生闷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庄妃,悟道:"这事儿和大汗说,他哪里还有耳朵听得进?况且这话也不好由我来说,要姑姑跟他说才是。不对,既然姑姑出面,愈发连跟大汗说都省了,事情不是交了礼部了吗?就让姑姑直接找豫亲王说去。"
暗暗计议已定,又逼着自己顺心静气,将茶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了,重新细细地思量停当,再无遗漏不妥了,这方命令忍冬道:"着人把屋子打扫干净,打洗脸水来,取我的大衣裳来,我要去见哲哲姑姑。"
就连大玉儿自己也不知道,在从永福宫往清宁宫去的这短短几步路上,大玉儿从一个天真烂漫有着诗人气质的少女,已经迅速蜕变成一个心机阴沉擅弄权术的后宫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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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连夜于王亭密会,商量婚礼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办得又体面又隆重,又不坏了规矩。众亲王贝勒都觉为难,绮蕾即使入宫受封,也只是普通妃子,婚礼怎可与大妃相提并论,岂非不合祖制?然而汗命不可违,惟一办法只有折衷——所有过程都照着大婚的形式来,然而所有步骤都逢礼减半。
正商议着,大妃的贴身侍女迎春亲来传命:"娘娘请豫亲王进宫,有事相商。"多铎益发为难,望着众亲王问计:"娘娘这个时间传我,必然会对婚礼的事发难。她是后宫之首,要是对婚礼议程不满,我们也只好听命;然而六礼齐全是大汗亲下的旨意,只把我们夹在了中间,便如何是好?"
众亲王也都无良计,惟有安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也只有照着我们方才的提议如实上报,再请娘娘的懿旨了。"多铎遂整理衣帽,随迎春进宫见礼,且陪笑问:"这么晚的,随便派个小太监传话就是,怎么劳姑娘亲自过来?"
迎春含笑道:"豫亲王这么聪明的人要是不知道,我一个做丫头的自然更不懂得了。可是的,什么事,找个太监说一声儿就好,按理我们是里边侍候的,连凤凰楼都难得出来,何况十王亭。大概是娘娘嫌我懒,诚心叫我多走点夜路,是罚我的意思吧?"
多铎负责礼部,少不了常往后宫里走动,自然知道迎春是哲哲身边的一品管事大丫头,便想从她处探个口风。哲哲派她来,自然是有密事相商不肯张扬的意思,却不知她此时是何态度,若是心平气和,或许还有商量,若是正在气头上,便要含糊拖延,宁可改日再议了。不料这丫头嘴紧,竟是一点风儿不露。没奈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穿东掖门来至崇政殿前,迎春向侍卫打个招呼,遂前面领路,自殿下左翊门进入凤凰楼院宇,绕过庭院,拾级而上,前方正中一排最大建筑便是清宁宫。
哲哲与大玉儿已在久候,彼此见礼毕,哲哲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察哈尔的刺客,终于要进宫了?"
多铎答应一声,道:"正要禀报娘娘,礼部草议了婚礼事宜,还请娘娘示下。"遂将众亲王逢礼减半的意见婉转承达,并说,"按照大婚格式,册立前须向太后行大礼,绮蕾既是庶妃,这行礼仪式便改成向娘娘行礼,先聆听娘娘的亲自教诲,方可正式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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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哲听了,倒也满意,却以眼神向大玉儿询问。大玉儿微微点头,又在袖子下竖起三个指头比了一比。哲哲便道:"你们议得很好,我很满意。不过议程之外,我要叮嘱你们三件事。"
多铎施了一礼,恭敬问道:"请娘娘示下。"
哲哲缓缓地一字一句说道:"这个绮蕾是曾经行刺过大汗的,当日的情形,你也是亲眼看见了的,到现在想起来我还捏一把汗。虽然你哥哥多尔衮说她现在真心敬服大汗,自愿入宫为妃,我这里可总是放心不下。若一个照应不到,便是于你兄弟也不好。所以嘛,这第一条,就是她在睿亲王府出阁时,我要从宫里派人去亲自督促沐浴更衣,检查妆奁包裹,不得携带任何利器;奉迎礼后,合卺礼前,须得打散头发,除冠戴,不着一丝半缕,以锦被裹身,由太监抬往清宁宫侍上,行礼后立即送出,不得过夜,以确保大汗安全。这一点,你记下了吗?"
多铎早知大妃会有所留难,却没想到竟然这般刁钻,然而她之所命与大汗旨意并无相悖处,况且话中点出绮蕾刺杀旧事,还扯上了自己兄弟,竟令自己无言以对,不禁冷汗沁出,恭身答应。
哲哲顿了一顿,喝了一口茶,仿佛忽然想起似的,闲闲问道:"听说大汗要封绮蕾为妃,封号定了吗?大汗可提过要赐住哪里?"
多铎心中本有答案,但听大妃问及,便不肯说出,只道:"大汗将此事交礼部商议,尚无定论,正要请娘娘的示下。"
哲哲再和大玉儿对视一眼,都微微有笑意,点头道:"那正好,这件事,我早已替你们筹划过了。不过将来如果大汗问起,礼部上下要口径一致,就说是你们自己商议的,让绮蕾与四宫嫔妃比肩于礼不合,连豪格贝勒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庶福晋,绮蕾又有什么理由一入宫即封侧福晋?宫中诸妃心中不平是小事,只怕蒙古诸公也要说话的;从大清门正门进宫也大不宜,这是奖赏功臣凯旋归来的最高荣誉,一个妃子,哪里有走正门的资格?传出去,只怕冷了八旗将士的心,所以,轿子只打侧门进就好了;至于寝宫,更不必麻烦,就让她暂时住在庄妃的永福宫吧。"
多铎一愣,抬起头来:"这……"
哲哲截口打断:"你就别这呀那呀的了,我与大汗成婚在建京之前,还是那年迁来盛京时,才和大汗一道并辇走了一回大清门正门,平日里,就是我偶尔出入,也都是侧门通行;那绮蕾又有什么资格正门进出?我知道大汗有旨,要一切照着大婚的格式来,可是我大婚时也没走过正门呀。这不算违抗圣旨吧?"
多铎一愣,还别说,这番话真正滴水不漏,就是自己也想不了这么周全。不过也的确帮他解了一重为难,忙躬身答道:"娘娘说的是。如果大汗有异意,礼部也必恭请大汗三思。不过让新贵人和庄妃娘娘同住一议,只怕不便向大汗启齿。况且永福宫里还有襁褓婴儿,大人孩子挤在一起,十分不便。"
哲哲笑道:"淑慧格格已经满岁,这两天就要搬出来跟奶妈子们住的,永福宫空得很呢,别说一个绮蕾,就是再来几位也住下了。况且她住在永福宫里,吃住行止都和庄妃一样,不必和东西侧宫里十多个庶妃同吃同住,已经是抬举了她呢。庄妃都不嫌麻烦,难道她还有什么挑剔不成?那绮蕾曾意图行刺,如果给她自己住着,关起门来,还不得把寝宫布成贼窝呀?这心思大汗自己不担,我身为正宫,可不得不替大汗想着,难道出了事,你们礼部是不用负责任的么?礼部不动工,大汗难道自己搭个帐篷给那个绮蕾住不成?有何不便启齿?况且凭豫亲王的口才心思,相信这些个小事也难不倒你的。"
多铎无奈,只得苦笑答应:"臣知道了。且请示娘娘这第三点……"
哲哲道:"这第三么,就更简单了,从现在起,礼部要定下规矩:凡嫔妃入清宁宫侍寝,必先由宫女侍奉沐浴更衣,以锦被裹体,裸身由太监御辇抬进,蒙大汗幸后立即送出。这也不仅是冲着绮蕾的,我听说大汗有意充实后宫,以广皇嗣,这是一件好事,可是林子大了,谁知道会飞出只什么样儿的鸟儿来?不行规矩,何成方圆?这些事,礼部想不到,我们帮你想着,可是制定法则,加紧督促,可就是您豫亲王的事儿了。"
多铎愈发吃惊,暗暗猜到这番言语心思必不是出自大妃哲哲自己的意愿,八成是那个又会写又会算的庄妃娘娘出的主意。这样一来,绮蕾既然没了自己的寝宫,就不能和大汗单独亲热,也就难与大妃姑侄争宠了。要么绮蕾去清宁宫侍寝,然而要光着身子进光着身子出,而且承幸后立即送出,可有什么机会厮磨缠绵?要么大汗到永福宫来,那既然来了庄妃的地盘儿,可好意思只找绮蕾亲热?这样子,不论大汗会不会格外恩宠绮蕾,大妃姑侄可都同时会是分一杯羹的受益者了。且一切以大汗的安全为名,竟让人不能驳回,这一招,的确是高,连多铎也不由得不要佩服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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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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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睿亲王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最忙的人,自然要属睿亲王妃。
她的年龄原就比多尔衮大,人又罗索,举止言谈难免有些小妈妈的态度,当对待绮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照着时,就格外像个母亲。自从多铎送出纳采礼,她就开始为婚礼忙碌了,不但拨了丫头专门侍候绮蕾的起居,又找尽借口一天几次地亲往探问,无论绮蕾怎么样地冷淡她,都不能使她的热情略为稍减。
纳采礼由多铎亲自送达,睿亲王夫妇作为绮蕾的义父母,封赏饽饽桌一百张、酒筵桌一百席、羊一百一十九只、酒一百瓶。纳采宴由内务府御茶膳房预备,其风光隆重几乎可与王爷纳福晋相媲美,只略逊于大汗娶大妃。
到了进宫前夕,大汗的第二次封赏又到了,乃是黄金一百两、白银五千两、金银茶筒各一具、缎五百匹、布一千匹、并冬夏朝衣、貂裘马匹甲胄弓箭等等,不胜枚数。
王妃乐得合不拢嘴,面对着耀眼生花的锦袍玉带,几乎热泪盈眶,不住口地说:"大汗太恩宠了,这么厚的封赏,睿亲王府怎么当得起呀?绮蕾既是我义女,那我们的嫁妆可也不能省减了。"夜以继日地,将一张嫁妆单子改了又改,填了又填,又拿给丈夫过目。
然而多尔衮只是不在意,说:"宫里面什么没有,要你这样热心帮她准备。再说也未必用得上。"
王妃不以为然:"宫里有是宫里的,绮蕾的嫁妆轿子毕竟是从我们睿亲王府里抬出去的,可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着笑话。"又拿去向绮蕾炫耀。
绮蕾住的后花园已经装饰一新,不仅起先的药镗碾盏一概不见,就连琵琶舞衣也都收起,布置成通常王府格格的闺阁。连丫环仆妇也都换过,挑选了几个老成知礼节的,每日监督指导绮蕾宫中礼仪。王妃甚至特意将自己的贴身丫环乌兰派到后花园来听差,方便两边通消息。
至于冯妈妈,早在多尔衮回到盛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确认绮蕾已经出师的当晚,就已经由当初请了她来的王府侍卫多克成亲自送走了。关于她的去向,绮蕾一个字也没有问起。也许她回去杭州了,也许遣回老家了,也许死了,谁知道呢。真相多半是最后一种。但是多尔衮既然没有提起,绮蕾也就绝不会问。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王妃送嫁妆单子来的时候,乌兰正在服侍绮蕾试身。单是夜间穿的寝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云纱衫子,香艳轻柔,益发把绮蕾打扮得花朵儿一般。见王妃进来,乌兰忙扶起绮蕾,示意行礼问候,口称"额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赞道:"好个美人儿,难怪大汗嘴里心里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女儿,这一生也不白过了。偏偏嫁进府里这么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没生下来,虽然王爷嘴里没说什么,心里难保不怪我。"说着伤起心来。
乌兰忙劝道:"福晋何必伤心?总是日子还浅,且王爷三天两头地上前线,在家的日子终归不多。这种事原本急不得,况且并没有人说什么不好的话。如今福晋已经有了格格这样一个天仙妃子做女儿,这就是福晋一向积福行善的好人有好报;赶明儿必定生一位小少爷,长大了和王爷一样,是要立功封爵的。"
王妃听了喜欢,拿帕子拭了泪,取出单子来给绮蕾瞧。绮蕾只略扫一眼,随口道谢,并不如何看重。乌兰却看一行赞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云纱衫子絮絮地说:"这种中原来的丝据说最矜贵不过,每道工艺都是挑选未出嫁的女孩儿来手工制作的,从养蚕、缫丝、纺织、浸染、泥封、曝晒,一匹纱的成就需要整整两年时间呢,更不要说褂裙的裁剪和镶绣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颜料,而是选用野葛茎的汁子泡出来的,在泥浆里九捶九打,还要日子好,说是必得每年夏至那日的太阳曝晒上几天,纱质才又轻又软,早了丝就不够熟,晚了又返潮,要是赶上这天没太阳,这一年的准备就算白费了,晒出来的丝便不算上等好丝。说是香云纱做的衫子,冬暖夏凉,最是惬意的。我们福晋攒了这许多年,统共也没多少存货,这次一并拿出来给格格做寝衣,可见福晋对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儿做了妃子,风风光光地嫁进宫去,别说几匹纱,就是要我整个王府做陪嫁,也是愿意的。只是你进宫以后,千万记着家里,时常回娘家走动的才好。"
听凭王妃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地赞美奉承,绮蕾只是置若罔闻,淡然处之。但是无论她怎么地从容淡泊,毕竟也要尊旨改称王妃为额娘,行叩拜之礼。这就已经让王妃觉得心满意足了,近一年来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绮蕾冷淡有什么用,只要大汗热情就行了。大汗的热情让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实处,都得回了补偿。她现在有了一个汗妃做女儿了,她也就不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谁都起劲,都尽心。
也正因为这过份的热心,使她忽视了她的丈夫在这件大事上有异寻常的表现。这件事,本是多尔衮一力促成的,可是在这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却忽然犹豫起来。看着人们为了绮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觉得惆怅,觉得沉重,觉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着他的计划进行,虽然多铎转述的大妃提出的约法三章让他明白宫里对绮蕾仍然心怀戒备,且无疑给绮蕾的刺杀行动带来极大不便,但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当初不就是担心绮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请来冯妈妈教她成为一个内媚高手的吗?冯妈妈已经被秘密处死了,虽然绮蕾没有问,但他想她已经知道事实了。那么,在这件事上,他们就成了同谋。这使他越发相信她的成熟冷静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测之上。以绮蕾的聪明和坚韧,是一定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并且终于找到机会为她,也为自己复仇。
多尔衮并不担心绮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进宫,就要从此属于皇太极,与自己再不相见了吗?他养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应该是他的人才对呀。他怎能舍得将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亲王徘徊在自己的园子里,徘徊在绮蕾的门外,几次都想敲门进去,可是进去了,他对她说什么呢?让她留下吗?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已经不是他愿意不愿意让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为他留下的问题,而是皇太极已经决定了要她明天进宫。那么,她就必须明天进宫。否则,不但他们要皇太极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们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他真想冲进门去,紧紧地抱住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抱着她,默默地坐着,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亲殉葬前夜与代善大贝勒的紧紧相拥,也忽然明白了母亲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他竟然有些羡慕代善,羡慕母亲,他是不可能拥抱绮蕾的,因为绮蕾不是母亲,而他也不是大贝勒代善,他们并不相爱。他是悲哀的,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里除了母亲之外,竟没有一个真正爱着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坚强,直至成为满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让他千方百计救活绮蕾,栽培她,调教她,好让她成为帮助自己复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现在他发现,一个只有恨的人其实是悲哀的,软弱的,因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爱,那么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张开双臂,觉得自己的怀抱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拥抱绮蕾,如果他可以紧紧地抱住他,那么自己这一生就是充实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谁呢?他的心里已经被恨充满,还有什么位置来安放爱呢?况且,就算他肯把一份爱悄悄藏在心底留给绮蕾,可是绮蕾的心中,为他留了余地么?她的心和他的一样,都是只有仇恨,只有报复的呀。
在这个凄寂的月夜,多尔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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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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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日后宫的一个春梦
夜是静谥的。
但这静不是万籁俱寂,不是息劳归主的那种静,而是嘈嘈窃窃,鬼鬼崇崇,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是床帏内故意压低了的淫声笑语,是耳边风,也是床头草,是灶房里老鼠的悉悉索索,小太监偷嘴吃又悄悄分了一半给相好的小宫女,是不得志的嫔妃咬着被角在喃喃诅咒,是舔伤口,也是放冷箭,是鬼魂们从坟冢里钻出来,开始成群结队,飘忽来去——文人们形容安静时喜欢说"像坟墓一样的安静"。一点儿不错,像坟墓一样,但要补上一点,像飘满了鬼魂的坟墓一样,安静而纷繁,空寂而拥挤,带着噬骨的寒意。
连清宁宫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
今天已经是绮蕾进宫的第四天,然而婚礼上越是隆重热闹,到了夜里,宫中就越是清冷森寒,除了冷冷的红灯笼外,就见不到半点喜气。
这也难怪,向来一个新妃子的得宠都意味着无数个嫔妃的被冷落,她们的怨气升上天空,笼罩在后宫的上方,形成一道不散的阴霾。
后宫的初夜,从来都是怨恨大于缠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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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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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一连三夜幸召绮蕾。
所有的嫔妃都嫉妒得发疯,后宫的夜晚充满了辗转难眠的煎熬和绞尽脑汁的窥测。每当黄昏来临,她们就和往常一样充满盼望地守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待大汗的传召,然而等到的消息总是永福宫绮蕾侍寝。
她们眼巴巴地瞅着高高的宫殿顶,祈祷皇太极早一点对绮蕾厌倦,猜测她到底用什么办法一连三夜独霸龙床,甚至设计怎样贿赂抬辇的小太监,缩短大汗和绮蕾相聚的时间。
然而她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三夜里,绮蕾和皇太极根本没有上床。
赤身裸体的绮蕾,和欲火中烧的皇太极,居然,没有上床!
赤身裸体。是的,绮蕾枉自学了近半年宽衣解带的优雅姿态,然而在后宫,竟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是被剥光所有衣裳又细细检验后才用锦被裹着被太监抬进清宁宫的,锦被打开,惟一的遮掩只是一头青丝。别说刺刀匕首了,就是一根簪子也无法携带进宫。
然而皇太极依然兴致不减,他亲自执了烛台,照着绮蕾娇柔冷艳的脸看了又看,而且生平第一次,缠绵绵地念了一句汉人的诗:"今宵剩把银灯照,还恐相逢是梦中。"
他等得真是太久了,久得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美人是真的,这美人,肌肤如玉,幽香细生,以最无遮拦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而脸上,却只是冰清玉洁,若无其事。
她是艳的,艳如春天第一朵桃花;她又是冷的,冷如冬天里垂在凤凰檐角的冰凌,晶莹透剔;她是生动的,每一丝头发都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诱惑,令面对她的男人无法不血脉贲张;然而她又是绝对的娴静,诗里说"静如处子",又道是"静女其姝",而她,可不就是一位秀美婉孪的处女娇娃?
对着这样的尤物,皇太极觉得既惊叹又欣然,惊叹于造物主最完美神奇的作品,欣然于自己恒久的等待毕竟值得。他放下烛台,亲自伸手去挽扶心爱的佳人。
然而绮蕾将头发轻轻低俯,满头青丝便滑过柔腻的香肩,露出她光洁的背,那一道起伏优美的曲线。这样一个姿态,似乎含羞,又分明勾引。
于是皇太极便不由自主,将手落在了绮蕾的肩上,顺着那曲线缓缓地抚摸着,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阵阵悸动。这样的经验于他是新鲜的,生平佳丽无数,他也曾自命风流,然而勇士的天性让他习惯于直截了当的方式,这般小心翼翼的触摸与若即若离的诱惑对他还是第一次,这全新的体验令他近乎于感动,而由衷的欣赏和无限的宽容便在这感动中产生了。
一连三夜,他竟然不忍心强夺绮蕾的处子之身,而只是抚摸,亲吻,欣赏,让自己的欲火一次次地被爱慕点燃,又一次次地被怜惜熄灭。
在这三夜之中,绮蕾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明显的抗拒,甚至没有一个不情愿的眼神。她只是羞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羞怯;她只是彷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彷徨;她只是柔软,孤助无依欲诉还休的柔软;她只是婉媚,予取予求似迎还拒的婉媚。
她羞怯地低俯着她的头,却柔软地抬起她的手,彷徨地舞蹈,婉媚地回身,这是怎样一种妖姬般香艳又圣女般端凝的舞蹈,宛如风拂柳摆,水映霞空。她不叫皇太极过久地接近她的身体,却又在俯仰由他的舞蹈中让他尽情领略自己身体最惊艳的柔韧与生机。
皇太极为之颠倒。
还从没有一个女子这样地使他倾心,简直魂授梦与。他总是焦急地等待天黑,又总是在绮蕾刚刚罢舞离去时便开始想念。他从来没有这样地想念一个女人,想念一个女人的身体,而又不仅仅是因为那身体本身。他有点怨恨哲哲定下的新规矩:为什么不让召幸的妃子留宿寝宫,而必须在事后即刻离去呢?他多么想拥抱着绮蕾比玉生香的身体一同入梦,那样,他的梦一定会很平和很香暖,而不再永远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大漠苍原。
到了第四天晚上,绮蕾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个晚上最初和前三个晚上一样,绮蕾任由皇太极抚摸着自己,却不肯真正顺从。她用身体传递着这样一种婉转的央求,她舞蹈,香汗淋淋,娇喘细细,像蝴蝶震翅一样地轻轻颤栗着,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恐惧。
皇太极的怜爱由然而生,他捧着她艳如春花的小脸,忽然说:"为了你,我会善待所有的察哈尔人,不对他们赶尽杀绝。"
绮蕾一愣,抬起头来。她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他,四目交投,他在她的漆黑的眼仁里看到了自己,他几乎有些哽咽,发誓一样地说:"我知道你爱你的部落,你的族民,我也知道你们的首领可林丹汗从上次战败就逃去了青海,并且带走了察哈尔十万精兵。现在灭他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但是为了你,这一年来我一再拖延,没有向青海发兵。"
绮蕾看着他,忽然身子一矮,跪拜下来,三天以来,她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投诚的姿态面对他,清楚地说:"绮蕾感谢大汗的无上恩宠。绮蕾恳求大汗,他日如与察哈尔相遇,请大汗以德怀之,莫行杀戮。"
"好!"皇太极豪迈地应承,"察哈尔一定会臣服于我!整个天下都会是我的!但是我答应你,一定手下留情,秋毫无犯,不伤他一兵一卒。"
绮蕾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是为了她的部落,她的亲人而进宫的,以身侍虎,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报仇。然而现在,她的仇人告诉她,察哈尔部的首领林丹汗还活着,并且带着十万精旅远赴青海,那十万人中,也必是有她的亲人的吧?
原本以命相抵拼死力战的刺杀计划现在忽然变得顾虑重重,不再是义无反顾不计后果的了,因为如果失败,那将意味着察哈尔余部的又一次灭顶之灾。
她仿佛看到年轻的勇士们一批批地倒下来,倒在她脚下的血泊中,不,那不是想象,是回忆。她曾亲眼目睹过那场残酷的斗争,就在漠南蒙古的大草原上,红旗猎猎,杀声震天,所有人都一层递一层地呐喊着"吾皇太极",那声音把天都震得低了,整个天下仿佛只剩下皇太极一个帝王,而其余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臣民。当时,可林丹汗逃走了,她的父兄却战死在脚下,于是,她孤注一掷,拼着一死将匕首刺进仇人的胸膛。然而,她失败了。
一年前的蒙古漠南草原上,她失败了;
一年后的今天,在盛京清宁宫的龙榻上,她有机会成功吗?
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不成功,则成仁",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与死,她并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难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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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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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不成功,则成仁",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与死,她并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难道也可以不在乎青海余部的十万生命吗?
除了归顺,绮蕾别无选择。
而当她心中的剑被解下,她的一部分生命和灵魂也就同时被抽空了。刚才还韧如春藤的绮蕾,忽然变得柔软无力,宛如一朵桃花从枝头飞下,飘落风中。
皇太极接住了这朵桃花。
并且,让她在锦榻绣褥之上灿然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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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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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宫的妃子们第一次空前地团结起来,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将目标对准共同的敌人——绮蕾。
她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永福宫,躲躲闪闪地打探绮蕾的行踪,猜测她到底凭着什么过人的媚术独擅专宠。当着她的面,她们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偷窥打量;背了她,就恶言诅咒,骂不绝口。
眼神起初还是飘忽的,话语也还含糊,后来就渐渐尖锐起来。不知是谁先骂出了第一句"小贱人",其余的人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心底里掏出来的一样,立刻得到了一致的共鸣。设计惩治小贱人,成了诸宫嫔妃当前最紧张的功课,遗憾的是,一直都没有人可以拿出良策来。
一日午后,娜木钟用过午膳,只觉浑身倦乏,口干舌燥,却又并不是想喝水,只将小丫环支使着,一会儿叫伴夏给捶腿捏胳膊,一会儿又叫钗儿来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梳起,左右不如意。
天气热得突兀,蝉嘶如泣血,空气中一丝儿风也没有,极度的嘈吵,极度的静谥。大太阳白花花地照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眼睛。这个时候,只该放下所有的事情,在葡萄架下仓促地睡去,做一个汗淋淋的梦。
扇子有气无力地摇着,不能停,也不敢快,快起来带动的只是热风,徒然乱了贵妃的头发。
看见你们就觉得热。贵妃骂丫环。可是又不许她们走开。唐宫仕女图里的妃子旁边,不都是有个侍女摇扇子么?
钗儿觑着脸色,变着方儿讨主子喜欢,说:"娘娘絮烦,不如找淑妃娘娘她们来斗斗牌,刚吃过饭,可别这么恹恹地闷在肚子里,仔细反酸。"
娜木钟却只是摇头:"巴特玛的牌品太差,跟她打牌,惦记着赢,还得惦记着怎么能要出银子来,一场牌倒要担着两份心,没意思。哲哲两姑侄又老是打通庄,没得让人生气。我是再也不跟她们斗牌了。"
钗儿道:"说起大妃娘娘,前儿不是说江南新送来了些丝绸布匹吗?娘娘不去清宁宫选几匹?"
娜木钟愤愤道:"不提那些丝绸还好,提起来我就生气,往年送这些个绸啦钗啦的都是先尽着我挑的,今年大汗犯了邪风,竟然指名儿叫那个贱人先挑。别人挑剩下的,我才不要。"
钗儿无法,只得又出主意说:"那我们来做玉簪花儿粉可好?上次大汗给的方子,不是说到了秋天,珍珠粉就该换成玉簪粉了吗?我看园子里玉簪花开得正好,不如现在就做起来,又玩了又用了,自己调弄的总比外头买的好使。"
娜木钟果然喜欢,点头说:"就是这样,咱们到园子里逛逛去,看看采些什么花儿来用。"因鼓起兴致来,叫钗儿益发将素日攒的脂粉秘制方子都寻出来,一张张看去,特地选出几张来,按着方子往花园里寻香造粉去。因命伴夏挽着镂金刻丝篮子走在前头,自己扶了钗儿的肩,其余小丫环随后捧着唾盒、绣垫、雕翎扇、茶壶杯碟等物,一路穿过后院西侧宫,从西角门儿石台扶梯下去,浩浩荡荡地往园子里来。
方进垂花门,却远远地看到对面桥上哲哲和大玉儿正手挽了手有说有笑地一路走过,下得桥来,看见娜木钟的队伍,迎面站住。娜木钟少不得上前给大妃请过安,侍立一旁。哲哲笑问:"你这是往哪里去?做什么?"娜木钟道:"日子长,闲得发慌,往花园里去采些花来做香粉。"
哲哲笑道:"你越发能干了,连香粉也会自己做起来——只是我乍见你这一大队人,知道的是逛花园,不知道还以为要学大汗带兵布阵呢。"说得大玉儿也笑起来,问:"贵妃要采什么花?做什么粉?我在书上也读过一些脂粉方子,倒没自己动手试过,今天难得好太阳,不如也跟着学些本事。"
娜木钟用手帕子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哪里有庄妃的本事大,又会读又会写。不过是当玩艺儿罢了。你说在书里读过脂粉方子,可看看与这几张相比怎么样?"说着命钗儿奉上方子来。
大玉儿一行边走边看,别的且不理论,单挑出那张玉簪粉的方子来,说:"这笔字写得俊秀工丽,分明是女子笔法,却没有闺中常有的扭捏之气;还有这写方子的纸,是官中御用的薛涛笺,是用桃花水漂过上等徽宣浸漂出来的,十分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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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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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木钟高兴起来,卖弄道:"这方子是大汗赏赐我的,说是那个和咱们打了多少年仗的袁崇焕的夫人手书,被范文程的探子弄了来。我只知道写的人有些来历,依你这么说,连这纸也是有来历的么?"
庄妃正色道:"这样说来,这张方子竟是无价之宝,不可多得的。贵妃千万要妥善珍藏才是。"又取出一张葵子丁香粉来,议论说:"这一张虽然普通,却是史上有典的,医圣贾思勰《齐民要术》有载,说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匀,调取葵花子蒸熟,再用纱布绞出汁来,与粉调合,晒干。然后再蒸晒,如此三番,做出来的粉又细又匀,最后加进香料,或者就直接用干丁香花揉在粉中,藏在密封的坛子里,隔段时间取出,就成了葵子丁香粉了。"
哲哲诧异:"果然汉人的书上也写脂粉方子么?我还以为只是些齐家治国的大学问才可以入书。如此说来咱们这后花园竟是些宝贝,以后那些胭脂水粉竟不消往宫外买去,只自己做来使,岂不又干净又便宜,且也有趣。今天咱们娘儿可跟着贵妃开眼了。"
大玉儿道:"姑姑不知道,除四书五经是正经学问外,那些野史杂书什么没有,别说这脂粉的方子,就连房中秘术,春宫图册儿都是一套一套的呢。我敢赌,贵妃屋里就一定藏着有好些。"
说得娜木钟脸上飞起红云,娇嗔道:"这可是瞎说,你哪只眼见我屋里藏着好些春宫册来?你倒是去翻上一翻,翻不出来,要你现场演给我看。"说着追着要打,大玉儿一行跑一行求饶:"贵妃莫打,我告诉你一个巧方儿。"
娜木钟停下来问道:"你有什么巧方儿给我?"
大玉儿念道:"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鸡血……"娜木钟先前听她说到春宫儿,这会儿又听说鸡血,便生了疑,仍追着要打,说:"我就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不肯说出好的来。"大玉儿躲在哲哲身后说:"你自己心思邪,不肯好好听人说话,看你到处搜罗胭脂方子,好心说给你听,你倒骂我。"
娜木钟见她躲于大妃身后,不便再追,只站住了问道:"那你好好地说完,要真是脂粉方儿便罢,要是卖弄巧嘴取笑人,还是不饶你的。"
大玉儿道:"真个是好方子,李时珍《本草纲目》里写的,你听着: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鸡血,和涂面上,二三日后脱下,则光华颜色也。"
哲哲诧异:"你读的书越发奇怪了,怎么竟然看起《本草纲目》来,难道贵妃自己配胭脂还不够,你连太医院也省了,要自己坐堂问诊,悬壶济世了么?"
大玉儿自悔失言,含含糊糊地道:"哪里,也是恰好在手边,随便翻上两页,还不是跟贵妃一样,找找调理的方子罢了,其实和医药无关。"
娘儿几个彼此嘲笑揶揄着,牵牵绊绊走进花园里来,各自心怀鬼胎,且不急着赏花,只管一径走到八角亭中坐下。丫环们忙送上锦垫等物,又忙忙传茶水点心来,顷刻摆了十几碟子。
哲哲叹道:"可惜现在是秋天,不是丁香花开的节气,纵然有方子也没办法。倒是这张玉簪粉的方子是应景儿的。"
娜木钟便命伴夏指挥众丫环往园里采玉簪花去,自己和哲哲大玉儿用绢帕拭净,精心挑选上等好花以竹剪刀剪去花茎,制成玉簪盅,灌入胡粉。
原来这玉簪花于农历二月抽芽,六月开花,茎柔叶圆,大如手掌,叶端尖尖的,从中心的叶脉上分出整齐的支脉来;到了六七月里,就有圆茎从叶片中间抽出,茎上有细叶,中生玉一般雪白花朵,少则五六朵,多则十余朵,长二三寸,开放时花头微绽,六瓣相连,中心吐出淡黄花蕊,香淡而清,并不散发,花瓣朝放夜合,第二天就萎了,所以选取用来制粉的花朵不可早一日,也不可晚一天,早则花苞未放香气不足,晚则萎谢凋残香消色殆,挑选功夫极为苛刻。
幸喜伴夏于花草习性极熟,并不见怎样用心费目,只随手采去,总是一丛花里最新鲜饱满的几枝。喜得哲哲赞道:"这丫头竟是花神托生的,不愧了贵妃的调教,强将手下无弱兵,难怪你的脂粉调弄得好,敢情连丫环也这样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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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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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木钟笑道:"娘娘算得准,相得好面,伴夏家里可不是做花儿匠的么,因她爹死得早,才卖了做丫头,于别的上没什么才干,这侍弄花草可是极精的。"
哲哲道:"她是花神托生的小仙女儿,你自然更该是正牌神仙了,再不济也可封个何仙姑的。"三人一边嘲笑一边剪花,方做得几盅,巴特玛早已得了信,扶着丫环急匆匆走来。哲哲不禁笑道:"又来了一个,刚好一桌麻将。"
巴特玛上前请了安,一旁坐下,看见一石台的玉簪花盅,奇道:"好端端的剪了这些花来,又不见往头上插,倒灌进这些个胡粉来,是做什么?"娜木钟因向她说了典故。巴特玛笑道:"你们也真能出花样儿,连香粉也要自己做起来。赶明儿,只怕把点心房的人辞了,连做点心也索性自己动手好了。"
哲哲道:"只是个玩艺儿,偶尔为之的,哪里会认真起来,要拿这个做营生呢?"
娜木钟却正色道:"花朵真是可以入点心做吃食的,你们不信,改天我叫伴夏做了来请你们。"
哲哲诧异,向伴夏问道:"花朵果然吃得么?"伴夏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话:花朵不但可以吃,还可做茶、做蜜饯、煨汤、熬粥、入药,可做的事情多着呢。"
哲哲逗起兴致来,更加问道:"那你说说看,都有哪些花能吃?又能做些什么点心来?"
伴夏答道:"天下之大,几乎无毒的花尽皆有用,单以这园子里来说,像菊花、桂花、腊梅、建兰、荷、莲、芙蓉、石榴、栀子、丁香、佛手、凤尾蕉、益母草……尽可煨汤入药,只要烹调得宜,都可吃的。"
巴特玛拍手道:"那好呀,捡日不如撞日,既然你说样样可以吃,这便做来让我们尝尝鲜吧,别只纸上谈兵、画饼充饥,叫我们望梅止渴的才好。"说得众人都笑了,道:"淑妃的这三个成语形容得最妙。"
巴特玛得了夸赞,十分得意,起先娜木钟遣小丫环叫她到园里来,并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此时见人凑得齐,又听大妃哲哲说"刚好一桌麻将",便以为要打牌,于是问道:"输赢是多少?我好叫丫环屋里取去。"
说得娜木钟笑起来:"谁说要打牌来着?况且就是打,也不急着算账,哪里就输穷了你呢?"
哲哲忙止住说:"娘几个好好说会子话不好?又没的打什么劳神子牌,我这几日害脑仁疼,最怕算数。"
巴特玛原本无可不可,便顺着话头道:"也好,正是好好地说会儿话的好。庄妃妹妹,你那边那一位如今怎么样了?没跟你们一块儿出来?"
娜木钟忍耐这半日,总算等到巴特玛提起话头,立刻接过话头,先赶着哲哲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前所未有地恭敬亲切:"姐姐是后宫之首,母仪天下,可要劝劝大汗爱惜身体,不能太由着他的性子闹了。您说呢?"
哲哲淡淡笑了笑,心说你每天变着方儿狐媚大汗那会儿怎么不说要劝劝大汗爱惜身体,这会儿学会说嘴了。劝劝大汗。大汗是那么好劝的?表面上不便驳回,只得模棱两可地叹一口气,说:"咱们大汗的脾气,你们还不晓得吗?也不过新鲜三天罢了。不值这么惊惶失措的。"
娜木钟见不是话,又转向大玉儿含含糊糊叫了声妹妹,也不管辈份错乱,称谓混淆,赶着说:"妹妹,绮蕾住在你那里,你就管得着她,可不能太纵了她,真当咱这后宫无人啦?"
大玉儿做出无奈样子来,摊手说:"大汗并不往永福宫来,只是召绮蕾往清宁宫侍寝。姑姑已经定了规矩要太监计时,不许侍妃留宿。难得大汗许了,其余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巴特玛将手一拍,叫道:"娘娘这个方法最好。建宫这些年,早该定规矩了,也省得大汗今儿一个明儿一个的。以后大汗有干什么宠幸,都要叫太监写下来报告娘娘,不然可还有什么谱子?"
哲哲蹙眉道:"那都是以后的话,要交给礼部慢慢议处的。如今且只说这绮蕾,她住在永福宫里,再张狂也还是有限,改日大汗赏了她自己的寝宫,那才叫饥荒呢。"
娜木钟惊道:"前些日子恍惚听了一耳朵,说大汗要给那贱人修建新宫,还说得空想问问娘娘呢,感情竟是真的?一个察哈尔的小贱人罢了,住进庄妃妹妹的永福宫里已经是抬举她了,还不足够,盖宫起殿的,她也配?"
哲哲叹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缘故。前些日子太医出出进进的,说是绮蕾八成是有喜了,依规矩,妃子怀孕七个月须得安排自己的寝宫,这回可好,八字没一撇呢,大汗倒已经先给预备下了,派了专人侍候起坐,三餐都是御膳房专人负责专人检查,都快越过我的头去了。"
娜木钟翻翻眼睛,想你刚才还说什么"不过新鲜三天",这么快倒又抱怨"越过我的头去了",真是做了大妃,想怎么说话都行。然而现在不是斗嘴卖乖的时候,大敌当前,她们须得同仇敌忾,且"绮蕾有喜"的消息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大惊失色:"她有身子了?现在都这么着,果然生了儿子,还不得上房揭瓦?"
哲哲道:"虽然日子浅,还做不得准,看那情形总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傅太医亲自把的脉,六月二十四那日给荷花上寿,宫里散花糕,大汗再三叮咛给她的花糕要单做;就是方才我去永福宫,她出来请安,傅太医还在一旁说是大汗亲下的口谕,叫她不必跪安呢。"
娜木钟愈发妒恨,且也诧异,问道:"为何花糕要另做?难道给我们吃的是不干净有毒的不成?"
哲哲道:"你不知道,那花糕是用五色米粉、新鲜莲蓬、拌上熟栗子肉捣的细末,调和麝香糖蜜捏成的。就因为有了这丁点儿的麝香,就把大汗惊得蝎蝎螫螫的,好像蚂蚁须子上的两口糕也能堕了胎似的。"
大玉儿也说:"现在我那里天天太医进稳婆出的,不但麝香,就是连普通的薰香也不许点,那日赏花糕,还是在姑姑处吃了两口,送到我们那里的,都是另做,太医尝过了才给发下来,看守得严着呢。"
娜木钟讶道:"麝香能堕胎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又咬着牙咒骂,"射不死的小贱人,多早晚叫她吃下几斤麝香,真堕了胎去才阿弥陀佛呢。"
巴特玛惊道:"姐姐可千万别说这话,传出去,大汗还不治你的罪呢。"
娜木钟道:"左右就这几个人,莫非还有谁会害我不成?"
哲哲笑道:"虽然如此说,到底嘴上留个把门的才好,岂不闻祸从口出?"
大玉儿任几人三言两语地乱出主意,只不肯插嘴,一展眼看见两个小丫环捧着点心盒子随伴夏远远地来了,知道是花朵点心做得了,笑道:"刚听姑姑教训说祸从口出,想着要三缄其口呢,这却是进口的东西来了,又怎么舍得不张口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迎春过来帮着伴夏把点心取出来安箸布碗,看时,却是荷花蒸鸭、蔷薇豆腐、夜来香拌笋尖、玫瑰蛋羹,并一大碗清香扑鼻的玉簪花鸡蛋汤,观之红香绿玉,闻之心旷神怡,尝之齿颊生香,哲哲等人不禁一齐喝起采来,便把绮蕾的事情也忘了,只顾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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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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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多尔衮自送绮蕾进宫那一天起,就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地等待着刺杀得手的捷讯自宫中传来。到了夜间,这种焦灼就更加强烈而意味深长,他充满妒意地猜测着,此刻的绮蕾一定很妖娆,此刻的皇太极一定很疯狂。她已经将他迷惑了三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动手?他和她的纠缠到底还要延续多久?如果她失败,会将自己供出来吗?如果她成功,会不会被处死?
他真想把绮蕾从永福宫里翻出来当面问个清楚。然而盛京的后宫虽然不比明宫那般闱禁森严,贝勒亲王出入妃子寝殿毕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得捏个因由藉口,还要时间巧,还要接应得心照不宣——宫院深深,谁又是多尔衮的内应呢?
究竟不知道是庄妃的主意,还是绮蕾自己的心思,多尔衮每每拜访永福宫,总是丫环陪侍,众目睽睽,见到绮蕾的机会就少,想单独说句话,竟是比登天还难。
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拐弯抹角地向大玉儿探听,并且一反常态地,鼓励自己的福晋频频进宫,且说:"说什么我们也是绮蕾的义父母,你这做额娘的,有闲还该常去探望走动才是,也显得我们领受大汗的好意,知恩图报。"
睿亲王妃巴不得一声,三天两头地盛装了颠颠往宫里去,每次都带回来一箩筐的闲话。她很讶异丈夫竟然有兴趣听她饶舌,便越发添油加醋地,把宫里那些见闻尽兴转述出来,每每说到兴奋处,便独个儿先感慨嘻笑起来,摇头晃脑地咂摸着,把刚刚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两三次。
多尔衮耐着性子听福晋演说,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令他失望。那些讯息没有半点价值,即使涉及到绮蕾,也无非是些大汗如何厚赏她众妃如何议论她这些听了叫人愈发生气的话。
这样子捕风捉影地等了三个月,刺杀的讯儿仍然纹丝未动,宫里却传来了绮蕾怀孕、封为静妃的消息。
绮蕾怀孕了?多尔衮那个恨呀,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般仇恨,不仅恨上了皇太极,甚至也恨上了绮蕾。这个贱人,她竟然为皇太极怀孕。她没有让他死,却要为他生——为他生孩子!
那天下午,多尔衮把自己关在花房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不许任何人进去,就是睿亲王妃也不可以。
他坐在花房里,看着绮蕾用过的妆镜,睡过的床铺,感觉到一种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叫做寂寞。那蚀骨的寂寞让他整个人觉得空落得好像随时可以飘走,荡在空中,漫无目的,也无可落处。
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让他清晰地明白,绮蕾走了。
绮蕾已经走了三个月,然而他一直没有当她真正离开。现在,他确定了,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而越是因为他知道她已经走了,她在的时候的那些记忆就越是鲜明地浮上心头。
不知为什么,每当想起她,他记忆中最鲜明的形象始终不是她艳妆重裹的样子,也不是她诱惑于他的种种把戏,而只是她伤病时的可怜状。她那么无力地而又真实地躺在那里,毫无矫饰,把性命完全地交给自己,那是怎样的一种渊源?
他记得她刚刚醒来的那会儿,他喂她吃粥,可是长久的服药已经让她的胃口失去了消化的功能,粥刚喝下没多久,忽然整个儿地喷吐出来,吐了他一身。他不放弃,换了碗粥,扶起她,继续喂。她吃得很艰难,吃了几口,又吐出来,虚弱地摇头。他不许她软弱,逼迫她,如果你连一碗粥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呢?再不吃饭,你就要一辈子躺在这床榻之上了,休想再站起来,那么,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她撑起身子,又勉强开始咽粥。
此刻,那喂粥的一幕鲜明地重现在眼前,一遍遍重复着,他现在知道那一刻他有多么充盈而满足。如果可以让他一辈子替绮蕾喂粥,他将有多么幸福,而生命又将多么有意义。
可是现在,她离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从他的生命中连根拔出,弃如敝屣。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给的,她怎么可以背叛他,为别人生孩子?她真是太辜负他了!
曾经对绮蕾有多么挚爱,如今就对她有多么仇恨。多尔衮恨不得冲进永福宫去把绮蕾掐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掐断了一枝插瓶用的雁来红,将它在自己的手心里揉得粉碎。
微腥的花的汁液从指缝间渗出,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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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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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睿亲王妃又一大早就装扮了大张旗鼓地进宫去了。到了中午,多尔衮在前朝议完政事,大汗留膳,八旗将领向来不惯斯文安静地细嚼慢咽,酒至微醺,兴致渐浓,便有人提议猜拳,投壶,甚至斗腕,摔跤,十王亭广场上闹成一片。
多尔衮乘人不备溜出席来,径自穿过崇政殿东掖门往后宫里来,一路思忖,遇到人查问,只说寻福晋回府顺便拜会庄妃就是。幸喜正午炎热,除了前庭侍宴的执事太监外,其余仆婢竟都捉空儿躲清闲去了,从凤凰楼往永福宫一路行来,除了蝉噪蛩鸣,花影扶疏,竟是一个人影儿不见,鸦雀无声,连猫儿狗儿也都盹着了。
穿过雕花回廊,便是永福宫门首,忍冬带着小丫环恭迎出来:"睿亲王妃和静妃娘娘往清宁宫给娘娘请安去了,庄妃娘娘新浴,正在午睡。"
多尔衮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动,漾过一阵异样的感觉。"新浴"这两个字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刺激,使他忽然很想立刻、马上见到庄妃,一刻也不能慢怠。可是见她做什么呢?他没有想过。
"我有密事奏娘娘。"他挥一挥手,"你们不用跟进来服侍了。"
庄妃娘娘果然在小睡。就睡在院子里,花架下,凉椅上。
午后的宫苑是静的,几只鹤栖在池边打盹儿,连廊上的鹦鹉也慵懒。渴睡的宫女倚着荼蘼架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庄妃打着扇,眼睛半开半合,也已经朦胧,见到多尔衮,要想一下才省过来请安。
却已经被多尔衮的手势制止了。他接过扇子:"你们出去。这里有我。"
这句话极不通。这里有你,为什么就该我们出去呢?可是宫女们没有多想,她们习惯于服从,习惯于不想。她们温顺地退了出去,静静地,裙裾拖在落花上,一丝声响儿也没有。
她们刚才的位置,被多尔衮取代了。他拿过扇子来,却没有挥动,只是静静地坐在庄妃的凉榻旁边看着她,看她长长的睫在眼睑下遮出半轮新月,看她柔嫩的颊因为熟睡而嫣红,还看她半搭在身上的锦被滑落,露出一涨湖水般的美人骨与半截酥胸。
看着看着,他就不安静了,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沿着骨的走向抚摩着,一下又一下,缓如打扇。
庄妃沉沉地睡着,毫无知觉,或者,是早已知觉了,却不愿醒来?
他的手渐渐深入,移至庄妃的胸前,抚摸着,迤逗着,然后,他紧紧握住了那一对酥乳,让她们在自己的巨掌中团成两只小鸟,揉捏着,把玩着,甚至将自己滚烫的唇按在上面,轻轻咬啮,舔撮。
庄妃的身体开始扭动,像一条蛇,柔软而娇媚。"嗯……"她忍不住地呻吟了一声,是欲望在身体深处爆裂的声音。
那仿佛是一声号令。多尔衮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掀掉锦被,将自己化成被子,伏上来,压下去,深入,撞击,抽动……"哗啦!"躺椅承受不住两个人的激情,塌倒了。然而疯狂的男人顾不得那些,甚至没容女人翻身坐起,便按住她继续抽动,排山倒海的激情一阵猛烈似一阵,像草原上刮过的风,像万马奔腾……
"啊……"终于,他射击了,身体静下来,还依然在微微地抖动。
身下的女人,死了一样,紧闭着眼,眼角有两滴泪。
他看着那两滴泪,心里有异样的满足和安静。皇太极上了他的女人,而他上了大玉儿,他们扯平了。他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第三次,第四次,皇太极令绮蕾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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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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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两滴泪,心里有异样的满足和安静。皇太极上了他的女人,而他上了大玉儿,他们扯平了。他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第三次,第四次,皇太极令绮蕾怀了孕,他也一定要让庄妃怀上自己的孩子。只有这样,才可以洗去绮蕾带给他的伤害。
他捧起庄妃的脸,细心地将那泪吮去,抱起她,一步步走进寝宫,轻轻放在榻上,不忘了扯过另一条锦被将她盖上,然后,离开。当他走时,他觉得自己抛弃了绮蕾,抛弃了对她的期待和信任,也抛弃了对她的思念和爱慕。他们两个,互相背叛了。
自始至终,庄妃没有睁开过眼睛。
仿佛,只是一场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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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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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后宫没有了邀宠的主题
又到深秋。
秋与窗户总是紧捱着的,那缠绵的雨丝,飘飞的落叶,都像一幅扑面而来的画,固执地以窗户为画框,鲜明地逼显在面前,令人无从回避,从而清楚地意识到,秋天来了。
女人们在秋天会觉得恹恹地没有兴致,男人在秋天却会摩拳擦掌地觉得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满洲的额真将领们是从不肯在秋天蜗居屋内的,这个时候风吹草低,正是围猎的好时候。如果不上战场嘶杀,就一定要去猎场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图鲁了。
九九重阳,明崇祯帝这一天将会驾幸御花园的万寿山,宫眷宦官穿着菊花补服随同登高,饮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贺重阳;而满洲大汗皇太极,则要在这一天率领八旗好汉塞外打马,登高围鹿,直到过了冬至祭天大礼方回。
皇太极告诉绮蕾:"好好等我回来,我要亲手杀只老虎剥了皮来给咱们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来,新宫也该建好了,我连名儿也想好了,就叫'关睢宫'。'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来,就赐你住进去。"
一句话倒有三个"等我回来"。这样的婆婆妈妈依依不舍,对于皇太极同样是新鲜的经历。直到出宫前一瞬,他还在执着她的手一再央及:"静妃,自你进宫以来,我对你百依百顺,但只不见你对我笑上一笑,这次回来,我让你住进自己的宫里去,你肯不肯对我笑一下?"
连问三声,绮蕾只是低头不答。皇太极叹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难。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爱妃一笑,当须几金?"直至出宫,仍耿耿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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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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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多尔衮在出发前,到底瞅准机会和绮蕾单独见了一面。
那天是淑慧格格生日,睿亲王妃照例备了些金锁片长寿面之类欲送进宫里去巴结庄妃,早两天已经开始念叨,临去这天,偏偏一早儿起来便嚷头疼,只得将喜包交付多尔衮带进宫去。
多尔衮自那日与庄妃有了肌肤之亲后,便一直惦记着再找个机会重温鸳梦。得了这个由头,便于下朝后施施然径自闯进后宫来,逢人问,只亮出包裹说是与淑慧格格送礼,小太监们倒也不敢拦阻,遂被他一路来进永福宫里,却见宫里只有绮蕾和朵儿两个在挑花儿,见到多尔衮,朵儿忙跪下请安,禀道:"不知十四爷来访,庄妃娘娘陪淑慧往御花园逛去了,奴才这便去请。"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行插柳柳成行,自绮蕾进宫以来,多尔衮不知找了多少机会想求单独一见而不能,如今轻易得来,始料未及,看着绮蕾,感受到自己心底里汹涌如潮的欲望和思念,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是这样地想念她,想念这桃花一样的女子,想得心都疼了,想得面对面都仍然觉得远,觉得渴,觉得绝望。
然而她冷若冰霜艳如桃李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半分表情。
这提醒了他,她毕竟不是他的情人,而只是他的同谋。他和她之间,有一宗大秘密,而她还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呢。
他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冰冷,迹近威胁:"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答应放过林丹汗。"绮蕾坦白地回答,声音平静,眼神空灵,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他答应放过林丹汗。短短八个字,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然而她的心志已经表白得再清楚没有,他知道,这不是解释,而是宣言——结束合作的一种宣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同谋。
一直以来,他把她当作另一个自己,以为她就是他,她的入宫为了替他报仇。然而忽然之间,她提醒了他,她是她自己,从来都只是他身外的一个人。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拥有不同的使命,尽管他们的敌人一致,然而两个人的仇恨加在一起,却仍然不能带来慰藉。
一直以来,他背着一段仇恨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到处都是走着的人和风景,但是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卸下重负。忽然遇到一个同路的行者,他以为她可以与他呼吸相应,心灵相通。她却将他抛弃在荒野,毫无顾惜。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自行其事。他的悲哀从来都只属于他自己,她的内心也从来没有真正对他打开过.。她霸道地走进了他的生命,并且借助他的帮助恢复生机,可是她就像一只吸血的蝙蝠那样,一旦吸饱喝足,就翩然飞去,再也不理会那具被她抽空的身体。
多尔衮觉得失败,从未有过的失败;更觉得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失去绮蕾了。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但是在她诱惑他又拒绝了他的那个晚上,他以为她是爱过他的。那个晚上她用的方式是扮演他的母亲,重演他母亲殉葬前昔的情形。这让他为她倾倒,同时也以为她心中有他。
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什么人。母亲临终前夜与代善的长久相拥,成了他对爱情的唯一理解,那无言的拥抱,绝望的守候,就是他心中最神圣最绝美的爱了。
曾经有一个夜晚,他徘徊在爱的窗前,他一直以为,如果当时他可以鼓起勇气敲门而进,也许他就可以拥抱爱情。可是因为那时候他心里装载得的更多不是对爱的渴望而是复仇的炽愿,他与这唯一一次得到他心目中真爱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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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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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至少渴望过。
现在,她的回答把这一点点可怜的想象也打破了。他于是知道,即使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他也不可能拥有她。她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她的察哈尔部落。她是为了察哈尔而拼死一搏,而以身侍虎,同样也可以为了察哈尔而忍辱负重。她不是没有感情,不讲义气,只是,她所有的感情和义气都给了她的部落,而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人性,早已经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随血流尽了。
她和他,从此再也不相干,就仿佛两个陌路人,曾经擦肩而过,然后永无交会。
多尔衮离开永福宫的时候,是低着头走出的。宫门外,一片荒野,从原始走向永恒。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泪。
偌大的宫庭仿佛忽然空荡下来,虽然并没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众嫔妃失去了争宠的目标,便顿时失了心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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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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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妃自从那个春梦一般的午后,就把多尔衮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开始夜复一夜地梦到他,并在梦中与他交合,缠绵,无始无终,没有足够。她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那里没有后宫,没有战事,没有争宠,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的多尔衮,是那样一个轻裘宝马的英俊少年,而她,貌美如花,天真活泼,他们倾心相爱,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离。他们拥抱,亲吻,没完没了地颠鸾倒凤,不知疲倦。
她12岁离开科尔沁,在哥哥吴克善的陪同下远赴辽阳嫁给了皇太极。第二年,皇太极登基称汗,所有人都说大玉儿好福气,然而表面的荣华弥补不了内心的创痛,在别人眼中,她是大汗的侧福晋;在她自己心里,却只当自己是个孤儿。
离开了熟悉的草原,离开了挚爱的亲人,对一个12岁的小小妃子来说,邀宠斗艳都不是她的真实心思,她最大的痛苦,是孤单。在这宫里,大汗和姑姑本应该是她最亲的人,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大汗,更像是她的对手,而姑姑,则把她当作棋子;12岁的她,既不能成为一个好的调情高手,亦不能了解对奕之道。面对大汗的冷落和姑姑的抱怨,她觉得挫败,更觉得无奈,四面楚歌,孤助无援。而惟一的慰藉,就是多尔衮。
多尔衮是汗宫里的另一个孤儿。父死母殉,汗位被夺,多尔衮在一夜间遭受了人间最惨痛的三大悲剧,不仅仅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更成了新汗王皇太极哥哥的眼中钉。他的性命笈笈可危,人生旅途荆棘丛生。他变得沉默寡言,内敛乖戾,排斥宫里所有的人,只除了代善和大玉儿。
两个孤独的孩子结成了最亲密无间的伙伴,他们天天一同读书,习射,骑马,游戏,把对方当成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所有亲情的损失都要在对方身上找回来,所有付不出去的感情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彼此。他们曾经发过誓要一生相守的,然而随着一天天长大,那些誓言一天天淡灭起来。虽然她在心底里仍然认定他是最亲的。但是男女之间的交往想要往前发展,最终总要归结到肉体的纠缠上。单纯以精神之力,除非是无妄的相思,干脆藏在心底永远不见天日的,否则总会在日复一日的隐忍和压抑中日渐消磨。
一个是大汗的侧福晋,一个是受封的睿亲王,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每见一次面都只会把他们的距离更加拉远一分。因为见面,无非是在提醒着他们彼此的身份,告诉他们过去所有的情谊都已经过去,此刻的他与她只是守礼相望的君臣亲戚。
直到那个春梦一样的夏日午后。
那个旖旎放纵的午后,那美仑美奂的梦境,把两个人重新拉在了一起,近得中间一丝缝儿都不留下。那个午后,不仅唤醒了大玉儿的感情,也重新唤醒了她的身体。她是自从嫁与大汗的那个夜晚便对身体纠缠心存戒惧的,那撕裂的痛楚,那点点的血迹,那狂暴的冲击,无不令她惊惶厌恶。她虽然也曾积极地参与到众妃的争宠之战里,却并不真是为了恩宠或需要,而只是面子攸关,是尊严的争取。
但是和多尔衮的夏日偷欢是不同的。那一切那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却又偏偏完美浪漫得像一场精心安排的演出。它使大玉儿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无忧无虑青梅竹马的交往中,早在那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她和多尔衮才是真正的一对儿。隔了整整十年,他们才终于走到一起,是不是太迟了?
那天整个的过程都好像一场梦,让大玉儿在事后一而再地回味思想,却再也想不起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于是,隔了几天之后,她忽然遣人去睿亲王府请王妃过来叙话,说是闷了,想找位姐妹叙叙家常。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只是渴望着见到多尔衮身边的人让自己有一种真实感,想听听她怎样闲扯自己喜欢的人,不论说的是什么,她都愿意听。
通过与睿亲王妃时时的叙话,她觉得和多尔衮又见面了,他们在他妻子的谈话中幽会,彼此会心微笑。她不担心这蠢笨的王妃会不回去向多尔衮汇报今天的谈话内容的,所以,当她向着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多尔衮,觉得自己在对多尔衮说话,于是那一颦一笑就有了新的意味。
她在这游戏中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听说多尔衮要奉命随大汗去塞外围猎,这叫她忽忽有所失,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也不再找睿亲王妃来叙话了。
这弄得睿亲王妃很糊涂,她不明白庄妃为什么对自己忽然那般热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宫里散散闷,庄妃却又不召见自己了,忽如其来的冷淡与忽如其来的亲热一样,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庄妃,她的游戏已经回到小时候,她想起小时,每当多尔衮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帐篷里抱着他的衣裳等他归来;而每次他归来,她就第一个跑到战士的马头前,载歌载舞,又唱又跳,让他一走进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还想起了那次改变过自己在皇太极心目中地位的围场秋猎,好不好再来一次男扮女装,冲到围场去给大汗一个惊喜呢?围场的管理不像宫中这么严,说不定可以找到机会同多尔衮私会。但是,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些?如果大汗不愿意自己出宫,会不会就一怒之下废了自己?
对多尔衮的迷恋和这些个胡思乱想转移了她对绮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宫里,邀宠之战没了目标,就更加减了斗志和敌意,加之绮蕾能文擅赋,才思敏捷,虽然不喜说话,然而自有身孕后为人随和许多,闲时与庄妃联句吟诗,谈讲学问,也颇投契。因此这一段时间里,两人的亲近和睦倒不是装出来的。
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词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万里的,庄妃因说:"同写恨,'砌成此恨无重数'便不如'人生长恨水长东'来得现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绵绵无绝期';同写情,'但愿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换你心,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写愁,'一江春水向东流'便不如'举刀断水水照流',将无奈之愁竟写尽了。"
绮蕾摇头道:"我却不这样看,自古而今,咏得最多的就是一个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开也愁,花谢也愁,然而真正愁起来,其实不需着一字而愁自见,如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易安之'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些都是真正刻骨铭心之愁;便是将一个愁字明白写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浓有淡,似'无边丝雨细如愁'便是淡愁,'西风愁起碧波间'胜之,'以酒浇愁愁更愁'更胜,既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为浓愁矣;而凡此种种,归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庄妃亦笑道:"果然好句,一个愁字都说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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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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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自闲谈,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进来,笑道:"好好儿地,干嘛左一个愁字,右一个愁字的?哪里便有这许多愁?"
庄妃和绮蕾连忙起身让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儿来,原是想着天气好,约你们两个往园里走走。不想你们在这儿对着谈愁呢。既说起易安词来,我倒想起另一句来,说你们两个可是正好。"
庄妃绮蕾忙问是什么,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庄妃听了笑起来,恭敬道:"姑姑平时只自谦说不懂这些,真个搬起古书来,连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都不是对手。我白白每日从早到晚里读书,也还不及姑姑,晓得拿巧话儿来打趣人了。"
哲哲笑道:"我虽不通,谈诗论典那是不行,难道两三句现成话儿也不会的?说到诗,古人每多咏菊佳作,可见菊花之助人才情。去岁大汗移种了十几种新菊花种子到园里,算日子也是该开花了,不如一起去逛逛,我是白看着闻闻香味儿,你们两个诗人见了,还怕没有好诗出来吗?"
庄妃笑道:"可是的,白辜负了春光,竟没抽出空闲好好观赏,反正无事,不如去园中陪陪菊花,勿使陶渊明后继无人才是。"遂催着绮蕾穿戴了,带着大众随从,穿廊倚石地往御花园来。
果然一路菊花夹道,正逢其时,叶碧如染,花繁而厚,开得极是灿烂。绕过湖石,迎面便是菊圃,花色缤纷扑面,高低疏密,尽态极妍,种类竟有几十种之多。
庄妃一头看,一头便叫丫环只管捡开得颜色最好花盘最大的用竹剪刀剪下来,用嵌玉珐琅盘子托着,以备插戴。一时大妃来到,庄妃便命小丫环立起镜子,献上花盘,请哲哲先挑。哲哲便挑了一枝"柳线",一枝"画罗裙",一枝"秋水芙蓉",都排列在冠子下;大玉儿只挑了一枝"云中娇凤",斜插鬓边,哲哲觉得单调,又亲替她选了一枝"金雀屏"插在娇凤之下;绮蕾本不欲插花,无奈哲哲和大玉儿都只管相劝,只得选了一枝"明月照积雪"缀在襟前。
哲哲兴头起来,遂命丫环多多地采剪花朵,各宫各院地送去给众嫔妃们插戴。丫环们都领命分头去了。隔不多时,娜木钟挽了巴特玛一同进园来,老远笑道:"显见是亲姑姑,连朵花儿也要偏袒内侄女儿,自己结帮打伙地跑进园里来高乐。这样好兴致,如何不叫上我们,难道人丑,一朵花儿也不许戴了么?"
哲哲笑道:"你也太要强了些,一朵花也有这些刺儿可挑。过来,看我打扮你。"
娜木钟正欲上前,随行太医早先一步抢上,躬身施礼道:"学生斗胆,请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将随身香袋解下,免得伤了静妃娘娘。"娜木钟大怒,拂袖道:"赵太医,你要搜身不成?"赵太医吓得头也不敢抬起,反复施礼道:"学生不敢。学生嗅到贵妃身边有绝佳香氛,沁人肺腑,当是上等麝香兑新鲜花蕊炮制。此香世间罕有,霸气凌人,也只有娘娘巧手慧心才配制得出来,然而只恐于胎儿不利。"
哲哲也远远笑言:"贵妃,你就别难为赵太医了,也不能怪他,这还是傅太医立的规矩,大汗亲自下的旨,叫静妃所到之处,不许任何人带有麝香。还不快解了香袋过来呢。"又笑对赵太医道,"太医在这里最好,我正要选些可做菊花茶的花儿来,看到这满园子菊花千奇百怪,竟不知哪些可以喝得,哪些是喝不得的。倒要请太医掌眼。"
赵太医领命答应,却不肯就去,仍立着等贵妃解囊。娜木钟无法,只得解下香袋交给丫环送回宫中,这才悻悻走至哲哲身前坐下。哲哲便叫"花来",迎春微窥其意,忍着笑自己向小丫环手里接了盘子递与娘娘,哲哲遂横一朵竖一朵,只管重重叠叠将各色菊花来给娜木钟插了满头,逗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娜木钟从镜中看到,随手翻倒镜子,嗔道:"不来了,娘娘这样欺负人!"
巴特玛因为听说大妃在这里,料想必要喝茶聊天,来时特意备了十几样点心,命小丫环以剔红山水人物八方提梁盒提着,一一奉请众人。哲哲大玉儿都各自选了合意糕点谢了,惟有绮蕾端坐一旁,一块不取。巴特玛尚不怎的,娜木钟且先发作起来,冷笑道:"哪里就吃坏了肠子呢?又不见天天吃麝香糕。"
绮蕾虽不知她们前些日子关于花糕所言,却也猜到几分,并不辩解,亦无歉然之态。娜木钟有火发不出,堵气道:"静妃有孕在身这么大的事,可把咱们吓坏了,几乎连饭也不敢吃,话也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怕气味薰坏了静妃,那可不得了!"
绮蕾这方敛衽行礼,端然答:"各位姐姐恕罪,不是绮蕾轻狂,不肯与姐姐们尽兴,实在宫规难违,绮蕾不敢擅自主张。如果娘娘有旨,许绮蕾与姐姐们一同用膳,绮蕾巴望不得呢。"
大妃笑道:"那怎么可以?有喜的妃子另桌用膳,是咱们向来的规矩,我哪有强你共膳之理?都是贵妃妹妹胡闹,太挑剔了,可惜这里无酒,不然,定要罚她三杯。"因岔开话题说:"冬至要到了,我听太监说,在明宫里这日子要捱屋儿地发九九寒梅图,每天涂染一瓣花瓣,守满八十一天,倒也雅致有趣;咱们虽没那些规矩,也该早早准备起来才是,倒是想出些别致法子来消寒是正经。"
娜木钟道:"这有何难,咱们也做九九消寒图就是。学士府养着那么些人,还怕没个会画梅花的不成?"
大玉儿道:"画梅不难,只是拾人牙慧,没什么意思。不如以文字入画,九个字,每字九笔,像白描画那样儿只写个轮廓,然后每天按照轮廓涂满一划,并在旁边小字注明当日阴晴风雪,涂满八十一天,就算消寒,日后重新拿出来,想知道某年某月什么气候,也有个记载可查,岂不又雅致又有意义?"
哲哲欣然道:"就是这样,那九个字,就交你来想了,事先说好,每个字九笔,要连成一句话儿,而且还得是句吉利话儿。"
大玉儿领命,便叫忍冬取笔墨来侍候,苦思冥想如何对出那九笔九字吉利消寒词儿。
忍冬心细,想主子难得在众人前展示一回笔墨,今日赏花挥毫,必定安了心要艺压群芳的,便不肯取那平时惯用的端砚徽墨湖笔贡宣,而特特地开了箱子,将庄妃素日所收的珍品取了,用托盘托着,黄巾盖着,亲自捧了回来。众人看时,都不认得,笑问:"庄妃学问好,收藏的文房四宝也和寻常人不一样。正经龙凤龟的砚台也见了不少,倒是这种鹅形的没见过,看它黑黝黝有些年岁,感情是砚台的老祖宗不成?"
庄妃见了也自笑道:"忍冬丫头怪僻,如何把这些个压箱底儿的存货也请出来了?"因指着那四样一一解说,"这是苏东坡的澄泥砚。你说鹅形的没见过,其实没见过的还多着呢,澄泥砚的好处是色泽光润,质地柔软,宜于雕刻,我曾见过一只荷花鱼形朱砂澄泥砚,雕工比这还精致细巧,最难得是沿着朱砂澄泥本来的颜色纹路,因质就材,雕得才叫好看,这只砚不过是苏东坡用过,所以珍贵;这管毛笔是象牙制的管,婴儿的胎毛制的毫,贵在材质,其余也不怎地,这两件一个是因人而异,一个是因质而异,便珍贵也还有限;倒是这墨和宣纸,正经是李后主所谓'文房三宝'中的两宝,李廷珪墨,与澄心堂纸,材质和来历都算难得的。"
巴特玛打断说:"什么'文房三宝',不是说'文房四宝'吗?"
庄妃遂侃侃而谈:"文房一词始于南北朝《梁书》,原意是一种官职,和咱们现在的大学士差不多意思;后来晚唐后主李煜把自己的书房称为'建业文房',把'文房'和书房混为一谈,后人也都混淆起来;宋李之彦《砚谱》中说:'李后主留意笔札,所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者为天下之冠。'从此有了'文房三宝'一说;再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遍录天下笔墨纸砚;后人以讹传讹,便有了'文房四宝'之说。"
哲哲抚掌道:"如此说来,这'文房四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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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文房三宝'和'文房四谱'合并转化来的,只不知李后主'文房三宝'与通常笔墨有何不同?"
庄妃举了那墨说道:"史书上说'南唐有澄心堂纸,细薄光润,为一时之甲';李廷珪墨,'坚似玉,纹如犀',素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之说;又有传说李后主用的龙尾石砚一尺长,砚上三十座山峰,石质雕工俱佳,南唐亡后传入民间,有人用它换了整座豪宅,只可惜下落不详,只剩下传说。"
娜木钟听了扼腕,说道:"要是能打听得到是谁得了那方龙尾石砚,我一定想尽方法弄了来送给妹妹,让你把这三宝收藏完全。"
庄妃笑道:"谈何容易?别说龙尾石砚满天下也只有那一方,再找不出第二块的;就是这墨与纸,究竟也流传不多,细心找了这许多年,我也只有这一块墨,半盒纸,哪里舍得用,只藏在箱子里闲时取出赏玩一回罢了。今儿忍冬丫头疯了,竟把它搜出来献宝,还不快收了去呢?"
忍冬笑着,遂将那四样宝贝妥当收起,命小丫头重新取了寻常用的笔墨来,注水磨墨,预备挥毫。
娜木钟吃着糕,便使性子说:"这一台子花样儿,都是见天儿吃惯了的,点心房就只会糊弄人,再不舍得弄点好东西来咱们吃。刚才说到酒,倒逗起我的馋虫来。"因撺掇大妃,"难得今儿咱们凑在一处,又好兴致,不如晚膳别再叫御膳房照牌子送那些羊腿猪肉了,每天都是那几样,早吃腻了,咱今天要些新鲜的,就在这园子里吃,一边看花,一边吃酒,也是不负菊花的意思。"
哲哲笑道:"偏你就有这些个主意。每天后宫用膳都是有定量的,几斤猪肉,几斤羊肉,多少只鸡,多少只鸭,多少梗米、黄老米、高丽江米,以至白面、麦子粉、糖、蜂蜜、香油,都是有数儿的,你这会子不叫按水牌来,又不是节,御膳房又没准备,一时半日哪里拿得出新花样儿来?"
娜木钟道:"这个简单,咱们又不是要他们做什么特别稀罕的,要他做,他也做不来;咱只叫他们把那水牌拿来,按上面有的点几样,就像那寻常人家逛小酒馆子,还不是照着牌子点菜吗?难不成也坐下来就等酒保上一样的菜不成?"
哲哲想了想,道:"也使得。竟也不必要水牌来,横竖平常吃的也就是那些式样,咱们各自点几样自己爱吃的,传下牌子去,叫御膳房给做上来是正经。虽然絮烦些,到底不是天天这样,想御膳房也不好意思推辞的。"
娜木钟笑道:"他们平白领着宫中那些钱粮,就天天絮烦他们又怎样?也不能叫他们太悠闲了去。"又推庄妃道,"你先别紧着闷那九九消寒词儿,先替咱写了菜牌子,好叫御膳房照着做去。"
庄妃提起笔来,笑道:"你拿我当酒馆传菜的了,幸亏叫忍冬把宝贝收了,不然这会子拿它们写起菜谱来,可不荼毒了——且请说,客官想要些什么?"
众人也都笑起来,遂一一口述自己所爱馔食,庄妃仔细誊录,复交哲哲过目。哲哲看时,却是:燕窝扁豆锅烧鸭丝一品,酒炖鸭子一品,酒炖肘子一品,燕窝肥鸡丝一品,羊肉片一品,托汤鸭子一口,清蒸鸭子一品,烧狗肉攒盘一品,糊猪肉攒盘一品,竹节卷小馒首一品,孙泥额芬白糕一品,巧果一品,奶子二品。另有蔬菜点心数量不拘。因笑道:"倒也不算罗嗦,只是太累赘重复些,单是鸭子就有四五样,御膳房准要说,吃鸭子就吃鸭子,何苦兴好多花样儿。"于是交迎春送餐牌下去,娜木钟且叮嘱:"别忘了要几壶好酒来,好给我们行酒令儿助兴。"
少时庄妃九字消寒令也已拟好,却是:亭前昜柳珍重待春風。
哲哲看看亭外几棵柳树随风摆拂,点首赞道:"果然应景,天然得体。"
说话时酒已送至,乃是金茎露、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娜木钟喜道:"今儿个御膳房当值的是谁?好知情趣。娘娘该好好赏他才是。"
哲哲含笑点头,遂命迎春传赏下去。迎春领命去了,不到一盏茶功夫,转回说:"御膳房都在门槛边儿上磕头谢恩了,说谢娘娘体恤,又说前儿重阳节采的螃蟹还剩下几只,因此御膳房自愿辛苦,除娘娘令牌上的菜品外,另行孝敬一品蟹黄豆腐,外加一品酒酿圆子宵夜。"
丫环们排出膳桌来,众人便请大妃哲哲坐了首席,庄妃坐在下首相陪,绮蕾坐了对首,却在旁边另置一小桌,每道菜来,都由太医仔细验查方端上桌。娜木钟益发不悦,却也无法可想。
大玉儿先斟一杯酒,奉与大妃,贺道:"昔庆历年间,韩魏公见后园中有芍药一本,分作四歧,每歧各出一花,上下都作红色,中间却间以黄蕊,乃是稀世奇种'金缠腰',百年难得一遇的,因为特地置酒高会,招邀当时四才子同来共赏,以应四花之瑞。后来这四个人在三十年间,竟先后都做了宰相。今天我们五个人把酒赏菊,将来也必有大富贵的。"
哲哲听了更加高兴,道:"说得好,且雅致。正是寡酒无味,刚才我去你们房里时见你们谈诗,竟把我的雅兴也勾起来了,不如我们也风雅一回,行个酒令儿才好。"
巴特玛唬得道:"可别来。我最怕这些咬文嚼字的把戏,我哪里弄得来这些?"
庄妃道:"又不是真要叫你做诗吟词,不过是玩艺儿。再没读书,几首唐诗总还是念过的,咱们行简单些就是。"
娜木钟也道:"就是要有赏有罚的才好。你不会作诗,还不会喝酒么?大不了灌几盅,怕什么?"
巴特玛仍然拘促,哲哲向大玉儿道:"你出个简单的令来,不要太难为了人,只要热闹便好。"
庄妃想了一想,道:"便如姑姑方才说的,我们平时虽不大做诗,现成话儿总还有些,今儿索性也不必做新诗,只将《千家诗》里的成句念出来,一句一句地合一首新诗出来,合不上的或是错了韵辙的罚酒就是,如何?"
哲哲道:"这个简单,使得。"娜木钟绮蕾也都无意见,巴特玛虽不情愿,也只得从了。
哲哲遂率先喝了门杯,道:"今儿个我们的聚会原是因为逛后花园戴菊花起的头儿,我这第一句是现成儿的,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吧。"因传令给贵妃。
娜木钟接了令,联道:"夕阳明灭乱流中。"
庄妃批道:"这第一句就不对,夕阳也还罢了,这'乱流'二字可是胡说,我们这会儿好好地喝酒吃菜,又不是漂洋过海,哪里来的乱流?"
娜木钟笑道:"这个我不管,一句里面有半句应景已经很好了。"
庄妃无奈,只得应了,又催巴特玛。巴特玛只是涨红面孔,道:"我说不来,你们偏强着我来,起的这刁钻古怪的题目,却如何接得下去?"庄妃道:"你是第三句,又不必压韵,又不必对仗,正是最便宜的,随便说上一句,只要平仄不错就算你过关便是。"
巴特玛仰首想了半晌,遂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庄妃赞道:"这就很好,又应景又现成,比贵妃的好。"娜木钟笑道:"你别只管批评,且往下来,咱们最后论输赢。"
下首该着绮蕾,接道:"昨夜星辰昨夜风。"
庄妃点头赞道:"好句。孝武秦皇听不得。"又传回令杯给绮蕾。
绮蕾略一思索,联道:"楚云沧海思无穷。"
这回娜木钟也不禁拍手赞道:"对得果然工整。且听我的,'故人家在桃花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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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着巴特玛作结,自知无论如何对不上,自罚酒一杯,告饶道:"还是绮蕾妹妹替我吧,我喝酒便是。"
绮蕾并不推让,举杯作结道:"更隔蓬山一万重。"
众人举杯共贺,又吃一回菜,而后第二轮开始,这回由庄妃重新起句:"大漠穷秋塞草菲。"
娜木钟笑道:"这是大玉儿妹妹想念大汗了。我来对了吧,'羡他蝴蝶宿深枝'。"将杯子恭敬奉与大妃。
哲哲笑道:"这到底是谁在思春,竟连'羡他蝴蝶宿深枝'也出来了。"接过杯来一饮而尽,起颈联道:"朱门几处看歌舞?"
巴特玛抢着道:"这回我可有了,是'片云何意傍琴台?'如何?"庄妃笑道:"意思也还好,无奈错了韵了。"巴特玛不服气:"这还错?'几处'对'何意',还不工整么?"庄妃道:"朱门是平起,你该仄收才对。"巴特玛只得另联一句云:"梦里曾经与画眉。"
庄妃听了,笑道:"这句不大工整,不过也还是实情,与上句意思也贯通,罢了,我来起第三联:天下三分明月夜。"
哲哲喝道:"好气魄。这句要好好对起,不可误了好句。"抬头冥思许久,一时许多句子涌过,竟都不如意,因命绮蕾道:"你且对一句来听听。"绮蕾随口道:"一生襟抱未曾开。"
哲哲点头道:"虽然不工些,总算意思不错。"庄妃道:"姑姑也太胶柱鼓瑟,古语说'诗言志',志向意思为首要,其余韵脚对仗这些毕竟是玩意儿,不可过强。杜工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尝讲究工整?只要有好句子,平仄对仗竟都不消论起。"巴特玛不悦,道:"我对的句子,你一时说不合平仄,一时又说不够工整,偏她对了一句,你就说什么'平仄对仗竟都不消论起',太也偏心些。纵然她如今深得大汗宠爱,也不必这样只管捡高枝儿攀去,真个是'羡他蝴蝶宿深枝'了。"
庄妃辩道:"你因不知诗,故有这些闲话说。你的句子不是不好,只不过成句入诗,并无自家意思,这样的句子,一时要一千句也有,终究无趣。静妃对的句子,却有大志向在内,故而虽然不十分工整,也仍是难得绝对。"
巴特玛仍然不服,哲哲忙打圆场道:"且休议论。绮蕾这句的确欠工,就罚你再起一尾联,将功补过。"
绮蕾但听三人评议自己,并不解释,亦不感谢,直到大妃有命,方恭敬起道:"无情有恨何人觉?"
该着娜木钟收尾,结道:"正是归时底不归?"
哲哲抚掌笑道:"这一句结得好,更问得好。可以等大汗回来,奉上做礼物了。"令庄妃誊出,反复吟咏数遍,道:"虽然我们也是联的古人成句,毕竟有了新意思,该另起个题目才是。"
庄妃道:"这个容易,姑姑细玩这首诗,竟然句句写实,虽然未提相思二字,然而无一句不暗指大汗,姑姑既说要送与大汗做礼物,题目自当与大汗有关,便是'深宫怀君'吧。"
庄妃点头赞许,庄妃遂将四字题在诗前,序云:
"天聪七年秋,大汗塞外祭天,众妃聚永福宫为大汗祈福,联古人句书成深宫怀君七言律一首,诗云:
大漠穷秋塞草菲,羡他蝴蝶宿深枝。朱门几处看歌舞,梦里曾经与画眉。
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开。无情有恨何人觉?正是归时底不归?"
众妃又联了数首,一一抄写清楚,捱篇看去,当数庄妃与绮蕾并肩第一,哲哲与娜木钟次之,巴特玛居末。巴特玛道:"我原本不来,如今只好任你们惩罚,喝酒便是。"
娜木钟道:"只是罚酒无趣得很,成了外面的男人划拳酗酒了。倒是今天装的这些个玉簪花盅,都交与你,要你按方子蒸出香粉来,每宫里送上一瓶才好。"
哲哲笑道:"这罚得巧,便是这样。"巴特玛也自无话。众人又喝一回酒,便散了。
此后竟成了例,每隔数日,必定聚一次,或吟诗作对,或调莺赏花,变着方儿将天下美食只管尝鲜,把个御膳房忙得团团转,竟比大汗在宫时还要紧张琐碎。因大玉儿提议绮蕾身子不便,且每每出动,必定随从大批宫女御医,未免兴师动众,因此聚会最宜于永福宫里举行。
大妃哲哲赞许:"这想得周到。"众妃自然也都无异意。一时永福宫里香风缥缈,绣带招摇,热闹非凡。只是但凡饮食聚餐,必为绮蕾另置一桌,至于饮酒更是涓滴不沾,且赵太医时时随行在侧,每令众人不能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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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才是大汗最爱的女人
如此过了月余,转眼冬至。大妃果然命太监将九九消寒令特地用蜡黄金粟笺印了,分发诸宫,众人都道新雅有趣。因跟随大汗围猎的侍卫赶回通报大汗即将回宫,诸妃都欢喜盼望,因此各宫各殿赶制冬衣,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频繁聚会,行酒取乐。
这日哲哲正在细阅御膳房所备大汗回宫接风宴的菜单,小太监赶来禀报,说科尔沁草原吴克善贝勒携妹子海兰珠格格来拜。哲哲欢喜:"怪道昨儿灯花爆了又爆,原来应在今日。"忙叫快请入宫中相见,又命人去永福宫通知庄妃。
庄妃闻讯大喜,她与哥哥姐姐几年未见,岂有不想念之理。因忙忙赶至中宫来与姑姑会合,见到海兰珠,并不及问候一句,投入怀中,两行泪直流下来,哽咽难言。吴克善也在一旁拭泪,又紧着劝慰:"自那年送妹妹大婚,距今已经整整十年,若不是宫里相见,都要认不出妹妹来了。妹妹如今大福大贵,做哥哥的看见,心里真是高兴。"
哲哲也自动情,挽了海兰珠的手细细端量,见她虽然已经二十六岁,却依然美若处子,艳光夺人,叹道:"我天天想着你,前儿还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来着,醒来还跟迎春说我梦见仙女儿了,今儿见着真人,竟比梦里的还要漂亮。"又指着庄妃道,"你妹妹比你小四岁,也就算是美人胎子了,我还说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这一看见姐姐,就又给比下去了。"
海兰珠低着头,羞得满脸绯红,掩面低声道:"我哪里好和庄妃妹妹比?就是姑姑,虽然大我十岁,然而仪态端方,雍容华丽,也远不是我辈庸脂俗粉可以相比。"
大妃越发喜欢,当即便命迎春收拾床铺,要留下海兰珠与自己同寝。又叫传命给吴克善另行布置住处,并传御膳房准备上等宴席款待贵客。
海兰珠听了羞道:"这怎么可以?姑姑住在清宁宫,是大汗出入之地,我怎么方便……"说罢低了头捻着衣角,满面绯红。
哲哲笑道:"你不知道,大汗秋围出宫已经几个月了,前儿侍卫说大概这一两天回来,等他回来你再另行安排住处不迟,或者就往你妹妹的屋子里去也好。"
庄妃听了,立时便命忍冬回宫收拾。哲哲诧异:"哪里就急在这一时?"庄妃笑道:"姑姑忘了?我那里还住着那位主儿呢,地方又小,铺设起来不像姑姑这边方便;若是让姐姐和我同个帐子,又怕形迹过密,厚此薄彼,削了那位的面子;况且我也打算留下姐姐好好住些日子,所以倒要着实地收拾一番,怎么也要忙上三两天才妥当,不然赶明儿姐姐搬过去岂不着忙?"
哲哲蹙眉道:"还是你的心思细密。我倒真忘了这一笔,如此说,珠儿倒是不方便往你那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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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妃忙道:"那也没什么不方便,偌大房子偌大炕,别说三个人,十个也睡下了。只是要重新打帐子着忙些罢了。"
原来五宫布置相仿,都是里外两屋,一面是门,三面倒是炕,沿屋连成一圈儿,俗称"卐字炕",摆着些炕桌炕柜,烟榻茶几,供着萨满神座。妃子们住里屋,丫环住外间。绮蕾入宫后,一直跟着庄妃住在永福宫里,两人各占一面炕头,并排一式一样放着两座寝帐。如今海兰珠来了,自然便须再腾一面炕出来,少不得要搬动家什,重新布置屋子。因此庄妃指挥丫环,钉帐子挪家俱缝被头,着实忙活了两天。
哲哲更是将宫里所有办得出的精品佳肴悉命御厨捡最上等的一样样做来,换着方儿要海兰珠品尝,仍然把她当作自己当年离开草原时的那个小姑娘。她与侄子侄女睽隔多年,又见海兰珠出脱得天仙般模样儿,举止说话又可人心,最难得是天性里那一派纯真娇娜,柔和婉转,竟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一般,不由得人不变尽了方法去疼爱她。又知她自小体弱多病,见她行止轻柔,态度风流,凡饮食每样都只取一箸,浅尝辄止,便疑她不可口,又叫人重新换别的口味来。
海兰珠笑道:"姑姑真是的,从见面到现在,一会儿茶点一会儿宴席,只是让人吃个没完,还只管问我爱不爱吃。我统共只得一条舌头一张嘴,吃这半晌,早已麻了,哪里还尝得出咸淡甜酸来,爱不爱吃也都不知道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哲哲也笑着,又命人沏了新采的菊花来漱口。看看时辰将晚,同她闲话一回家常,又喝了消食茶,便命迎春焚起香鼎,又叫太监给准备洗澡水。
海兰珠从未见过太监,大不习惯,胀红了脸不肯抬头。迎春等大丫环都忍不住握着嘴笑,命小太监抬了水桶澡房门外侍候,亲自挽了袖子试过水温,款款地向海兰珠道:"格格放心,他们都是知道规矩的,只管侍候洗澡水、澡盆、毛巾、香皂、香水,只在帘外侍候,不会进里间来的。您看着他们觉得不好意思是不是?开始我们也别扭来着,后来才知道,太监根本不是男人,格格尽管使唤他们,就当我们一样看待好了。可有一样,我们做得的事情,他们都做得;我们做不得的事情,他们也做得。说他们是男人呢,少着样儿东西;说不是,可到底又比我们有气力,所以这汉人的宫里才养着好几万的太监呢。"
海兰珠坐在椅上,见各人训练有素,井井有条,果然太监并不进门,一应毛巾香皂都用托盘转递侍浴宫女送进来,一一放妥,接着两个宫女托着只盛满各色花瓣的盘子走来,将花瓣抖落在木盆中,顿时满屋里香气氤氲,雾气蒸腾,令人如同置身在御园中赏花寻春一般,心清气爽,尘虑齐除;且迎春是姑姑身边的一等执事大丫环,如今亲来服侍自己脱衣,若再忸怩,只恐被人笑话小家子气。只得安心坐稳,由着迎春帮同素玛服侍宽去外边衣裳,露出紧身肚兜来。先前那两个撒花宫女便走来将毛巾在澡盆里浸透,扶起海兰珠胳膊来,一遍遍用毛巾轻轻擦拭、温润,然后打上香皂,再换过两条毛巾重新擦拭,如是三番,接着是背,然后是胸;上身清洗完毕,迎春便叫宫女换进新水来,却倒进另一只澡盆里,仍然以花瓣铺满,方换过毛巾清洗,这回,是洗下身的水。
海兰珠一言不发,细心观察各人行事,暗暗记忆。全身清理一遍,迎春亲自捧了一只羊脂白玉瓶子来,说是玫瑰花露,盖子打开,只闻得一阵奇香扑鼻,果然是玫瑰芬芳。迎春将瓶中水均匀地洒在海兰珠身上,再用干毛巾将全身轻揉轻按,使肌肤吸收香泽,这才算是洗完了。宫女早已捧来一套绣花白绸衬衫,并一件绣花睡袄,说是娘娘所赐。
海兰珠谢了恩,坐在椅上,由宫女拭干头发,编结发辫。这才缓缓问道:"那些太监……他们是汉人,又不是咱们家的包衣奴隶,从哪里来的?"
迎春正有心卖弄,见问,一边用象牙梳子将海兰珠头发细细梳篦,将桑叶汁兑香料制的润发膏替她细细抹在头上,一边便絮絮地说些盛京新闻给她听:"要说他们的来历呀,还真是够写一本书的,说是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呢。这些人大多是自己动了刀子要往宫里自卖自身做太监可是没被收录的,也有一小半是宫里的太监老了或是犯了错儿被撵出来没地方去的,他们不男不女,无家可归,又没人肯请他们做工,便自己结帮成伙的,只在京城四处游荡,人称'无名白',自成团体,那病老残弱的,就乞讨为生,那身强力壮的,就敢明抢明夺。那年大汗迁都盛京,建了宫殿,名扬海内,那些人得了讯儿,便都成团结队地投奔了来,说既是宫殿,不能没太监,想在盛京里谋个职事。还是范文程大学士说了句情,说是如今有了后宫,不比从前游牧时候住帐篷,男侍多有不便,收些太监来做事也是有必要的,且他们对明朝宫事很有了解,说不定对大汗东征有帮助。这么着,咱们盛京宫里就开始用太监了。大汗安排他们住在崇政殿和凤凰楼之间的两排值房里,连系前朝和后宫,等闲也不往里边来的。"
素玛听了咋舌:"我的妈呀,天下还真有那些人想银子想疯了,竟连男人也不要做,要自己割一刀做太监谋营生,可不应了那句话: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了么?"
迎春笑道:"妹妹不知道,那太监做了大官的在汉人的宫里多了去了,叫做宦官,有财有势,连朝里一般的官儿都没有他神气。家里人非但不觉得丑,还以为光宗耀祖呢。所以才有那些人争先恐后,都急不耐地要捱了刀子去做太监,实指望一旦得势,好鸡犬升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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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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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玛道:"哪里有那样稳妥的发财法子,就是做太监也不敢保一定会做宦官的,一百个里头也未必遇上一个,何况做不成的?既然有'无名白'那样的说法,自然是做不成太监的半截子人多了去了,怎么世人还不惊醒,还会有那些傻子动刀动枪地往宫里去碰运气?"
迎春笑道:"动这想头,自然是因为没有别的活法儿了。天上仙宫,地上皇宫。天上的仙宫什么样子没人见过,地上的皇宫如果进得去,自然人人都想着要进去的,哪里还管捱不捱刀呢?别说北京的皇宫了,就是咱们这盛京的汗宫,打一建立起来,每天就不知有多少人想尽了法子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呢,要不哪里来的这些太监。我听那些太监说呀,有些明宫里的太监或是犯了事,或是年老多病被撵出来,都不愿意走的,大冬天的也抱在一起守在宫门边儿上,缩在宫墙根儿底下,痴心想着皇上哪一日出宫遇上,或许天可怜见的还会开恩叫他们回去,有些守着守着,就那样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素玛焦急:"呀,那不是白死了?"
迎春笑道:"可不白死了怎的?其实,别说皇上等闲不出宫,就算真的会出宫,侍卫也必先清道的,哪里会让他们见着皇上真面呢?有些太监在宫里做了一辈子,到老到死也没见过皇上的面儿——别说太监了,就是宫女,白守在宫里几十年没见过皇上的也多着呢。"
素玛益发惊叹,啧啧道:"那皇宫该有多大呀。比咱这宫还大么?"
迎春道:"到底有多大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那些太监说,北京的皇宫有房子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一个宫殿的房子都有咱们整个宫殿大,那整个皇城该有多大,真是想也想不出的。只盼咱们大汗早日打赢了明军,或许今生还有缘法可以亲身进皇宫里看一看,走一走,那才真是万世的荣幸呢。"
海兰珠听到这里,暗暗惊动,脱口问道:"大汗要打进北京城么?"
迎春笑道:"大汗这些年里和明军不知打了多少仗,虽然以寡敌众,到底打个平手,兵力非但不减,军心不但没弱,反而越来越壮大了,就连明军队伍里也天天都有自愿投奔来的。照这样子,大汗打进北京皇宫的日子也不会远了,大汗迟早是要做汉人的皇帝的。"说到这里,又看着海兰珠抿嘴儿一笑,恭维道,"看娘娘对格格这样喜爱,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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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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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留格格在这里长住的,到时候格格自己慢慢儿地看吧,好玩的故事多着呢。哪日得闲,叫个太监进来问着他,那说得才叫好听呢。"
一时打扮妥当,迎春和素玛一边一个引着海兰珠回到清宁宫来,哲哲早挽了手赞道:"这美人出浴,洗去一路风尘,就更加脱胎换骨,连仙女儿也比下去了。"
直到睡下,犹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说:"海兰珠,你是我的骄傲,是我们科尔沁草原最当之无愧的公主,你天生最应该得到最好的。告诉姑姑,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让大汗想办法帮你摘下来。"
然而这段话带给海兰珠的却不是感动而是感慨,这一整天下来,每个人和她谈话时都不住地提到大汗,尽管皇太极不在宫里,可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让海兰珠觉得窒息。她不禁想起当年姑姑致信科尔沁,最初指定的新妃子原本是自己,然而自己立誓要嫁就嫁给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因此任性拒命,而父亲也着实舍不得自己远嫁,受那长途跋涉之苦,便以妹子大玉儿替了她。
至于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子,海兰珠心中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她只是朦胧地觉得,总有一天那个人中之龙会从天而降,带着无限荣光来迎娶自己。许多年过去,她出脱得越来越美丽,岁月与风霜都不能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依然骄傲、纯美、艳丽无双,但是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渐渐以为上天生出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儿根本是个奇迹,举世并没有可以和她匹配的男人。但是现在,她却突然明白,那最优秀的男人正是皇太极,这草原上的雄鹰,天下无敌的英勇汗王,中原未来的君主皇帝。
每个人都在议论大汗,男人服从于他,女人邀宠于他,姑姑向自己表示怜爱的方式是要替自己向大汗请赏,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由自己来完成这赏赐,而要假手于人呢?男人通过征战而获得天下,女人却通过男人来达成一切。她要的,不是天下的财富,不是无上的权力,而是掌握着所有权力和财富的那个男人。
海兰珠在盛京宫里的第一晚,彻夜无眠。
且说各宫嫔妃听说庄妃兄姐来拜,早知海兰珠是草原第一美人儿,便都捏个因由往清宁宫请安,见到海兰珠,俱咬嘴咂舌,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妙人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再不能相信的。"
惟巴特玛拍掌叫道:"娘娘这位内侄女儿的模样儿,打眼一看,倒不像庄妃的姐姐,倒像是静妃的姐姐。两人在一起,活脱一对同胞姐妹。"
众人细看,也都说像。哲哲笑道:"我说呢,昨天见她时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总觉得说不上哪里有点像一个人,还只疑心是把她小时候的模样儿记在心里,也没细想。经淑妃妹妹这一点破,还真是的。"
海兰珠听了,便留心向绮蕾多看两眼,果然面目依稀,似曾相识,不禁心生亲切之感,微笑着过来再度行礼问好。绮蕾也温颜还礼,两人执手对面而立,便如照镜子一般,看得众人都笑了,说这个情形,该让画工一笔不差地描画下来才好。惟有大玉儿却一言不发,面色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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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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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后宫佳丽无数,大妃哲哲虽已年近四十,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难得那一种母仪天下的从容态度,无愧中宫正妃,雍容华贵;娜木钟艳丽无端,巴特玛温柔淑媚,大玉儿英气勃发,绮蕾更是淡雅中见冷艳,不似人间凡品,其余嫔妃贵人也都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然而与海兰珠比起来,竟俱都相形见绌起来。只觉她竟不能以年龄、胖瘦、甚至美丑来评价,无论什么人见到,脑里只留得一个词:妙人儿。
海兰珠的美已经不是眼睛怎么样的亮,嘴巴怎么样的润,皮肤怎么样的吹弹得破,腰肢怎么样地柔软纤妙,甚至不是明眸善睐的眼风,花娇柳媚的神情,不是应对得体,举止合宜,而是这所有的细节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气质或者一种气息,渗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再自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感觉到。
最难得的,是她态度里的那种可亲,你只要和她呆上一会儿,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盯着她看上几眼,就会被她的那种魅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对她体贴怜爱起来。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女人会比她更像是一个女人了;同时因她生得弱,自小娇生惯养,父母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大了的,从未经过什么烦恼忧愁,虽然已不年轻,举止作派中却有一种天然的稚气,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赖,却又不是矫揉造作,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
因此诸宫嫔妃都情不自禁,各自取出自己心爱之物来赠给海兰珠做见面礼,娜木钟是一对翡翠蝴蝶并一串大东珠项链,巴特玛是金钏和银手络索各一对,其余诸妃也俱有所赠,无非珍珠玉器,玲珑如意,惟绮蕾与众不同,是一本早已失传的孤本曲谱,珠光宝气,倚红偎翠,顷刻堆满了一桌子。
海兰珠谢礼不迭,命素玛取出所备锦盒来一一还礼,诸妃见每个盒子上都以金锁片镂出各宫名讳,所有嫔妃连同格格们无一遗漏,知道对方礼数周到,早有准备,自是重视尊敬之意,都觉欣喜钦佩,说到底是位格格,真正识大体懂规矩的。
惟有娜木钟却比别人多个心思,私下里向巴特玛道:"别看她们现在笑得开心,改天不知怎么后悔呢。"
巴特玛奇道:"你这话没道理,兄弟姐妹久别重逢,自然开心,哪里有后悔的道理?"
娜木钟叹息道:"说你呆,真就是个呆子。你想啊,大汗那贪新爱花的性子,要是见了海兰珠,还不得纳为妃子才怪。到那时,就是她们姐妹姑侄反目的时候了。"
巴特玛担起心来,道:"果然那样,我们可怎么好呢?"
娜木钟冷笑道:"有什么好与不好?一个绮蕾已经进宫了,还在乎多来一个海兰珠吗?左右这阵子大汗的心思不在你我身上,乐得看她们争个头破血流,我们才来收拾战场呢。"
隔了一日,皇太极率队归来,见过大妃,即往永福宫来。庄妃特意奉上众人所联诗句,大汗见了,果然欢喜,道:"我不在宫里,众爱妃就是要这样彼此和睦,想些消闲解闷的游戏来才好。"又特意指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开"两句有大志向,说:"倒像我的口气。只是后一句'无情有恨何人觉'怨气重了些,不过有结尾一句收归到深宫怀君上头来,也就算还好。"又称赞九九消寒图题得别致。
庄妃得意非常,原本还要细说给他哪一句是谁的提意,哪一句当时大家如何批评的,但皇太极早已丢开来,只管执了绮蕾的手嘘寒问暖。问三句,绮蕾只好答一句,悉由亲随侍女朵儿代为回答。皇太极亦并无不喜,仍然和颜悦色地,又叫太监将打赏绮蕾之物送上,果然是一顶作工精美的虎皮帽子,道:"这是我亲手猎的老虎,当地官儿找的巧手女工做的帽子,给咱们未来贝勒的。"
绮蕾谢了赏,令朵儿将帽子收好。
庄妃这方捉空告诉哥哥姐姐现在宫中,又道海兰珠就住在清宁宫里,问大汗刚才可见了没有。
皇太极并不以为意,只摆手道:"等下接风宴上一起见好了。"
庄妃听了,却另有一番心思,因又问道:"我哥哥说起那年送我成婚时曾和十四爷比马,输了半个马头,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这次来,除了给大汗请安送礼外,还想再与十四爷比马,看看有没有长进。不知十四爷随大汗一同回来没有?
皇太极道:"他另有公干,先我几日回来,已经又出发了,你在宫中没有听说么?"
庄妃大失所望,既担心前线战事,又恨多尔衮薄情,顿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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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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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皇太极并不留意,仍含笑向绮蕾道:"我听礼部说关睢宫已经筹建得差不多了,只等开了春,草木花发,就可以迁进安住了,不如爱妃与我同去游赏一番可好?"绮蕾形容散淡,无可无不可地,命朵儿取了披风来,便与皇太极同去。
庄妃一番殷勤,忙这半晌,然而皇太极匆匆来去,竟连一盏茶也不肯坐下共饮,从头至尾,只顾与绮蕾话旧,眼角也不向她略转半下。这一场冷落,竟比以往逾月不肯临幸永福宫还更加叫人羞愧。想自己枉费一番苦心,将绮蕾约束在宫里居住,原指望可以分一杯羹,吸引皇太极的目光,如今看来,竟是全盘皆输。皇太极在永福宫出出进进,眼里只有绮蕾一个人,自己偌大个人站在他面前,竟好似透明一般;现在已是这样,日后绮蕾搬进关睢宫去,自己岂非连大汗的面也见不到?
又想多尔衮既然回过盛京,又明知皇太极不在宫里,竟然不肯与自己见上一面,便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真也薄情得很,因此一腔情怀冷落,满腹相思成空,顿时郁郁起来。自觉进宫以来,明争暗斗若许年,大事小战经了不少,竟数这一遭输得最为彻底,简直不消一兵一卒,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同样是女人,绮蕾就这般受人怜宠,自己就如此微不足道,情何以堪?她大玉儿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只要她自己不认,谁敢宣布她输?
虽然表面上声色不动,然而一场紧锣密鼓的备战号角已经在内心吹响,大玉儿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她知道,一场真正的战斗,这就要开始了。
恰时丫环报说大妃娘娘亲自送海兰珠格格搬过来了,大玉儿忙迎出门外,果然见哲哲携着海兰珠的手过来,迎春并素玛带着三四个丫环捧着些包裹妆镜跟随其后,俱是海兰珠日用之物。大玉儿忙命忍冬接过来,寝帐被褥早已准备妥当了的,便将海兰珠的衣物妆饰一一收拾整理。
哲哲道:"大汗刚才打个转儿就说要往永福宫来,我本说带珠儿过来拜见的,怎么他倒又走了?"
大玉儿冷笑道:"大汗么,他哪里呆得住?早和绮蕾逛关睢宫去了。"
哲哲蹙眉不喜,悻悻道:"他会逛,难道我们是不会逛的?迎春留下帮忍冬一起收拾吧,我们几个都站在这里,帮不上忙,又转不开身。珠儿来了几天了,光忙着说话,都还没好好走走看看,这会子反正无事,不如也逛逛去。"
海兰珠拍手道:"好啊,我老早就听说凤楼晓日是盛京城里最美的奇景,来这里几天,还一次没有上过凤凰楼呢。姑姑这便带我去好不好?"忽又犹疑:"大汗刚刚回宫,我不好好呆在屋里等着召见,倒四处走动,未免失礼,回头叫人家笑话到底草原上来的,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
哲哲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谁敢笑话咱们?至于大汗,等下家宴上总要见的,这时候巴巴地等着,倒觉焦心。"三人遂牵衣连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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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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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皇太极携着绮蕾一同进得关睢宫门来,但见奇花异草,曲径回廊,并有池塘丘壑,假山浮亭,隔水一间亭榭遥遥相望,风里雾里,依稀如画,不禁触动情致,反复吟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指着一带松梅道,"古人说梅畔抚琴,松畔闻筝,所以我特地命礼部在此植松种梅,以不负爱妃弦索,你喜欢么?"
绮蕾敛衽谢恩,望着对岸,温婉地说:"大汗看这一天秋气,半箭湖水,倒让我想起另一首诗,似乎比《关睢》更加应景。"因朗朗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自从那场大病后,原本一直面色苍白,羊脂雪玉一般,然而如今身怀六甲,双颊凭添几分血色,更加艳压桃花,明媚不可方物。
皇太极痴痴相望,但觉观之不足,情难自已,叹道:"这首诗里写的女子,真像是你,不管我怎么样追求接近,你却永远好像若即若离,宛在水中央。"握了绮蕾的手,情深意长地说:"爱妃,你知道吗?我在围场上的时候,每射出一箭,都在想着,这是我在替我的爱妃射猎,我要把最好的一切都赢来送给她。白天骑在马上,我想着你;晚上睡在帐篷里,就更加想你。在梦里,我看到你对我笑,眼睛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你的笑容可真美呀!"他停下来,充满希望地问:"静妃,你能对我笑一下吗?哪怕一下也好。只要你肯对我笑一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绮蕾只是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婉言谢道:"大汗赏赐我的,已经远远比我所要求的多得多了,就好比这关睢宫,应有尽有,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皇太极大失所望,思及绮蕾自进宫来,不苟言笑,无论自己怎样要求于她,终不肯展颜相报,然而自己却仍不能忘情于她,竟像是前世欠了她债一般,也算一段孽缘了。
一阵风声鹤唳,绮蕾微微打了个寒颤,皇太极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觉得冷?你身子不便,千万不可着凉。我们先回宫歇息吧,等下接风宴,还要费精神呢。"亲自把臂相扶,仍然自来时的门里走出。方出院门,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凤凰楼上的海兰珠。
那科尔沁草原上艳名远播的凤凰女,就站在凤凰楼上飞檐斗角的金铃下面,微仰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为盛京宫殿的宏伟建筑而惊叹。哲哲和大玉儿陪在两旁,分明是正引着她四处游览,看到皇太极时,三个人一齐站在楼上弯身行礼。
皇太极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海兰珠,觉得炫惑。夕阳镀在她身上,却无由地却给人一种夜晚的感觉,仿佛珍珠刚刚自她的蚌壳里走出,身上洒满星光。
那珍珠女郎吸尽了天地精华,缓缓站起身来,拾起长长的裙裾,袅袅娜娜,自凤凰楼上拾级而下,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身上披着秋香色遍地金妆缎子鹤氅,下着湖绿宫锦百褶裙子,摇摇摆摆,弱不禁风地,走到大汗身前一尺的距离,莺莺呖呖地问一声好,便柳插花摆地叩拜下来。
皇太极亲手挽起,只觉触手暖玉温香,他惊奇地发现,海兰珠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绮蕾,然而却远比绮蕾多着一份可亲可爱,不禁一时有些失神。
海兰珠缓缓抬起头来,明蛑皓齿,莞尔一笑。皇太极益发惊动,那笑容,分明就是他梦中的绮蕾。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竟然在海兰珠的身上借尸还魂。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分清,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究竟哪一个绮蕾,哪一个是海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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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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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海兰珠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从这一分钟起,她要让自己成为,大汗心中最爱的女人。
第十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
海兰珠在盛京宫中住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像众人所猜测的那样,成为大汗的新宠,而只是作为宫里的客人,被哲哲款留。
这一则是因为皇太极实在是太忙了,每日政务萦身,而且前线吃紧,不肯再为儿女情长分心;二则永福宫里既有庄妃也有静妃,大汗就算难得来一次,也往往疲于应付,一边讨好绮蕾一边安慰大玉儿还来不及,眼里哪还顾得过来第三个?且等闲也不过来,只召绮蕾往清宁宫甚或崇政殿、凤凰楼陪伴。
海兰珠无可奈何,且也真心敬重绮蕾,加之自矜身份,不肯太露行迹邀宠,虽每每对月长吁,望花生叹,难免有伤春悲秋、虚掷年华之忧,也只得抱着见机行事的心且先安住下来,走一日看一日了。
永福宫两间屋倒住了三位主子,且奶妈又常常要抱淑慧格格来请安,人来人往,又是丫环又是宫女,又有太医要陪伴绮蕾左右,顿觉拥挤不堪;那海兰珠又是个爱说爱笑的,又对万事好奇,不时问东问西。大玉儿先时还殷勤招呼,相聚既久,先头的新鲜劲儿过去,便觉不胜其扰,日间只往抱厦里读书写字,留下海兰珠与绮蕾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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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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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绮蕾也怪,平生待人向来冷若冰霜淡如水的,惟独对海兰珠和颜悦色,虽然仍没什么笑容,态度言辞却较往常温和许多,有问必答,从不厌烦。海兰珠每日里缠着她聊些草原故事并宫中趣闻,有时夜间睡下了还唧唧哝哝到半夜,反把亲妹妹大玉儿靠了后。她小时原也学过弦索,只无明师指点,如今得了绮蕾这个乐中高手,喜不自胜,哪有不请教研习之理,两人日则同行,夜则同宿,竟是形影不离。
这日因教习《霓裳羽衣曲》一节,绮蕾遂溯本穷源,从容讲解道:"乐曲乃天籁之声,为风霜雨雪雷电寒暑以至松鸣蛩吟泉呜鸟咽之综合,每一曲调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灵与物通,承天地之气,禀万物之理,心与意合,意与声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学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领略曲调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剑、画虎不成反类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动人,越是哀调越是委婉,曲调也愈多变化,如典径通幽,如深谷回声,摄魂夺魄,催人泪下,千回百转,欲罢不能。此皆是因为大凡为人者,喜则为舞,哀则为歌,所谓长歌当哭,成其哀曲矣。"
海兰珠点首领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说来,静妃先生每每弹奏,必定声可裂帛,哀感顽艳,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气,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么?"
绮蕾一愣,知海兰珠为人玲珑透剔,聪明敏悟,不敢多做纠缠,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继续讲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为例。玄宗生平酷爱音律,其中尤喜笛与羯鼓,时贵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亲自执笛伴乐,并亲自扩充乐坊十部,为燕乐、清商、西凉、龟兹、疏勒、康国、安国、扶南、高丽、高昌。而十部乐中,以中原乐舞为主,兼及边地曲风,遂使乐曲更多变幻,更富表现。昔兴庆宫沉香亭赏花宴上,玉环乘兴而舞,玄宗召梨园弟子中十数高手歌咏奏乐,时宫中第一歌者李龟年执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赏名花,对妃子,岂可用旧乐词?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翰林学士李白呈新词。李白索酒尽兴而饮,挥就《清平乐》三首,其中以'云想衣裳花想容'一首为上。李龟年当即调弦配曲,贵妃持玻璃七宝杯而歌,玄宗亲自为笛,每每曲之将尽,必故意拖长笛声以媚之。"
说到这里,海兰珠又忍不住打断道:"可惜大汗不会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时,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绮蕾不理,继续道:"玄宗既好乐曲,复好仙术。每制新曲,往往托言梦中仙人传授,名曲《紫云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这便是意与神合的典型例子。传说玄宗某年登上三乡驿,望女山而感光阴易逝,人生无常,悠然神往极乐无忧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宫便得一梦,有仙女以桂树枝引他入月宫,见数百仙姬在广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声悠扬,回旋往复,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记忆在心,醒而录之,却已忘记大半,惟剩断章片曲,忽忽若失。数年后西凉府都督杨敬述进献印度《婆罗门》曲,玄宗以为和《霓裳羽衣曲》绝类,大喜过望,遂两相糅合,成就新曲。贵妃以女道身份入宫后,又将此曲略作改动,配以舞蹈,即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节,即是这个缘故。"
海兰珠恍然大悟:"难怪这曲子又华丽又哀伤,每每听闻,总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泪,却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种难过。原来却是有这些缘故。"便要扭着绮蕾学习演奏这《霓裳羽衣曲》。
绮蕾摇头道:"你根基尚浅,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进。欲学《霓裳》,须先习《水调》,再学《紫云》、《凌波》,循序渐进,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来,道,"岂不闻'乐工弹琵琶,美人歌《水调》'?今日便先从这《水调》学起。"因抱琴于膝,轮指弹唱词人李峤之《水调》曲曰: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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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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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这里教学弹唱,却早惊动了皇太极听见。他下朝后便顺路往永福宫来,正听见绮蕾弹一回又说一回,因难得听她这样多话,便不许宫人通报惊动,只立在窗外廊下静听。因听到海兰珠"可惜大汗不会吹笛子"之语,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众太监宫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呆呆地看着发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着海兰珠一起上了回声乐课。
绮蕾述及贵妃道衣歌舞时,皇太极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后来绮蕾唱起《水调》来,听得"富贵荣华能几时"一句,大不悦意,不禁掀帘子进去,笑道:"伤感太过了,不可再弹下去。"
绮蕾不意他在外偷听,蓦地一惊,手下用力略过,弦"崩"地一声断了。海兰珠忙跳下炕来请安。皇太极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断弦。今日宸妃弦断,莫非是为了我么?"因亲手挽起绮蕾来,又叫海兰珠不必多礼,仍旧如前谈笑才好。
然海兰珠终觉忸怩,告辞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着衣角含羞不语。绮蕾也呆着脸不肯多话。皇太极倒后悔起来,心道早知这样,不如就别进来,仍叫她两人说说唱唱的让绮蕾散散心才是。
转眼立春既过,绮蕾迁入关睢宫居住,永福宫顿觉冷清下来。海兰珠落了单,大为不舍,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缠住绮蕾学琴,除了夜里要回永福宫住宿,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是耽在关睢宫的。
皇太极每每撞见,深以为罕,闲时向哲哲道:"你这个侄女儿,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倒是人见人爱,连绮蕾也肯与她亲近,想必是个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夸就夸,只别扯上别人,怎么我侄女儿好不好,倒要凭某人眼光来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与我侄女儿亲近,我侄女儿就不是个人物了?非要等某人点头说好,大汗才肯跟着拍手不成?"隔一时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宫里不就得了?何必闪闪烁烁的。反正我和玉儿已经进了宫,加上珠儿,正好三足鼎立。"
皇太极不置可否,笑道:"你说我拉扯别人,我不过白夸奖一句,你就扯出这一车的话,到底是谁拉扯别人来着?"遂搁下不提。
偏偏这番话被迎春听见,因她与素玛一同在清宁宫里住过几日,两人交情不同,便私下里悄悄告诉了她。素玛原是寨桑贝勒府上的家生女儿,自懂事起就服侍海兰珠多年的,听见这话,哪有不上报之理,夜间侍庄妃睡熟了,便在枕边悄悄地如此这般说给了海兰珠,掏心掏肺地出主意道:"天下做男人的没有不好美色的,大汗明明对格格有心,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依我看来,未必真是对静妃专情,而是碍着大妃娘娘和庄妃娘娘的面上,不好向格格提亲。不然大妃说起来,给了一个侄女儿不够,还惦记第二个,难不成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有十个女儿,大汗也娶十个?因此上便是大汗再有心,也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听跟静妃的朵儿说,静妃其实没有外间传得那样神,倒不像是那狐媚子性情,一味痴缠大汗的,虽说大汗住在关睢宫里,两个人倒是相敬如宾,并不怎样亲热的。"
海兰珠骂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是相敬如宾?又什么是亲热?居然听墙报听到大汗寝宫里去了。还不住口呢?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们是草原来的野人,不知礼数呢。"
素玛自幼与海兰珠一同长大,两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并没什么不可言说的,虽然捱了骂,倒也不以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听来的,是朵儿和贵妃娘娘的丫环钗儿吵架,嚷出来叫我听见的。"
海兰珠反倒一愣,问道:"钗儿同朵儿吵架?我怎么没有听说?"
素玛笑道:"若是连格格都听说了,那事情还不闹大了?那日两个拌嘴,原是因为一根钗子起的,原来钗儿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为贵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钗子向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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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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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淑妃娘娘换了来,所以名字便叫钗儿。钗儿原本伶俐,什么事都要拔尖儿,跟了贵妃娘娘后,主子的性子骄横,丫头也野蛮,更加逞强好胜,最喜欢和人斗口齿。因为静妃最得大汗的宠,贵妃大概背地里没少说静妃坏话,主子同主子惹气,丫头也跟丫头不和,所以那钗儿平日里便看着朵儿不顺眼,那日因朵儿得了一根新钗子,大家都说好看,钗儿便觉不顺耳,插进来说这样的钗子她主子匣里不知有几百根,随便赏人的都比这个强十倍。朵儿便顶撞说:知道你是你主子拿一根钗子换来的,什么了不起?我这一根钗子便比不上你主子换你的那根,到底也是金子打的,换不来个丫头,还换不来只哈巴儿狗么?钗儿听朵儿比她做哈巴儿狗,哪有不恼的,两人便大吵起来,几乎不曾动手,口不择言地,就把静妃也骂出来,说她狐媚惑主什么的,朵儿便辩解说:我们娘娘才不是那起想方设法狐媚大汗的人呢。这么着,便嚷了出来。"
海兰珠听她一口气说完,早不禁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满口里钗儿朵儿,又是主子丫头的,我竟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两个丫头吵架,竟然敢对主子不敬,依我说就该告诉姑姑,各打五十大板,都赶出宫去才清净。"
素玛慌得求道:"格格千万别。她们吵架的当儿我刚好经过,还劝架来着。若是她们受罚,一定知道是我告状,还不恨死我们呢。"
海兰珠笑道:"蠢丫头,略说两句就唬得这样。我才没那闲心嚼舌头呢,免得我自己也不干净。况且'狐媚惑主'这种话,也断不是一个丫头想得出来,必定是哪里听来的。这件事没嚷出来便罢,若闹穿了,不知惹出多少事来。你也记着,以后再看见这些个事,赶紧离远点,别参预,也别劝架,免得招惹是非。"
素玛这才放下心来,亦笑道:"我才不会。等他日格格嫁了大汗,管保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到那时我也耀武扬威,眼角儿也不夹她们一下。"
海兰珠脸红心跳,斥道:"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这些话,也是你做丫头的说得的?"
素玛笑道:"格格出嫁是正经事,怎么不该说得?不过我一个做丫头的,便说也无用。格格要有正经主意,倒是要请大妃娘娘成全,帮忙说句话才好。只要大妃娘娘点了头,大汗还不美得颠颠儿的,还有不答应的道理不成?"
海兰珠见她理直气壮,倒诧异起来,道:"你来了宫里没两天,别的不会,这弯弯肠子倒已经学了十足十。"
素玛笑道:"都说汉人心眼儿多,真是的。宫里又有北京城投奔来的太监,又有民间新采的宫女,还有和我一样的家生丫环,人多嘴杂舌头多,个个都牙尖齿利的,不多长几个心眼子,早晚被人活吃了去。况且格格在明,人家在暗,我要再不替格格留着心眼儿,还有咱们过活的地儿吗?"
海兰珠一时心情激荡,叹道:"这宫里,也有亲姑姑也有亲妹妹,可谁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呢?你才也说了,姑姑在大汗面前故意说那拈酸扯醋的话,哪里是真心想成全我,倒是要试探警戒的意思,先拿话把大汗的口给堵了。别说对我,就是她们两个天天在一块儿过着,还你防我,我防你的呢。真正知疼知热的,也就是素玛你了。"
素玛道:"别人帮不上忙,就得自个儿长点精神留着心眼儿。格格生成这样的一个人物儿,又打小儿立了志要嫁个天下第一的,见不到便罢了,如今既来了宫里,见了大汗,格格心里要有他,就得立定了主意嫁他。我便不信,以格格的人品相貌,只要格格愿意,还有男人不心动。"
这番话听进海兰珠的耳朵里,竟是从心底掏出来的一样。那日凤凰楼之遇,她从皇太极眼中看到了预期的惊艳和羡慕,可是却没有等到预期的追求和提亲,不禁对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然而素玛的话,却又重新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因此一晚上反复思索,心潮起伏,一时觉得大好姻缘就在眼前,一时又觉得困难重重,自己的这一番心思正可谓咫尺天涯,断无成功之理。如是辗转反侧,掂量再三,何曾真正合过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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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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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便觉头昏眼花,身子绵软,撑着骞帷下榻,脚下一个趔趄,重新坐倒下来,素玛唬了一跳,焦虑道:"要不通报娘娘,请个大夫进来瞧瞧吧?"
海兰珠忙摆手制止,道:"咱们远来是客,如今住在这里同她们正经主子一样穿戴起居,已经让那起小人抱怨,再要闹着喊医问药的,没的招人笑话。"喘息既定,命素玛扶自己起来,无奈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要强不得。
恰大玉儿梳洗已罢,约海兰珠一同往清宁宫请安,见她面白气虚,立时便要请御医去。海兰珠仍摆手不许,又叮嘱不叫告诉姑姑,免得惊动宫中。
大玉儿细细向姐姐脸上看了半晌,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又叫伸出舌头来看舌苔。海兰珠由她摆布一回,倒笑起来:"你这样子望闻诊切的,倒像个大夫。"大玉儿笑道:"我就是个不坐堂的郎中,你不信,我开几味药给你诊治一下。"说着果然叫丫环侍候笔墨,写了一道方子出来,命送去御药房煎来。自己便向清宁宫来请安,因俯在姑姑耳边悄悄说了姐姐抱恙之症。
哲哲听了,自是不安,便要就去探视。大玉儿安慰道:"姑姑别紧张,姐姐就是不愿意惊师动众才不叫我告诉您的。您这会子过去,倒让病人着急,心里反而不清净。我已经替姐姐看过了,不过是新来乍到,水土不服,不是什么病,吃服药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哲哲诧异道:"你给开的药?你开的药也能治病,那还要太医院做什么?"
大玉儿省悟过来,刚才看见姐姐身体不适,一则关心情怯,二则也是卖弄,竟露了底细,此时悔悟已迟,只得勉强笑道:"我也是淘澄美容方子时,记过一两则滋补的方子,左右于人有益的,便是治不了病,也吃不坏人就是。"
哲哲笑道:"你虽这样说,我可只是信不过。"便叫迎春送燕窝过去给海兰珠进补,趁机探视。一时迎春去了回来说:"格格吃过药,烧已经退了,睡得正熟,脸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大玉儿道:"姑姑看是怎么着?我就说姐姐没什么病,不过是昨儿逛御花园玩得累了,早上有些起不来就是。"
哲哲自己大惊小怪的,白紧张一回,听见海兰珠没事,再不信是大玉儿医术高明一剂奏效,只当海兰珠未免轻狂,不过是小有不适就推病不起,连早请安也脱懒,心下倒有些不喜,淡淡道:"睡了就罢了。她既然不叫你告诉我她生病的事,等她醒来,你倒也不必说我知道,总之没事就好。"
大玉儿自清宁宫回来,果然不向海兰珠提起,只说因有外戚亲眷来访,哲哲忙于接待,并不曾留意海兰珠未来请安之事,叫姐姐不必担心。海兰珠听见,倒觉怅然,心道姑姑对自己这般亲热关照,然而自己偌大个人不见了都不留意,可见再关心也是有限。她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一个大孩子,再见哲哲时形容之间便有些委屈之意;哲哲原就恼怒海兰珠托病不起疏于礼节,又见她事后竟一声儿也不提起,更觉她对自己不敬,对这个侄女儿的喜爱大不如前,渐渐疏淡起来。
众人见海兰珠亲姑姑妹妹尚且如此,岂有不跟风趋势之理?便也都时常冷言冷语,不似海兰珠初入宫时那般亲热。惟有绮蕾却还是一如既往,仍与她同行同止,亲厚无间。海兰珠也益发与绮蕾亲近,视她为平生知己。
且说自绮蕾迁居后,大汗几乎没把关睢宫当作了清宁宫,日日夜夜盘桓不肯去,只差没有在那里升帐听朝。诸宫后妃妒恨已极,大汗在宫时不敢抱怨,只等得大汗出征,便纷纷往清宁宫来请愿,向哲哲哭诉道:"大汗后宫嫔妃无数,却独宠静妃一个,令我们独守空房。春恨秋悲,草木尚知一岁一荣,一岁一枯,难道我们竟都是枯树朽木,不知冷暖的吗?"
哲哲叹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太医已经诊出绮蕾所怀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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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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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男儿,大汗如今正在兴头上,一心一意只等绮蕾临盆,只差没有设个神座把她给供起来,哪里还听得进我说话?"
便有东侧宫庶妃、豪格之母乌拉纳喇氏气道:"生儿子谁不会?难道豪格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他跟着大汗南征北战,立了不少战功,然而大汗待我又怎样呢?"说着掩面而泣。
不料这话却伤了娜木钟,一旁酸溜溜地道:"就为了豪格上过几次战场,摸过枪拉过弓,大汗不知前前后后给了姐姐多少赏赐,又封豪格做了贝勒,多大的荣耀。姐姐还不知足,难道也想大汗打个神座把姐姐供起来不成?"
便是哲哲也因不曾生过儿子,最听不得别人恃子而骄的,便不肯为乌拉纳喇氏说话,只向诸妃含含糊糊地道:"左右绮蕾离生产也没几个月了,难道到了八九个月上,还有气力狐媚大汗不成?便是孩子生下来,好歹也要休养三五个月,届时我再缓缓地向大汗进言不急。"
娜木钟笑道:"缓缓地进言?只怕等娘娘做八股文章似的两句一咏三句一叹地,好容易把话说完,绮蕾的孩子都拉弓上马,也可以跟着他哥哥豪格贝勒上战场打仗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因见庄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便推她道:"你这半晌一声不响,什么意思,倒也说句话儿好不好?"
庄妃向来自视清高,况且心中早有主意,岂肯参与众妃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燕雀之议,虽然满心不屑,面上却丝毫不肯流露,只做无辜状岔开话题向姑姑道:"这两日天气乍暖还寒,骤冷骤热,姐姐不适应,又病了,我说请太医来瞧瞧,她又不肯,我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姑姑看是怎么办?"
哲哲烦恼道:"我这个侄女儿,自小儿娇生惯养,不像是大草甸子上来的格格,倒像是中原江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三天两头地生病,真是叫我操心。又不肯看太医,那便怎么好?有病总得看,就是麻烦费事儿,也说不得了。"
庄妃献计道:"特意地往太医院请大夫去,又是通报又是安排地总要耽误半天,且也让姐姐不安;横竖对门关睢宫里天天有御医听差,不如就近请了来,倒也方便。"
哲哲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静妃怀孕已足七月,按照宫规,太医是要十二个时辰排了班听差的。我们这会子把人叫了来,知道的说我们贪方便,不知道还以为是存心同关睢宫找麻烦呢。"
恰时睿亲王妃往宫里请安,听到议论,不待别人答话,先就拍手笑道:"姑姑说哪里的话来?绮蕾不是那样多心的人,她在我府上一住大半年,我白天晚上地教规矩,再不会让她这般张狂挑剔。我正要请娘娘的示下去看看绮蕾,既然娘娘要召太医,不如就是我亲自去请吧。"
庄妃笑道:"哪里急在这一时?你刚进来,我们姐俩还没来得及说上三句话。还是迎春去请一声好了,等下姐姐去看静妃,再当面解释不迟。"
众妃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这样最好,静妃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太医离开一时半刻都不行,况且临盆的日子还早,何苦这般张张火火。
哲哲听众人说得有理,便命迎春去请,再三叮嘱说:"到了那边,记得先向静妃请安,禀明原因,不要使她多疑。"遂一同动身往永福宫来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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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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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自是不安,强撑着起身在炕上给姑姑请了安,又向睿亲王妃含笑问好。王妃随口说些门面上的现成话儿,便出来外间榻上同大玉儿坐着喝茶聊天,因说起多尔衮这次匆匆回京又即日出征的事,不禁满腹牢骚,抱怨起来:"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在府里,在府那几个月,也多半忙公事,难得不忙公事,也是关着门看书,再不就是练武,哪里肯与我好好说上半日话?反是绮蕾在府里养病那些日子,他一天三次地往后花园里跑,听侍候的丫环说,连喂粥喂药这些贱役他都肯亲力亲为的。"
大玉儿听了,大为刺心,着紧问道:"多尔衮那般豪壮,也肯做这些琐事?丫环说的可真?"
王妃道:"怎么不真?我听丫环说,那绮蕾病得人事不知,吃不下药,吐他一身一衣,他都不嫌弃的。对我都不曾那样耐心。"忽见大玉儿脸上变色,后悔起来,惟恐她疑心多尔衮与绮蕾不妥,若是向皇太极提起,岂不麻烦。遂忙改口说:"不过总是丫环们捕风捉影,我倒也没太当真。"
越是她这样说了,大玉儿反而越觉狐疑。细想多尔衮几次往永福宫探望,果然形迹可疑,绮蕾进宫前又并不见他这样频繁拜访,且忍冬说过,多尔衮围猎走的前日曾来过永福宫,那日自己和睿亲王妃一道去了清宁宫,只绮蕾在屋里,当时忍冬因回宫取一样东西,恰好看见多尔衮和绮蕾两个在一处说话,虽没听真他们说些什么,但两人面色沉重,显见有甚大秘密,看到忍冬来便散开了。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只道多尔衮来永福宫自是为了同自己相会,因没遇到才怏怏不安的,如今想来,竟不是为了自己,倒好似绮蕾才是关键。
一时新仇旧恨都勾起来,几处里凑在一处,越想越真,越思越恼,不禁银牙暗咬,怒火中烧,好你个绮蕾,抢了大汗的恩宠不算,竟然连多尔衮也勾上了,存心与我为难不成?又想绮蕾进宫这半年来,独霸龙床,受封静妃,赐住新宫,一步一步越过自己的头去,下一步,只等她生下男子,就更可以母凭子贵,目空一切了。难道,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作威作福,一刀一刀往自己心窝里捅刀子不成?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她对着这样的步步紧逼还不还手,也真枉叫作了女中豪杰,后宫学士!
王妃见大玉儿不说话,更加自悔失言,不便多坐,恰时太医进来,哲哲做别海兰珠回驾清宁宫,王妃便也端起杯来告辞,要往关睢宫探绮蕾去。
大玉儿整顿脸色,温言道:"这里人多事乱,姐姐既惦记着静妃,我也不便深留。前几日麟趾宫那位配香粉,送了我好些,只是我又不大用这些香呀粉呀的,不如送姐姐吧。"说着取出一个锦绣辉煌的香囊相赠。
王妃喜得接过来说:"原来是贵妃的亲赠,早就听说她最爱弄些脂呀粉呀的,大汗又纵着她,把天下脂粉方子四处搜罗了送她,她的香粉,那是千金也求不来的。"再三谢过,怀揣香粉离去。
大玉儿一直送到门首,远远看着睿亲王妃进了关睢宫才回身返屋。
关睢宫里早有小丫环通报进去,绮蕾由朵儿扶着,亲自迎出门外。睿亲王妃忙亲亲热热拉住了不叫行礼,喜滋滋地说:"静妃快别这么着,你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子,这时候最要自己小心保重的,万事不可大意。我都听傅太医说了,铁准是个阿哥,大汗还说,只要阿哥一出世,就封做贝勒,这真是天大的恩宠啊。"又问绮蕾一日吃几顿,睡得可好,胎动反应如何,想吃什么只管说,宫里没有,睿亲王府做了送来。说是"总归是睿亲王府出来的人,既叫我一声额娘,你就是我的亲闺女儿,亲王府的正经格格,再不肯叫你委屈了去。"
绮蕾温言谢了,又叫朵儿换茶。王妃见她有一句答一句,态度远不似在府中那般冷淡,更觉高兴,话也越发多起来,又夸耀大妃如何善待,庄妃如何和气,又说新得了贵妃的香粉,怎样金贵难得,说着拿出香囊来给绮蕾看,评论两句绣活精致,又赞奇香难得。
绮蕾接在手中,少不得应付两句,忽觉一阵奇香直透脑门,顿觉晕眩起来,胸闷欲呕,不敢多看,忙交还王妃。
王妃见绮蕾脸上变色,似有痛苦之色,打量她有孕之人容易疲劳,不便久坐,又闲话两句便站起告辞。绮蕾也并不留,起身相送,却腹中一阵悸动,站立不住,复又坐下了,挥手命朵儿送王妃出宫。王妃在府里时早已惯了的,并不以绮蕾失礼为意,顾自离去。
这里绮蕾只觉腹内似有千斧百杵搅动一般,难以忍耐,不禁呻吟出声。朵儿惊惶,便要回清宁宫唤太医去,绮蕾摆手制止:"大妃娘娘刚刚叫了太医去,这会儿我们又巴巴地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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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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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倒叫人笑我张狂。忍一忍,太医就快回来的。"
然而疼痛一阵强似一阵,绮蕾咬着牙苦苦忍耐,额上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脸色白得吓人。宫人们都觉惊惶失措,却又都顾忌中宫,惟恐果真忙忙地去请太医,触了大妃霉头,只一趟趟到宫门外翘首盼望。好容易远远见了傅胤祖影子,直见了救命菩萨一般,忙跑上去拉住,哭道:"先生快来,静妃娘娘不好了。"
傅胤祖大惊骂道:"如何不早来告诉我?"顾不得礼数,直奔进内宫,只见绮蕾手捂腹部痛得死去活来,虽咬牙苦苦撑持不肯呻吟,已是面如金纸,唇如铅灰,一条命只剩下半条,见了胤祖,哎呀一声叫出来:"先生救我。"
傅胤祖一边命人急报中宫,一边坐下来为绮蕾把脉,两只手指只往腕上一搭,三魂早已轰去两魄,变色道:"静妃娘娘这是中毒之象啊,今天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忽隐隐闻到一股异香,顿时明白过来,因问:"今天可有薰过香?或是用过什么香料?"
绮蕾微微摇头:"先生叮嘱过不要用香料的,只是睿亲王妃来过一趟,请我看了个香袋,说是庄妃娘娘赏赐的……先生,我的孩子,保得住吗?"
傅胤祖听了,脑里轰雷掣电一般,恍然大悟:早在睿亲王府时,他曾给绮蕾配过一味药,服后可以遍体生香,然而久服会有毒性。因此绮蕾进宫后,傅胤祖再三叮嘱轻易不要薰香,惟恐药性相克引发病症,绮蕾有孕后,更是摒绝一切香料,连沐浴香水也不用。然而百密一疏,今日王妃来访时,偏偏自己不在宫里,竟由她将香袋携带入宫,此刻屋中犹有淡淡余香,其味绝似麝香。麝香素有堕胎之效,绮蕾血液中又原有香毒,只消一点点麝香已足引发,如此看来,胎儿绝难保全。胤祖既曾救过绮蕾一命,对她的关切非比寻常,见问大为难过,黯然道:"学生必尽平生所学,保全娘娘性命。"
绮蕾听了这话,自知胎儿无幸,忽然间悲从中来,她进宫本是为了报仇,后来因故罢手,自觉心如止水。然而自从怀孕后,腹中胎儿一日日成长起来,母子天性,遂重新将她本性中的温柔慈爱唤发出来,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惜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将全部生命都倾注在他身上,视为自己生存之惟一信念。如今忽然听说孩子不保,哪里禁受得起,不禁哭着央道:"傅太医,求求你救救这孩子,我死了没关系,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傅胤祖听了,更觉伤感,他自认识绮蕾以来,从未见她有丝毫悲喜,更不要说这般剖肝沥胆的流泪哀求了。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岂不知美人之泪更让人难以抗拒。正要说些安慰珍重的话,忽闻绮蕾厉声惨呼起来,眼见一股鲜血如注,自被子底下直流出来,知道已是小产,忙低头退出门外,命宫女进来服侍,自己隔着屏风指挥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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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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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5 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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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哲哲早已闻讯赶来,见到傅胤祖,急问:"静妃如何?"
胤祖流泪道:"学生来迟,静妃娘娘已经小产了。但请娘娘放心,胎儿虽然已经救不回来,静妃的性命,可包在学生身上。"
哲哲大惊失色,慌着问:"却是为何缘故?怎不早点来报?"扬言要将关睢宫全体捆缚审查,治他们照顾不周之罪。吓得底下人黑鸦鸦跪了一地,哭着求娘娘饶命。 朵儿几乎磕头出血,哭道:"并无照顾不周,晌前睿亲王福晋来宫时还好好的,坐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娘娘不信,只管问福晋……"
绮蕾于屏内听见,咬着牙道:"不要混说……"一语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晕死过去。
一时药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开牙关灌将下去。又恭请大妃回中宫歇息,不要劳神太过。哲哲也觉关睢宫气味驳杂,转侧不便,只说太医操劳,自行回宫。
胤祖仍立于屏风外静听,隔了一时,里面说静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开草药命碾成糊状外敷,直折腾到入夜时分,方报说血流渐小,静妃已经睡熟。
胤祖这方退出,犹不敢出宫,又往清宁宫打听大妃哲哲可有传召。果然哲哲并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见,胤祖如实禀报,只不肯说出闻香流产缘故,一则牵连甚广,二则怕追查起来引出自己在睿亲王府为绮蕾配药之事,难脱干系。只推说绮蕾身本虚弱,去年中箭伤了元气,迄今未曾大愈,且新迁关睢宫,许是新宫阴气重人气弱,不宜孕妇居住云云。
哲哲拭泪道:"自她有孕以来,我哪一天不问上三次,偏是这么着,偏还是保不住。这是她福薄,也叫无法可想。"知道皇太极前线吃紧,若闻此事,必定大起烦恼。然而思之再三,毕竟不敢隐瞒,只得派人连夜飞马报讯。
作者:
潜水员
时间:
2004-10-5 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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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因为写历史人物需要花很多时间考证。而雪雪JJ今年有不少的写作任务,估计年内是看不到结局的了。
[M08] 我已经看了两年了 [M06]
作者:
潜水员
时间:
2004-10-5 20:03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这篇我喜欢的小说在这里的收视率不是很好也! [M16]
作者:
心蓝
时间:
2004-10-6 20:47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M30] [M41]
作者:
心蓝
时间:
2004-10-7 05:16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作者:西岭雪
我认为吴应熊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为难之人。最有戏。我的《后宫》整个后半部就准备以他为主人公。
[M10] [M10] [M10]
作者:
天文数字
时间:
2005-3-26 01:03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这篇故事在天涯连载完了,帮楼主贴一下 [M03]
作者:
天文数字
时间:
2005-3-26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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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第45节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杀
(1)
后宫里永远是重复着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的鬼魂每到午夜便从她们藏身的庭巷深处走出来,她们歌舞,穿行,哭泣,诉说,喧嚣而寂静,翩若流萤。
在周的后宫,褒姒的一笑亡了国;而越的后宫,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颠倒天下;秦的后宫,吕不韦献赵姬于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谜遂成千古疑案;汉的后宫,吕后因妒成狂,俟刘邦死后将其宠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制成人彘投进永巷的粪池;魏文帝的后宫,甄妃与皇弟曹植私通,抑郁而终,遂有《洛神赋》传世;隋的后宫,太子杨广以侍疾入殿调戏陈夫人,气死文帝杨坚而继其位;唐的后宫,每一级宫梯都宣泄着淫荡的遗迹,韦后为了效仿武则天而毒杀中宗李显;五代十国,闽主王曦淫奢无度,觊觎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窥破,遂于继位后将王炎发冢戮尸以泄其愤;辽的后宫,太祖阿保机去世后,述律皇后自愿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劝阻,遂断其腕入棺陪葬,人称断腕太后……她们都是心系后宫的无主孤魂,耽阻于往生的路上,寻找着下一个不幸的主角,引诱她加入她们的队伍,参与她们的舞蹈,寻寻觅觅,哀声不绝。绮蕾的关睢宫里,此刻就充满了这样的鬼魂。她们来自不同朝代的后宫,却演绎着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周而复始,如泣如诉。她们的眉眼都娟秀娇好,穿弓鞋或者马靴,梳单髻或者双髻,面目依稀,衣饰华丽,带着某个时代的烙印,穿行在后宫中,长歌当哭,无休无止。她们说,她们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
绮蕾窒息地挣扎。一半是失血过度,一半是药物镇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个又一个梦。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刚刚来到盛京的日子。那一次,是多尔衮和傅太医救了她的命;现在,谁可以为她挽回她儿子的命呢?她在梦里看到了儿子。那是她一生中与儿子的唯一一次见面。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个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男孩子,一个小小的勇士,一个未出世的贝勒。他向她走过来,笑着,叫:"额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开了。从此再不回头。她醒过来,望着宫顶,痛切地知道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儿子,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见过人世就已经被夺去了生存权力的儿子。有人说未见人世的灵魂是不能够升天的,那么,儿子跑去了哪里了呢?如果他可以顺利出世,那么即使夭折,也至少还可以拥有灵魂,可以与他的祖父和舅舅相会。但是现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个孤儿。
绮蕾还在梦中见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们死在皇太极大军的剑下,她还没来得及为他们报仇呢。岂止没有替他们报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与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欢,还为他怀了孕,有了孩子。报应。儿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报应。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过自己,是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儿子。这是报应。绮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生与爱的信念,在这一沉重的打击前,再次被摧毁了。摧毁得比上一次更加彻底。也许她不是深宫里第一个失去胎儿的母亲,这样的故事,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并不新鲜。后宫里到处都是重复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对每个身历其中者,却永远是第一次,并不能因其频密的重复性而稍减哀伤。每一次灾难都是毁灭性的,每一次伤痛都是崭新的,每一个伤心的母亲都是绝望的,稚儿的昙花一现的生命也同时要了他们的母亲的命。生命重新回归到混沌未开的状态,绮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暂的清醒中,她看到一个峨冠锦袍的男子在对着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极。他在接到飞马报讯之后,抛下满营兵将,不眠不休,昼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回盛京。当他看到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绮蕾时,心疼得血都快凉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怜爱他孩子的母亲。他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不知道该怎样疼惜才好。然而她睁开眼来,茫然地看着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却仍然想不起,眼睛略转一轮,便歪头在枕上,重新睡去了。这晚雷声大作,风雨无休,震得檐间金铃哗啦啦乱响。绮蕾半夜醒来,呻吟要水。皇太极不肯惊动外间宫人,亲自下榻倒了半碗茶喂她。
绮蕾在他手里将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弯,静静看着他,眼神渐渐幽深。皇太极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欢喜,柔声慰问:"爱妃,你要什么?"绮蕾向屋中扫视一轮,眼光最终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来指了一指,意思要弹琵琶。皇太极愕然,劝道:"你刚刚小产,身子虚得很,不可太劳神,过两日好了再弹吧。"又将一个靠垫替她倚在身后,问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会儿?我们说说话可好?"绮蕾微微点头,倚在垫上定一回神,仍然指着琵琶。皇太极无法,只得取来放在她怀里,绮蕾也并不弹拨,只抱着将手轻轻抚那琴弦。皇太极陪在身边坐了一回,听着窗外雨声疏一阵紧一阵,渐觉疲惫,合目朦胧过去。
刚刚睡熟,忽觉颈上吃疼,惊醒过来,竟见绮蕾披头散发,合身扑上将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颈上,这一惊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紧,另一手以肘向后用力捣去。那绮蕾毕竟身子虚弱,气力不足,皇太极一肘可裂金石,何况血肉之躯,只这一下,绮蕾已撒开手来,整个人直飞出去,撞跌下床。皇太极向颈上一摸,摸得一手鲜血淋漓,不禁又惊又怒,目眦欲裂,暴喝:"贱人,你敢杀我?"绮蕾力竭神危,哪里还有回话的力气,一口鲜血喷出,仆伏在地,惟有一双眼睛犹自不肯雌伏。皇太极看她一双眸子深沉得古井一样,忽觉心灰,叹道:"爱妃,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句未了,竟哽咽起来。外间宫人早被惊动了进来,见大汗受伤,无不吃惊惶恐,伏在地上叩头告罪,接着带刀侍卫也都大呼小叫地抢进来,将绮蕾团团围住,又往外通报大妃并传太医进诊。片时消息传遍宫中,闻者无不大骇。哲哲扶着迎春颤巍巍地赶来,见状又惊又怕,浑身发抖,指着绮蕾骂道:"贱人,大汗待你不薄,你竟几次三番图谋不轨,真是狼子野心。"命人将她捆了投至柴房,声言要剥皮剔骨,挖眼剜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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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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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26 01:05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好像写完了 [M05]
作者:
天文数字
时间:
2005-3-26 01:09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结尾有点让人吃惊,一步步都是泪和血
作者:
天文数字
时间:
2005-3-26 01:10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要睡觉了,欢迎楼主贴完
作者:
心蓝
时间:
2005-3-26 01:13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楼主不见了!呵呵!不如找个链接过来!
作者:
King Lion
时间:
2005-3-26 08:30
标题:
Re: [color=darkred][连载]后 宫[/color]
QUOTE Create By 心蓝 At 2005-3-26
楼主不见了!呵呵!不如找个链接过来!
[M42] [M42] [M42]
干脆我改行做心理咨询师,骏景里可是商机无限 [M13] [M13] [M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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